回到溪镇的阿强和小美沉沦在过去里,来到的清晨不是他们的清晨,离去的黄昏不是他们的黄昏,他们的生活似乎也像织补铺子那样歇业了。
女佣每天见到的小美,一丝不苟的发髻上插着一支银簪子。小美待人和气,家里的力气活不会让女佣去做,而且她和女佣一起操持家务活,小美做事稳当又麻利,在她言传身教之下,原来毛手毛脚的女佣做事细心了,盆碗落地的破裂声也就很少听到。
女佣眼中的阿强总是心不在焉,女佣不知道以前的阿强就是这样。阿强时常坐在天井里半晌不动,直到小美叫他进屋,他才起身离开天井。小美有时会走入天井坐在阿强身旁,嘴角出现一丝笑意,那是小美回想起阿强出现在西里村的情景,然后焕然一新的阿强和在上海昙花一现的快乐,浮现在了小美眼前。
阿强和小美之间话语不多,却是相处和睦。女佣见过他们的亲密,两人相对而坐,捧着同一件长衫,应该是阿强的长衫,都是低头认真的模样,修补长衫上的几个磨破撕裂之处。两人的手指灵巧敏捷,小美的手艺显然高于阿强,她修补完成后几乎见不到痕迹,阿强修补之后痕迹明显。然后阿强看着小美笑了笑,似乎在说自己技不如小美。小美也笑了笑,她称自己修补的是撕裂处,阿强修补的是磨破处。她对阿强说:
“撕裂处好补,磨破处难补。”
女佣知道小美是童养媳入的沈家,通常人家的童养媳都是地位卑微,小美不一样,这个家是小美做主。阿强虽然时常心不在焉,只要是男人做的力气活,小美轻轻叫上一声,阿强立即去做了。
米缸里的米不多时,小美拿着米袋走到阿强跟前,对阿强说:
“米缸要见底了。”
阿强马上起身,接过小美手上的米袋后,又去拿了一个小的米袋,平时不出门的阿强,一旦出门买米,就会在左肩上扛一袋大的,右手提一袋小的走回来,看着阿强回家后疲乏不堪的模样,此后买米,小美就与阿强一起出门。
深居简出的两个人走上溪镇的街道,阿强低头走去,小美对人点头,熟悉的人见了他们会打个招呼:
“好久不见。”
阿强表情木讷,小美微笑回答:“去买米。”
米店的掌柜先生对他们说,别人买米多是半袋,你们是满袋。掌柜先生有一次说起自己的长衫不小心撕破,由于织补铺子关张,只好自己用针线缝上,缝得像是一条刀疤。阿强听了没有反应,小美接过掌柜先生的话,对他说虽然铺子关张,只要是老顾客的衣衫,烧出了窟窿和撕开了口子,仍旧可以送过来,他们会细心修补。
他们从米店出来,溪镇的人见到了夫唱妇随的情景,阿强肩上扛着大袋的米走在前面,小美提着小袋的米跟在后面。阿强走得快,小美走得慢,阿强几次停下来等着小美走上来。两个人会在经过的石桥歇上一会儿,小美把米袋放在石阶上,阿强把米袋搁在石栏杆上,双手扶住,若是把米袋放到石阶上,再扛到肩上时会很费力气。两个人站在那里喘气,小美用手绢擦汗,阿强用袖管擦汗。街上的人见了,不明白他们为什么一次买这么多的米,说他们应该是两三次买的米一次就买了。
小美空闲下来时会坐在楼上卧房的窗前,她的眼睛很少向窗外张望,她低垂着头,借着窗外的光亮做着针线活,女佣上楼打扫房间时,注意到她是在缝制婴儿的衣服和鞋帽,起初女佣以为小美有了身孕,后来发现没有,女佣觉得这大概是小美的求子之举,毕竟小美婚后多年没有生育。女佣不知道小美缝制婴儿衣服鞋帽是对女儿的思念,她的思念都在这一针一线里。
刚回溪镇的时候,小美有时忍不住会从衣橱里拿出那个红布包裹,打开包裹看到女儿的胎发和眉毛就会泪流满面,伤心让她有一次晕厥了过去,她独自躺在卧房的地板上,苏醒过来时一切如常,女佣在厨房里弄出响声,阿强仍旧呆坐在天井里。小美后来没再从衣橱里取出那个红布包裹,她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白天的时候做到了,夜晚的时候不由自主,她会在梦中见到女儿,而且女儿在梦中总是离她而去,她因此伤心哭泣,从睡梦里哭醒。溪镇有人在深夜时分听到的凄楚哭泣,就是小美在梦里失去女儿的哭声。
伤口总会痊愈,伤心也会过去。小美缝制完成女儿的衣服和鞋帽,把它们放进衣橱的底层,上面是一层又一层自己和阿强的衣服,看不见这套衣服鞋帽了,关上柜门时她有了告别的感觉,仿佛她把那个过去放了进去。她曾经和林祥福有过两段生活,她曾经有过一个女儿,这些都是曾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