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途跋涉之后,他们来到定川。小美接近林祥福了,她心里平静如水,这一路颠簸而来,她想到过种种的惩罚,无论什么惩罚,她都会接受,只要让她把孩子生下来,她相信林祥福会让她生下孩子。
小美与阿强在定川度过了一个悄无声息的夜晚,在租住的那间厢房里,在院子里偶尔响起的狗吠声里,在更夫敲打竹梆子的声响里,在煤油灯的闪烁里,阿强忧心忡忡看着小美。翌日清晨送小美到车店,把小美扶上马车时,阿强仍然是忧心忡忡看着她,马车向前驶去时,小美看不见阿强的忧心忡忡了,因为阿强低下了头。
小美乘坐的马车离开定川,在北方的道路上前行,被风吹起的尘土在她眼前飞扬,她透过尘土看见田野里麦浪滚滚,心想林祥福应该在准备收割麦子了。依然是中午的时候,马车来到那家鸡毛小店,这次停留的时间短,大概半个时辰,车夫给三匹马喂了饲料喝了水之后,马车继续上路,小美开始留意道路两旁,她记得那条小河,当她在马车上看见那条从远方拐过来的小河时,她怦然心动,马上要见到林祥福了。她知道马车已经经过了上次车轮出事的地方,她看着小河与道路一起向前延伸,在看见小河拐弯去向远方时,小美下了马车,她在路边站立一会儿,看着田地里的人影,有一个像是林祥福,另外一个也像是林祥福,然后她走上熟悉的小路,这时候她忐忑不安了。
林祥福以田野般的宽厚接纳了小美,小美想过的种种惩罚无一出现,种种爱护一一到来。小美在这里再次出嫁,这次比上次正式,写庚帖合八字,庚帖在灶台上放了一个月,灶神爷保佑了他们。林祥福请来两位漆匠一位裁缝,漆匠给家具刷上亮晃晃的油漆,裁缝给小美做了一件宽大的红袍。然后林祥福把一张四方桌改造成花轿,小美身穿红袍坐上花轿,女儿有惊无险出生。
此后的生活看上去平静又快乐,林祥福沉浸其间,小美则是强作欢颜,女儿的出生仿佛是催促之声,催促她再次离去。
小美与女儿在炕上形影不离,白天时抱在怀里难以舍手,黑夜里她会从睡眠里醒来,伸手过去小心翼翼抚摸襁褓中女儿的脸,流连忘返的抚摸仿佛要把女儿的气息随手带上永留在身。林祥福出现在屋子里时,小美的眼睛才会离开女儿一会儿,她的眼睛去追踪林祥福了。
小美盼望女儿满月的日子慢点来到,可是每一天的日出到日落似乎是在眨眼之间。然后收生婆带着剃头匠来了,村里来了很多人,院子里站不下的,就站到院子外,看热闹的孩子爬到了树上坐到了院墙上。剃头匠用剃刀小心翼翼刮去女儿的胎发和眉毛,小美用一块红布将女儿的胎发和眉毛包裹起来的时候,双手颤抖了。
看着小美将胎发和眉毛包裹好了,收生婆说按规矩婴儿满月礼落胎发后应该挪窝,由外婆或舅舅抱去自己家小住。林祥福说女儿的外婆不在人世了,舅舅远在长江以南,路途千里,不便挪窝。收生婆想了想说也是,她说不挪窝了,只是走满月还是要走的。林祥福问收生婆怎么走满月,收生婆说只能将就着走满月了,只是要由女方亲友带上衣帽鞋袜来,背着婴儿向南走一走,因为婴儿的舅舅在南方,这样就算是走过了。林祥福指着田大说,他家代表女方亲友,不过衣帽鞋袜需要三天来准备。收生婆说那就等三天,三天后背上婴儿走满月。收生婆临走时吩咐小美,折一束桃枝,用红绳系上五颗染红的花生和七枚铜钱,桃枝是驱邪,花生是长寿,铜钱是七星高照人财两旺。
三天后,小美手里举着系上了花生和铜钱的桃枝,田大的女儿背上襁褓中的婴儿,走出林祥福家的院门。村里人簇拥而去,林祥福跟在小美和田大女儿身后,走在旁边的收生婆阻止了林祥福,她说走满月应是女方的事,男方不用跟随。林祥福站住脚,在嘈杂的人声里对田大女儿大声说:
“先在村里走一圈,上了大路往南多走一程。”
田大女儿回头答应一声,收生婆对她说:“走满月不能回头,回头了就得退回重走。”
手举桃枝的小美和背着婴儿的田大女儿倒退着往回走,她们两个都不敢回头。退回到林祥福家的院门处,收生婆想起了什么,问林祥福:
“有没有在孩子怀里放了写有字的纸?”
林祥福摇摇头说没有放纸,收生婆说:“放上纸,孩子日后能读书知礼。”
林祥福赶紧跑回屋里,拿起一张他写过字的纸,跑出来交给收生婆,收生婆仔细叠好后塞入婴儿襁褓里。
林祥福问收生婆:“还需什么?”
收生婆想了想说:“去拿两根葱。”
林祥福跑进另一个屋子,拿了两根大葱过来。收生婆把两根大葱塞入婴儿襁褓,襁褓里像是长出了大葱,熟睡中婴儿的脑袋刚好靠在大葱上。村里人见了哈哈笑个不停,林祥福和小美也笑了,田大女儿看不见背后婴儿的奇怪模样,看见村里人都在大笑,她也跟着笑起来。只有收生婆没有笑,她对林祥福说:
“有了葱,孩子日后聪明能干。”
走满月开始了,田大女儿背着婴儿在村里走了一圈,收生婆和手举桃枝的小美走在两旁,村里人前前后后走着,路窄时人群变窄,路宽时人群变宽。走出村庄,走上大路往南走去时,一直熟睡的婴儿醒来了,脑袋依旧靠在两棵大葱上,懵懵懂懂看着这么多的人,听着这么多的声音。
看见婴儿醒了,收生婆指着前面一个村民对婴儿说:
“见过吗?”
婴儿没有反应,睁着乌黑发亮的眼睛,看看这个,看看那个,收生婆指着另一个村民,继续对婴儿说:
“见过吗?”
婴儿还是没有反应,村民们一个个上来,学着收生婆的话,指着别人对婴儿说:
“见过吗?”
婴儿听到不同的声音有趣地此起彼伏,张开没有牙齿的嘴笑了。看见婴儿笑了,村民们争先上前去说那句话,一个村民使用了滑稽的腔调,婴儿笑出了咯咯的声音,其他村民也开始拿腔变调说话了,婴儿咯咯的笑声接连不断,两棵大葱不停抖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