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美在林祥福这里经历了半个秋天和一个冬天,在初春的二月里悄然离去。林祥福就像北方的土地那样强壮有力,他心地善良生机勃勃随遇而安。小美感受到的是一个与阿强绝然不同的男人,以及与溪镇绝然不同的生活。她在这里目睹了树叶纷纷飘落,大地逐渐枯黄,她从秋风习习经历到了寒风凛冽。
小美担忧阿强,不知道阿强每一天是怎么度过的,在定川的车店是否受人欺负。当林祥福去田地里察看庄稼回来,站在她面前时,她的思绪就会从阿强那里跳跃出来,来到林祥福这里,林祥福让她感到心安。林祥福在木工间里发出敲打的声响和刨木料的声响时,她会让织布机响起来,以此声呼应彼声。如同抽刀断水水更流,对于阿强的担忧越是持续,她对于这里的生活越是适应。久而久之,小美的心里起了微妙的变化,她的眼睛里出现了不同的神色,在担忧阿强的时候,也在等待林祥福从田地里回来。
这样的日子不知不觉里过去了一天又一天,直到那场匆忙婚礼的到来,才让这样的日子进入尾声。婚礼中小美见到那个身穿宝蓝长衫前来贺喜的村民时心头一紧,觉得这是阿强的长衫,那个村民说是用半袋玉米从一个五十多岁的男子那里换来的,小美悬起的心这才放下。婚礼后的深夜,林祥福从墙壁的隔层里取出木盒,把金条展示出来,小美惊醒般地感到自己要离去了,随后她心里一片茫然,似乎突然站立在没有道路的广袤大地上。
那个夜晚林祥福睡着后,小美辗转反侧,那件宝蓝长衫在她脑海里不肯离去,她再次觉得这是阿强的长衫,长短肥瘦与阿强的长衫吻合,只是上面有了几处无法洗净的污渍,她仔细回想后确定长衫上的污渍不是血迹,稍稍安心一些。然后她想到阿强从这里离去时,身上只有两块银元和十三文铜钱,这些支撑不到现在。她猜想阿强把他的宝蓝长衫送进了定川的当铺,这件长衫几度易手后增加了几处污渍,来到了这个村民身上,她觉得阿强可能把值钱一些的衣物都送进了当铺。想到村民所说的那个男子额头上有疤痕,小美哆嗦一下,害怕阿强被人用刀砍了,好在村民说那个男子是五十多岁的年纪,应该不是阿强。
宝蓝长衫离去后,阿强来到了,穷困潦倒的模样,依依不舍的神情,身上没有宝蓝长衫的阿强的出现,让小美的思绪跳跃到了装有金条的木盒,她战栗了一下,她确定自己要离去了。她的身体已经出现异样的感觉,她有所警觉,但是没有往下去想。
这些日子林祥福每天去田间察看麦子长势,在家的小美为林祥福做了一身新衣服和两双新布鞋,然后在厨房里为林祥福做了足够吃半个月的食物。
小美没有用尺子,她用手掌量了林祥福的身体和脚,手掌量的时候一掌紧挨着一掌,手掌像是在林祥福身上走动,弄得林祥福阵阵发痒,身体抖动笑个不停。小美用手掌量林祥福的脚底时,林祥福痒得躺在炕上大笑,他两次抽回自己的脚,小美就把他的脚拉回来,在怀里抱上一会儿再用手掌去量。衣服和布鞋做好后,小美让林祥福试穿,衣服合身,布鞋合脚,林祥福称赞小美心灵手巧,说天底下的女人没有一个比得上小美的。林祥福由衷的高兴没有感染到小美,小美的眼睛里流露出一丝忧愁,林祥福没有察觉。即使看见厨房的桌子上灶台上堆满了吃的,林祥福仍然没有察觉,他觉得这是过年的情景,笑着对小美说刚过完年,怎么又要过年了。
离去的前一天,小美在林祥福去田间察看麦子的时候,从里屋墙壁的隔层里取出那只木盒,打开后看着十七根大的金条和三根小的金条,迟疑之后拿出七根大的和一根小的,用一块白布裹好放进一个小包袱,再把木盒放回墙壁的隔层。她又在衣橱里把自己的衣物整理到一起,没有马上放进另外准备的大包袱。
小美没有把装有金条的包袱藏好,而是放在炕上贴近墙壁的地方,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似乎是为了等待命运的裁决,看看林祥福是否发现。
林祥福上炕睡觉前看见了这个小包袱,他以为是小美明天去关帝庙烧香时要带上的,走过去两步,将没有系紧的包袱系紧了。小美看着他走向这个包袱,他只要提一下就会感受到金条的重量。他没有提起来,只是细心地系紧了。小美看着他走过去做出这个动作时,心里出奇地平静,她听天由命。
然后是天亮前,小美下炕后打开衣橱,不慌不忙将自己的衣物取出来,先铺在炕上,然后放入包袱系紧。她把喜鹊登梅和狮子滚绣球两块头巾,放在衣橱里林祥福的衣服上面,她让这两块头巾留在那里,或许是想留下自己的痕迹,或许是想留下自己的内愧。她弄出来的声响让林祥福醒了一下,林祥福停止了鼾声,含糊不清地说了一句话,翻身后又睡着了。
小美站在炕前,借助月光仔细看着睡梦中的林祥福,不舍之意在心里涌起,涌起的还有负罪之感。她此生要告别这个男人,但她此生不会忘记这个男人。泪水在小美的脸上流淌,她发出了哽咽之声。林祥福的鼾声停顿了一下,随即翻了一个身,继续他的睡眠。
小美右手挽起小的包袱,身上背起大的包袱,在逐渐退去的月光里走出了林祥福家的院门,走上村里的小路,晨风吹落她脸上的泪水,她走过小路,走上通向定川的大路,泪水已被晨风吹干,这时候她的心里充满阿强了。她意识到与阿强的离别已有五个月,她在大路上快步走去,仿佛她要快速走过这五个月。她听到身后的马蹄声和车夫的吆喝声,她站住脚等着马车过来,她坐上马车以后,就以更快的速度去走过与阿强的这次离别。
小美在定川的车店没有见到阿强。她只是在此住宿一夜,店主人记不起她。她打听阿强,描述阿强,店主人记起了阿强,告诉她,阿强来住过,住了几天就走了。
小美茫然站在路边,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阿强在哪里?她没有想阿强可能离她而去,她觉得阿强会一直等她,可是阿强没有在车店,他在哪里呢?有马车从她身旁出发,也有马车来到她身旁,她感觉身后的车店不断有人进出。她不知不觉里从下午站到了傍晚,然后看见一个衣衫褴褛的叫花子从远处快步跑来,叫花子向她挥手,她听到了叫花子的叫声:
“小美。”
小美听见了阿强的声音,她快步迎了上去,认出了阿强的容貌,这时的阿强又瘦又黑,还有一头肮脏的长发。跑过来的阿强站住脚,害怕什么似的四下看看,随后走到小美面前,他声音颤动地说:
“小美,你来了。”
小美仔细看看阿强的额头,没有疤痕,她点点头说:“来了。”
阿强说:“我以为你不会来了。”
小美看着阿强的模样,心酸地问:“你怎么会是这样?”
阿强告诉小美,他身上的钱用完后,又把衣物当掉,此后只能乞讨为生。阿强补充了一句,花衣裳没有当掉,他舍不得。小美这才看到他身上背着一个破旧包袱,看上去轻飘飘的,里面大概只有那身花衣裳。阿强说着伸手指了指远处,那个他刚才跑过来的地方,说他每天都会走到那里往车店这边张望,每天都是几次,就是以为小美不会来了,他还是每天都来张望。说到这里,阿强哭了,他对小美说:
“你终于来了。”
小美看不清阿强的脸,她的眼睛已被泪水遮掩,她有很多话对阿强说,可是出来的只有低泣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