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溪镇这个阴沉的早晨,手挽包袱的小美走在婆婆和阿强的身后,与她第一次来到溪镇时东张西望不同,此时的小美低垂着头,看着自己的双脚,一步一步告别溪镇的街道。有熟悉的人与他们打招呼,婆婆没有应答,阿强也是没有声音,所以她不用抬头。
三个沉默的人走出溪镇的西门,走上大路,来到一个十字路口,婆婆站住脚,阿强也站住脚。小美抬起头来了,她仔细看着阿强的脸,她要把阿强的脸刻进心里。婆婆站在一旁没有说话,心想就让她多看一会儿吧。这时小美的眼睛来看婆婆了,也是那样的专注,婆婆的眼睛不由躲开。
婆婆看看大路的南北两端,清晨的时候空无一人,婆婆说:
“就在这里了。”
婆婆说着向南走去,小美点点头向北走。她低头向北前行,走出了百十步,身后没有跟随上来的脚步声,这是她意料之中的,她知道阿强跟随婆婆向南而去了。小美抬起头,前面的天空里乌云翻滚,通向远方的道路仿佛是黑夜里的道路,小美一路向前,没有回头,冬天的寒风扑面而来,夹杂着零星的雨点,小美没有感到寒冷,倒是感到浑身疼痛,她有些迷惘,不知道为何疼痛,而且疼痛越来越强烈。她的头颅微微斜起,一边走去,一边在脑子里寻找身体疼痛的来源,走了很久,她终于想起来了,是昨夜阿强在被窝里将她的身体咬遍,这时她的眼泪流了出来。
小美知道自己的命运,她要回到离别八年的西里村。她站在寒风和雨点飘落的路上,想着如何走到溪镇的码头。码头靠近东门,她不想走上回头路,如果重新走到西门进城,就会走上人多嘈杂的大街,她想走在一个人的路上,她决定绕道走到东门那里的码头。她抬手擦了擦眼睛上的雨水,辨认方向以后,继续往前走了一段路程,然后拐上一条小路,这条弯弯曲曲的小路将她带到了溪镇的东门,她来到了码头。
小美站在码头上,几个船家向她招手喊叫,她摇摇晃晃踏上最近的竹篷小舟,在船家的搀扶下,坐在船舱的草席上。船家双手撑开竹篷小舟,雨点越来越多,船家戴上斗笠,披上蓑衣,问了小美要去的地方,然后坐在船尾,背靠一块木板,左臂夹着一支划桨,掌握方向,两只赤脚一弯一伸踏着摈桨。在咿哑咿哑的声响里,竹篷小舟在雨点跳跃的水面快速而去。
船家是个中年人,他看着坐进船舱后的小美仍然手挽包袱,就说:
“把包袱垫到身后,靠着会舒服些。”
小美听了这话点点头,可是包袱还是挽在手臂上。船家又说了两次这样的话,小美也是两次点了点头,包袱仍旧在手臂上。船家笑了笑,说起别的话,他对小美说:
“我认得你,你是织补沈家的媳妇。”
小美点点头,船家问她:“你是回万亩荡娘家吧?”
小美还是点点头。竹篷小舟向着万亩荡西里村的方向快速而去,接下去船家说出的话,小美没再听进去。
离别八年,小美想不起父母兄弟的面容,即便是前天出现的小弟,她也想不起他的面容。她在焦虑中回想,可是记忆深处没有父亲的模样,也没有母亲的模样,倒是想起母亲的一个动作,抬起手擦拭眼泪的动作,这个动作出现在何时何地?她想了又想,终于想起来了,是她出嫁的那一天,坐在她对面的母亲,眼角滴出了泪水。然后她想起父母兄弟一行五人,都是双手插在袖管里,鱼贯而入,又鱼贯而出。他们为她进入溪镇织补沈家而欢欣骄傲,如今她被沈家休掉,重回万亩荡的西里村,他们又会如何?她不敢往下想了。
十岁离别父母兄弟,来到溪镇沈家八年,沈家已是她内心深处的家。阿强从不对她口出粗言,公公生性和气,婆婆虽然严厉,但是八年来没有虐待过她。童养媳被婆婆虐待在溪镇屡见不鲜,打骂体罚是司空见惯,童养媳自缢身亡或投井自尽,小美八年来也是见闻过几起。
小美在船舱里哭泣流泪,让船家惊慌失措,船家在雨中的船尾大声喊叫,小美这才醒悟过来,知道自己正在竹篷小舟上,船舱外大雨滂沱,她看不清船家的脸,只听到他的喊叫,她抬起手擦干净自己的眼泪后,可以看清船家雨中的脸了。船家的嘴一张一合,正在和她说话,她听不清楚,知道是在询问自己,她向他摆摆手,表示自己很好。然后她安静下来,船家在雨中的嘴也不张不合了。
安静下来的小美看到了自己的今后,一个被夫家休掉的女人回到村里,父母兄弟觉得低人一等,左邻右舍忌讳她前去串门。她仍然起早摸黑做家务活干田里活,可是她从此抬不起头来。虽然父母兄弟就在身边,村里乡亲也在眼前,可是她终将孑然一身。在夜晚的时候,她会在黑暗中听到父亲的唉声叹气,会在月光里见到母亲伸手抹向湿润的眼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