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的时候,林祥福来到溪镇的码头,身后是八个民团士兵抬着的轿子。他站在湿漉漉的石阶上,对着十几条大小船只和坐在上面的船家说:
“我要去刘村送赎金,谁送我去?”
坐在早晨阳光里的船家们一声不吭,张一斧凶狠残暴的传闻,让这些船家胆战心惊,林祥福站在那里喊了三声,船家们不是低头,就是扭头,或者转身进到舱里,林祥福喊出第四声:
“谁送我去刘村?”
林祥福听到了划水声和船与船的碰撞声,那个吓傻过的曾万福划着竹篷小舟,从几条船的中间驶了过来,靠在林祥福脚旁的石阶上,他对林祥福说:
“林老爷,请上船。”
曾万福的船装上枪支后,在旭日东升里划向万亩荡的刘村。林祥福坐在船头神情严肃,曾万福在船尾奋力划桨,劈波斩浪而去。林祥福思绪万千,他想起十七年前怀抱林百家,身背包袱,坐船前往溪镇寻找小美的情景。也是在这个宽广的水面上,也是这样的竹篷小舟,也是这样的船家。林祥福突然感到眼前的曾万福可能就是十七年前将他带到溪镇的船家,林祥福开口询问,曾万福点点头说就是他,他之所以还记得,是林祥福当初背了一个庞大包袱。林祥福微微一笑,他说没想到十七年后重新坐上曾万福的小船。他告诉曾万福,船资是两块银元,为防被土匪掠去,放在商会那里,等他们带上顾会长返回溪镇,他即可去取。曾万福说两块银元太多了,船资最多也就是几文铜钱。林祥福摇摇头,说此行非同寻常,两块银元不多。此后林祥福不再说话,他听着波浪擦着船舷,仿佛是木器社砂纸擦着家具的声响。
这时候是秋收时节,林祥福满眼望去不见人影,只有荒芜的田地和倒塌的茅屋,还有几具森森白骨遗弃在岸边。林祥福想起曾经的繁荣景象,稻谷麦子棉花油菜花芦苇青草竹林树林布满田野,炊烟在屋顶袅袅升起,耕牛在田地里哞哞叫响,农夫在田埂上三三两两走来和走去……如今匪患兵乱让人们流离失所,杀伤死亡让万亩荡没有了人烟,林祥福见到一个白发老人拄着歪曲的树枝,拉着一个幼儿的手站在岸上朝他们张望。
中午的时候,他们来到刘村的码头。几个土匪和一辆板车等候在那里,土匪向站在船头的林祥福喊叫:
“枪送来了?”
林祥福指指船舱回答:“在这里。”
船到码头,土匪说:“把枪递上来。”
林祥福问:“顾会长呢?”
土匪说:“把枪递上来,带你去见他。”
林祥福向曾万福点点头,曾万福将船靠上去,把缆绳系在水边一棵柳树上,进了船舱把枪一支支递给船头的林祥福,林祥福又递给土匪。枪支装上板车后,林祥福跳上岸,曾万福回到船尾蹲下,看着林祥福跟着土匪和装着枪支的板车在小路上走去。
林祥福走进村庄,一些身上挂着长枪和烟枪的土匪看见林祥福时嘿嘿地笑,这些土匪手里端着饭碗,一边往嘴里扒拉米饭一边和走在林祥福前面的几个土匪说话。
“枪送来啦。”
“送来啦。”
领路的土匪把林祥福带到一幢砖瓦房前,让他坐在门槛上,对站在那里的土匪说:
“好好招待他。”
林祥福眯缝眼睛坐在阳光照耀的门槛上,十多个端着饭碗的土匪围着他,他们骂骂咧咧喜笑颜开。一个土匪给林祥福端过来一碗饭,林祥福起身接过饭碗,几个土匪对他说:
“吃吧,吃吧,和我们一起吃。”
林祥福点点头,重新坐在门槛上,他往嘴里扒了一口米饭,看到碗里还有几片炒肝,就夹一片放进嘴里嚼了起来。他嚼着炒肝,觉得不像是猪肝,也不像牛肝和羊肝,更不是鸭肝和鸡肝,他不知道这是什么肝。他皱眉将炒肝咽了下去,随即想起流传的张一斧土匪经常吃人肝,一阵恶心让他胃里翻江倒海,刚刚咽下去的又返回到嘴里,林祥福不敢呕吐出来,眼泪汪汪地将那些又粘又酸的东西重新咽下去。然后他不再吃了,端着饭碗看着眼前这些大口咀嚼的土匪,一个土匪对他说:
“吃呀,吃呀,他妈的为什么不吃?”
林祥福说:“我吃饱了。”
另一个土匪说:“你他妈的只吃了一口,就说吃饱了,你他妈的全吃下去。”
林祥福看着碗里的米饭和黑乎乎的炒肝,实在不想再往嘴里放了,他对土匪说:
“我确实吃饱了。”
土匪们叫叫嚷嚷:“吃吃吃,吃下去,他妈的。”
这时屋子里传出来张一斧的声音,张一斧说:
“不得无理,这位溪镇来的老爷吃惯了山珍海味,哪咽得下你们的猪狗饭。请他进来。”
屋外的土匪推着林祥福走进去,走进了西边的厢房。林祥福看到一个男子躺在烟榻上抽大烟,心想他就是张一斧。
林祥福问他:“这位老爷就是名扬四方的张一斧?”
张一斧放下烟枪,点点头,起身盘腿而坐。林祥福看看四周,对张一斧说:
“我把枪支带来了,请把顾会长交给我。”
张一斧看着仍然端着饭碗站着的林祥福,对手下的土匪说:“还不让这位老爷坐下。”
一个拿尖刀削着地瓜的土匪踢过去一只凳子,另一个土匪将林祥福摁了下去,让他坐在凳子上。
张一斧笑着问林祥福:“八抬大轿也带来了?”
林祥福说:“匆忙找的小船,八抬大轿没法运来,只要顾会长安然回到溪镇,轿子随即用大船运来。”
张一斧的笑脸随即变成凶狠的脸,他说:“你们的顾会长死啦。”
林祥福霍地站起来,看着张一斧,仿佛没有听清他的话。张一斧看见林祥福手里还端着那只饭碗,凶狠的脸又变成笑脸,问林祥福:
“这炒肝好吃吧?”
林祥福站在那里没有反应,张一斧嬉笑地对林祥福说:
“你吃的就是你们顾会长的肝。”
在张一斧和土匪们的笑声里,林祥福端着饭碗一动不动站在那里,土匪们又叫嚷起来:
“你他妈的吃了一口就不吃了,你对得起顾会长的肝吗,你他妈的是嫌顾会长的肝不好吃是吧?告诉你,这他妈的可是少有的新鲜肝啊,这叫生剖取肝,生剖出来就下油锅,黄酒酱油葱花爆炒,肝炒熟了你们顾会长还没死呢,你他妈的还嫌弃,你吃不吃,你他妈的吃下去,全吃下去……”
林祥福眼睛血红了,他看着张一斧,血红的目光仿佛钉子一样钉住了张一斧。张一斧看着林祥福的奇怪模样哈哈大笑,他招呼其他土匪过来看看林祥福。几个土匪凑过去,看见林祥福静止的神态也是哈哈笑个不停,随即有土匪发出惊叫,林祥福手里的碗向他们飞去,那个一手拿着尖刀一手拿着地瓜的土匪,突然发现地瓜还在尖刀没了。
林祥福扑向张一斧,前面的土匪身不由己地闪了开去,林祥福手握尖刀刺向张一斧的眼睛,张一斧一个翻身跳下烟榻,林祥福猛扑过去,仍然刺向张一斧的眼睛,张一斧就地一滚再次躲开,林祥福扑倒在地,尖刀插进了地砖的缝里。滚在地上的张一斧对着那些傻站的土匪喊叫,土匪这才反应过来,当林祥福拔出尖刀再次刺向张一斧时,土匪一拥而上把他压在地上,夺下他手中的尖刀。
张一斧站起来,嘴里一个又一个“他妈的”,同时伸手摸了摸眼睛,对手下的土匪叫道:
“把他绑起来。”
土匪们在地上用绳子把林祥福捆绑后,张一斧让两个土匪把林祥福拉起来,又让一个土匪把地上的尖刀捡起来递给他,他手握尖刀走到林祥福面前,冷笑地说:
“你爱用尖刀啊。”
这时的林祥福对眼前的一切视而不见了,他分开双脚,稳稳地站在那里。张一斧左手揪住林祥福的头发,右手的尖刀往林祥福的左耳根处戳了进去,又使劲拧了一圈,林祥福的鲜血喷涌而出,抓住林祥福的几个土匪叫着跳开去,用手胡乱抹去喷在脸上的鲜血。
死去的林祥福仍然站立,浑身捆绑,仿佛山崖的神态,尖刀还插在左耳根那里,他的头微微偏向左侧。他微张着嘴巴眯缝着眼睛像是在微笑,生命之光熄灭时,他临终之眼看见了女儿,林百家襟上缀着橙色的班花在中西女塾的走廊上向他走来。
屋里的土匪鸦雀无声,他们吃惊地看着林祥福,奇怪他为什么没有倒下,过了一会儿一个土匪对其他土匪说:
“他妈的,他在笑啊。”
另一个土匪问:“他是不是变成鬼了?”
“这么快就变成鬼了?”
“他妈的,死了不就是个鬼。”
“我的妈呀,活生生见着一个人变成了一个鬼。”
土匪们心惊肉跳了,一个个窜到屋外,张一斧发现屋里只有自己,倒吸一口冷气,他抬脚蹬了林祥福一下,林祥福沉重地倒在地上。张一斧走到屋外,对刚才窜出去的土匪说:
“倒啦。”
土匪们回到屋里,去看倒在地上的林祥福,后面进来的问前面的:
“还在笑吗?”
前面进来的低头看了看叫起来:
“我的妈呀,还在笑。”
那时候曾万福蹲在船尾,他蹲得两腿发麻时,有两个土匪喊叫着跑过来,曾万福不知道他们叫些什么,觉得他们的样子穷凶极恶,他战战兢兢站起来,对着跑来的土匪又是哈腰又是点头。土匪跑近了,才听清楚土匪是让他下船,土匪叫道:
“你他妈的快上来,快把那个鬼带走。”
曾万福不知道他们在说些什么,继续点头哈腰:“老爷,把什么鬼带走啊?”
土匪说:“就是他妈的和你一起来的那个鬼。”
曾万福跟着土匪跑到那幢砖瓦房前,他看见站在屋外的土匪一个个满腹狐疑的模样,有几个土匪对着屋里指指点点,要他赶紧进去。曾万福心里七上八下走进屋子,他在西边的厢房里看见倒在地上的林祥福,左耳根处插着一把尖刀,林祥福微笑的模样让曾万福也吓了一跳,弯下腰轻声叫道:
“林老爷,林老爷。”
地上的林祥福没有动静,曾万福不知所措走回到门口,向着外面的土匪点头哈腰,问他们:
“各位老爷,林老爷怎么了?”
土匪说:“死了。”
曾万福说:“死了怎么还在笑?”
土匪骂了起来:“他妈的,快把他带走。”
曾万福给土匪们鞠了一躬,跑回到屋子里,随即又出现在门口,点头哈腰地说:
“各位老爷,谁帮忙抬一把,抬到我背上就行。”
一个土匪举起长枪,拉上枪栓冲着他说:
“你他妈的自己去抬,你他妈的别再出来说话啦。”
曾万福又给土匪们鞠了一躬,回到屋子里,他这一次进去以后半晌没出来,外面的土匪等了又等,他们说这小子怎么就不出来了,是不是被鬼捉去了?正说着曾万福背着林祥福出来了,他跨过门槛后站住脚,对着土匪们点头哈腰。
那个拿着长枪的土匪叫道:“别点头啦,别哈腰啦,快给我滚,这他妈的傻瓜,真想一枪干掉他。”
曾万福背着林祥福一路走去,几个土匪跟在他身后,他将林祥福放进摇晃的船舱,自己站在船尾呼哧呼哧喘气,他看见不远处的几个土匪向他挥手,他不知道土匪是要他赶快滚蛋,以为土匪是在和他道别,他也举起手向土匪挥动。接下去一连串的枪声响了,打得岸上的树叶和树枝飞舞起来,曾万福哇哇叫着坐下去,哇哇叫着划船快速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