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城 五十六

四月里的一天,张一斧率领一百多土匪,抬着两架云梯,拉着两车湿被子,还有一门土炮,一路咋咋呼呼,来到溪镇的南门。

朱伯崇布置其他人去守卫另外三个城门,自己带着十七人守在南门,十个人在城墙上,七个人守卫下面城门。为防土匪攻开城门,在城门那里堆满装了湿泥土的布袋。

土匪来到城下,闹哄哄站住脚,七嘴八舌说些什么,有几个人拉下裤子在那里撒尿,一个土匪对上面的人喊叫道:

“城上的弟兄们,我们是张一斧的人马,今晚想在溪镇过夜,请打开城门。”

城墙上的民团士兵听了土匪的喊叫,不知该怎么回答,都去看朱伯崇,朱伯崇对城墙下的土匪大声说:

“溪镇太小,住不下你们,你们走吧。”

一个撒完尿的土匪抖了抖他的裤子,高声说:

“他妈的,我们是扛枪吃饭的,你们也是扛枪吃饭的,要多少开门钱?我们给。”

城墙上几个被割掉耳朵的士兵认出他来了,他们有些惊恐地叫了起来:

“小五子,是那个小五子。”

小五子在下面听到了,抬头仔细看了一会儿,嘿嘿笑着回头与其他土匪说了些什么,然后抬头叫了起来:

“城上弟兄怎么都少了一只耳朵?”

城下的土匪发出哄笑,城上少了一只耳朵的八个士兵都耷拉下脑袋。小五子在下面继续喊叫:

“是天生的,还是被人割掉的?”

朱伯崇看这八个士兵都羞红了脸,他们垂头丧气,手里拄着长枪就像是拄着拐棍,朱伯崇心想这八个看来是靠不住了,冲着他们喊叫:

“那是枪,不是拐棍,举起来。”

城墙下的张一斧不耐烦了,他叫道:“他妈的快开城门,要是让老子攻进来,不是割你们的耳朵,是挖你们的心肝。”

突然一声枪响,城墙下的小五子应声倒地。开枪的是徐铁匠,他看见小五子被他打死了,激动得满脸通红,说话结巴了,他说:

“仇仇人相相见,分分外眼眼红。”

徐铁匠这一枪让另外七个独耳士兵勇气倍增,他们一齐举枪向城墙下射击。看见有几个土匪在枪声里倒地,他们也像徐铁匠一样激动起来,他们一边射击,一边齐声叫道: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

子弹将城墙下的树木打得簌簌往下掉树叶,城墙下的土匪分散开去,开枪还击,一排排子弹向城墙上面射来。

陈三被击中左手,他被火烧了似的甩着左手哇哇乱叫:

“烫死我啦,烫死我啦。”

其他独耳士兵看见他满手鲜血,都愣住了。朱伯崇大声喊叫让他们跪下,他们赶紧跪下去,躲在城墙后面。土匪的火力一下子就把城墙上的火力压了下去,两队土匪抬着两架云梯,往城墙跑过来。

朱伯崇喊叫着让城墙上的士兵赶快开枪,自己的盒子枪也向下射击,城墙上的火力重新聚集起来向下射击。

这时徐铁匠看见水上漂跑在一架云梯的后面,他大声叫道:

“水上漂,我看见水上漂啦,我他妈的打死你。”

其他独耳士兵听到叫声,跑到徐铁匠这边问他:

“在哪里,在哪里?”

徐铁匠说:“就在云梯后面,看见了吗?”

他们说:“看见啦,看见啦。”

他们喊叫:“打死他,打死他。”

城墙上的子弹都射向水上漂,把那里打得尘土飞扬。水上漂发现所有的子弹都朝自己射来,心想坏了,猴子似的在子弹丛中蹦蹦跳跳往回跑,躲到一棵大树后面。

另一端的一个独耳士兵看见豹子李,他也大声喊叫起来,独耳士兵又拥向另一端。豹子李叫叫嚷嚷正在指挥一队土匪把云梯架到城墙上,十来个土匪头顶花花绿绿的湿被子,手里拿着长刀盒子枪沿着云梯向上爬,其他的土匪一边往上射击,一边大声与向上爬的土匪一起喊叫:

“刀枪不入,刀枪不入。”

眼看喊叫刀枪不入的土匪就要爬上城墙,那些独耳士兵挤成一堆,指指点点还在寻找豹子李,朱伯崇破口大骂:

“他娘的开枪呀,这是打仗,不是看戏。”

独耳士兵这才看见土匪正在爬上来,急忙调转枪口对着花花绿绿的被子开枪,子弹打在湿被子上,发出扑哧扑哧的响声,里面的棉絮被打得飞了出来。土匪喊叫的“刀枪不入”把独耳士兵给震住了,子弹分明打中土匪,可土匪还在往上爬,他们叫了起来:

“我的妈呀,真是刀枪不入。”

两个土匪爬上城墙,他们掀开被子跳过来,一个土匪手举长刀向朱伯崇砍去,朱伯崇迎面给他一枪,打烂了土匪的脸,又给了另一个土匪一枪,也将他打死。独耳士兵们恍然大悟,他们叫道:

“什么刀枪不入,是被子。”

这时有四个土匪从云梯上跳下来,他们掀开被子正要开枪,独耳士兵全都扑了上去,把土匪摁在地上张嘴乱咬,咬得土匪阵阵嗷叫,徐铁匠的徒弟孙凤三将长枪一个个伸过去,贴着土匪的胸膛开枪,把四个土匪全部打死。

朱伯崇大声喊叫:“推开梯子,推开梯子。”

朱伯崇自己扑上去将一架云梯推倒下去。陈三扑向另一架梯子,一个土匪刚刚掀开被子,陈三扑上去一把抱住他,在他脸上使劲咬一口,咬下一大口肉,接着他双腿往城墙上使劲一蹬,连土匪带自己和云梯一起倒下去。

陈三摔到地上,晕头转向爬起来,腮帮子鼓鼓地向前面一个土匪扑过去。几个土匪同时向他开枪,他双腿一软跪在地上,吐出大口鲜血,也将那块咬下的肉吐了出来,他捡起来仔细一看,看清自己咬下的是一只耳朵。他摇摇晃晃站起来,转身将咬下的土匪的耳朵举过头顶,满脸得意让城墙上的人看一看,他手里举着的是什么。一排子弹把他的身体打穿,他手里举着的耳朵掉落之后,他的身体也掉落下去。

陈三壮烈死去,城墙上的一个独耳士兵嚎啕大哭,这个独耳士兵捡起地上的一把长刀,跃身跳下城墙,冲向抬着云梯的土匪。

一个嚎啕大哭视死如归的人挥着长刀冲过来,那几个土匪扔下云梯就往回跑,其他土匪向他射击。这个独耳士兵对射来的子弹不管不顾,狠命砍着云梯,把云梯砍断。他身中数弹后又扑向另一架云梯,再挥刀砍下去。

张一斧喊叫:“别开枪。”

张一斧奔跑过去,举起利斧劈下独耳士兵的左胳膊,这个独耳士兵头都不回,右手的长刀继续砍着云梯。当张一斧劈下独耳士兵的脑袋时,云梯已被砍断成两截。

张一斧一看两架云梯都被砍断,知道攀城是不行了,就命令土匪后撤,把土炮拉上来。

向后退去的土匪听到城墙上一片呜呜的哭声,两个独耳士兵的英勇牺牲,让城墙上其他独耳士兵失声而哭。

朱伯崇看见土匪把土炮拉过来了,就让城墙上的士兵分散开去,又命令下面守卫城门的七个士兵后退二十米。城墙上的士兵抱着枪蹲着,听着城墙下的土匪吵吵嚷嚷,朱伯崇挥手,他们立刻起身向城墙下射击,然后又蹲下来往枪里压子弹。压子弹时听到城墙下传来的土匪呻吟声,徐铁匠嘿嘿笑了两声,其他人也嘿嘿笑了起来。

这时轰的一声巨响,土炮击中城墙,炸出一个缺口,碎石和尘土一片飞舞,城墙上的士兵被巨响震得晕头转向,他们满身尘土爬起来,看见他们的团领朱伯崇受伤了。

朱伯崇的肚子被炸出一个口子,冒着热气的肠子流了出来,士兵们惊慌地围过去,朱伯崇一边喝叱他们,让他们退回去;一边将流出的肠子一把一把往肚子里塞,他把碎石子也塞进了肚子。朱伯崇命令他们守住缺口,又把城墙下的七个士兵叫上来。他坐在地上继续指挥,土匪向缺口扑过来时,他就举手让士兵们射击。土匪扑上来三次,被他们打回去三次。朱伯崇觉得自己快不行了,在战斗的间隙里,他轻声把近处的徐铁匠叫过来,又让徐铁匠把所有的士兵都叫过来,那些满脸尘土和鲜血的民团士兵蹲在朱伯崇四周,朱伯崇数了数,还有十二个,他看着他们的脸笑了笑,他说:

“我认不出你们谁是谁了。”

朱伯崇说自己快要死了。他看见他们的泪水从满是尘土的眼睛里流出,一道道流在满是尘土的脸上。朱伯崇把自己的盒子枪递给徐铁匠,任命徐铁匠为团领,接替他指挥战斗。他指了指城墙下,对他们说:

“记住了,深仇大恨,不共戴天。你们要死守城门,决不能让土匪攻进来。”

朱伯崇死前回光返照,说出诀别之语:“我一生戎马,从清军到西北军,再率领溪镇的民团。没想到最为骁勇的是溪镇民团,身为你们的团领,我三生有幸,死而无憾。”

城上十二个民团士兵再次发出呜呜的哭声,徐铁匠像朱伯崇那样坐在地上,当土匪再一次扑过来时,他像朱伯崇那样举起了手,其他士兵立刻起身射击。

十二个民团士兵浴血奋战了两个多时辰,最后只剩下徐铁匠和他的徒弟孙凤三,孙凤三身上八处负伤,徐铁匠的眼球被打出来了。师徒两人趴在城墙的缺口上死守溪镇,孙凤三击中一个土匪,就会问:

“师父,是豹子李吗?”

起先徐铁匠还能看清,当他眼球被打出来以后,就不清楚了,他觉得有什么东西挂在眼睛上,就问孙凤三:

“我眼睛上挂着什么?”

孙凤三看了看说:“师父,你眼睛上挂着眼睛。”

徐铁匠一把扯掉自己的眼球,他觉得另一只眼睛也逐渐黑暗下来。他把盒子枪往孙凤三那里送,他说:

“我瞎了,我把朱团领的枪给你,任命你为团领。”

奄奄一息的孙凤三接过盒子枪,嘿嘿笑了两声。这时城墙外一声巨响,土匪的土炮炸了。

张一斧率领一百来土匪狂攻溪镇一天,仍然没有攻下来,土匪军心涣散,张一斧只能再用土炮去轰开城门,结果这一次火药装多了,土炮自己爆炸,还炸死了三个土匪,炸伤五个。张一斧一看土匪死的死伤的伤,剩下的不到六十人。这时溪镇城里突然喊声震天,城墙上开始人头涌动,张一斧知道大事不好,命令土匪撤退。

独耳民团誓死抵抗土匪的时候,溪镇一些胆大的年轻人爬上屋顶观战,看见民团士兵英勇奋战,死守城门。这些年轻人不由热血沸腾,他们从屋顶上下来,在溪镇的大街小巷奔走相告。于是更多的人爬上了屋顶,更多的人目睹了民团士兵的壮烈牺牲,又有更多的人奔走相告。有的人从家里取出了菜刀,取出了柴刀,取出了木棍,取出了铁棍,取出了长矛,在大街上喊叫“杀土匪去”,一时间肉店里的刀,铁器店里的刀都被一抢而空,就是裁缝铺子上的剪刀也被人拿走了。上千的男人涌向溪镇的南门,里面有些人还背着包裹,他们本来是准备土匪攻进来时逃跑的,现在也喊叫着冲向南门。

他们从城墙的缺口洪水般涌了出来,土匪听到震天的喊声,看到乌泱泱扑过来的人群,吓得四散逃去,有些土匪为了让自己跑得更快,丢掉了枪支。那些受伤的土匪和跑得慢的土匪都被追上来的人乱刀砍死,乱棍打死,有一个倒霉的土匪被剪刀活活剪死。

土匪的溃逃让溪镇的百姓士气大振,他们穷追猛打,一口气追出了十多里路。这中间有很多人跑不动了,半途站住脚,追杀土匪的后来剩下十多个人,他们仍然一边追一边喊叫,觉得喊叫声越来越少,才发现身边没有几个人了,又看见二十多个土匪反扑过来,赶紧撒腿往回跑,轮到他们逃跑了。反扑过来的土匪担心还会有人追来,向他们开了几枪后继续向南溃逃。

击退土匪后,溪镇的百姓拥向南门,他们从城墙上和城墙下的乱石堆里找出朱伯崇,找出徐铁匠,找出陈三等十七具民团士兵的尸体,只有孙凤三还有一丝气息,孙凤三胸前还抱着那把盒子枪。他们卸下十七块门板,把民团士兵的尸体放到门板上,众人齐力抬着走向城隍阁,街道两旁挤满百姓,当十七块门板过去后,他们跟在后面,一直跟到城隍阁。

尚有一丝气息的孙凤三被抬到郭家药铺,顾益民把城里的中医都请来,中医们察看了伤痕累累的孙凤三,不是叹气就是摇头,他们告诉顾益民,孙凤三身上取不出来的子弹就有八颗,别的伤是数不胜数。

几个中医看着孙凤三身上还在出血,便用干炒的蒲黄敷在出血的伤口。他们说别无他法了,只能用蒲黄给他止血镇痛和抗炎。那时候药铺的门外挤满了人,很多人来到那里,等待孙凤三的消息。

孙凤三昏迷不醒,死前突然睁开眼睛,看见盒子枪仍然抱在自己胸前,又看见顾益民站在一旁,孙凤三脸上出现了笑意,他双手把盒子枪抬起来给顾益民,声音虚弱地说:

“朱团领死前任命师父为团领,师父死前任命我为团领,我要死了,我任命你为团领……要在师父和我的墓碑上刻上‘团领’。”

顾益民接过盒子枪,伸手替孙凤三合上眼睛。然后提着盒子枪走到外面,告诉等待的人群,孙凤三死了。刚才还在议论纷纷的人群立刻鸦雀无声,顾益民举起手中的盒子枪,对他们说:

“三年前我前往省城,请出朱伯崇来溪镇组建民团出任团领。朱伯崇死前任命徐铁匠为民团团领,徐铁匠死前任命孙凤三为团领,刚才孙凤三把盒子枪给我,任命我为团领。现在我是溪镇民团第四任团领。”

十八个壮烈牺牲的民团士兵没有葬在西山,顾益民把他们葬在城隍阁前的空地上,他要百姓记得是谁保卫了溪镇。城隍阁前竖起了十八块墓碑,朱伯崇的墓碑上刻着“溪镇民团首任团领”,徐铁匠的墓碑上刻着“溪镇民团次任团领”,孙凤三的墓碑上刻着“溪镇民团叁任团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