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耀武最后一次搭船来到溪镇,已是凉意阵阵的秋天,万亩荡的水也冷了,他爬到船上秋风一吹,又打喷嚏又打抖,他仍然赤条条站立在船头,直到秋天的冷风吹干身体才穿上衣服。陈耀武来到王先生的私塾时没有见到林百家,他看见林百家的座位空着,连课桌也没有了,他在旁边坐下来,时刻张望门口。手捧书籍的王先生念了一段后,放下书说:
“不会来了。”
王先生告诉陈耀武,林百家去上海念书了。陈耀武低下头,接着他的头歪斜过去,连打三个喷嚏,冻坏了似的站起来,瑟瑟抖动走出了王先生的私塾,走到码头。在一艘正在往上搬运一袋袋黄豆的货船前,陈耀武站住脚,双手抱住自己仍在瑟瑟打抖。当货物都搬到船上,陈耀武也上了船,船员们都认识他,看见他哭丧着脸,浑身抖个不停,笑着问他:
“你女人好吗?”
陈耀武伤心地说:“我没有女人了。”
这次陈耀武没有站立船头,而是蜷缩在几袋黄豆之间。几个船员嬉笑地逗他说话,他们说天底下怎么会没女人呢,别说是大户人家的小姐和普通人家的黄花闺女了,就是死了男人的寡妇都比这黄豆多,还有妓女,还有私窝子。他们说三条腿的母鸡难找,两条腿的女人到处都是。
就在几个船员嘻嘻哈哈说话的时候,几艘竹篷小舟飞快划过来,贴上货船的船舷后,一个身上挎着盒子枪手提利斧的男子,纵身一跃上了货船,紧接着另外几个提着枪的人也跳了上来。一个船员举起木浆试图将一个上船的打下去,最先跳上船来的男子冲过去,挥起利斧劈下那个船员半个肩膀,那个船员没哼一声就死了,剩下的四个船员知道是土匪上船来了,一个个跪了下来,掌舵的双手作揖,连声哀求:
“老爷,船和货物给你们,只求饶我们一命。”
手提利斧的男子一声不吭走过去,举起利斧挨个将四个船员全部劈杀,又将尸体踢下船去。四个船员被劈杀时,只有第一个发出惨叫,后面三个没叫出声就被砍死了。坐在几袋黄豆中间的陈耀武看见后来跳上船来的土匪是那个外号叫“和尚”的人,陈耀武低声叫道:
“‘和尚’,‘和尚’,救我一命。”
“和尚”听到陈耀武叫他,不由一怔,他仔细看了看陈耀武,把他认了出来。当那个手提利斧的男子向陈耀武走来,“和尚”对他说:
“这个交给我。”
“和尚”用绳子松松地在陈耀武身上绕了几圈,把他推下了货船。陈耀武在水中挣脱了绳子,浮出水面时,鲜血染红了水面,也染红了他的头发和脸。正是那些船员的鲜血救了他的命,让他的脸看上去血肉模糊,那个手提利斧的土匪看见他时,以为是另一具漂浮的尸体。土匪抢劫的货船驶远以后,陈耀武才爬上一艘被遗弃的竹篷小舟,他呜呜哭了起来,刚才还在嬉笑说话的船员此刻已经命归黄泉,斧子都是从肩膀砍下去的,他们漂浮在染红的水面上,被砍裂的肩膀离开了身体,只有腰部还连接着,张开着在水面上浮动。
后来的三年里,陈耀武没有离开齐家村,他长大了,成为一个强壮的男人。他有时候会想起林百家,他想到的林百家仍然是那个只有十三岁的女孩,他觉得自己没有什么冲动了。他不知道三年来林百家一直在给他写信,林百家的信件都是寄给王先生,请王先生转交给他。王先生把这些信件藏在衣橱里,可是三年过去了,王先生没有见过陈耀武,王先生开始抱怨自己的衣服都快没地方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