溪镇的人票在潮湿昏暗的票房里度过了猪狗不如的十五天。每人每天只有两碗稀粥和一张面饼,偶尔才会有些咸菜。土匪为了防止他们密谋,睡觉时要他们一头一脚,还要一卧一仰,轮到仰着睡还算好,就怕轮到卧着睡,把脸贴在霉烂的稻草上,几夜下来脸上的皮肉都腐臭了。每天早晨六点起床出去放风,起来慢了,看管他们的小五子的鞭子就会抽过来。放风就是拉屎撒尿,一天的放风都在早晨进行,过了这个点就不准放风了,要在肚子里憋着。有人憋得不行了捂着肚子直叫,小五子说:
“这他妈的是票房,不是你们家,不能那么随便。”
这人只好拉在裤子里。十五天下来,所有人票的裤子里都拉满了屎,在寒冬里又冻得像石头一样坚硬,白天的时候还要挺胸坐着,他们的屁股磨烂了。他们的手脚冻肿之后流出了血水,地上的潮湿使他们的衣服也开始霉烂,绳子勒烂他们的衣服后又勒破他们的臂膀,血水浸红了绳子。他们浑身腐臭,头发也不是一根根了,粘成了一团团,虱子在里面翻滚。
第十六天,水上漂和豹子李两股土匪在飘扬的雪花里下山,留下“和尚”一股看管他们,“和尚”对他们说:
“你们快熬到头了,赎金今天送到,明天你们就能回家。”
中午的时候雪停了,太阳出来了。“和尚”牵着绳子,像牵着牛羊那样将人票牵到屋外,让他们贴墙坐下。“和尚”对他们说:
“你们身上都长出青苔了,好好晒晒,晒干了回家。”
阳光照在他们的身上,干燥的寒风吹在他们脸上,他们互相看看,不同的脸上有着同样欣喜的神色。卖油条的陈三眯缝眼睛大口呼吸起阳光里的空气,其他二十一个人票也是眯缝眼睛,大口呼吸起干燥和清新的空气。他们贪婪地张大嘴巴,仿佛不是在呼吸,是在吃着新鲜的空气。徐铁匠低头发出吃吃的笑声,其他人票也低头吃吃笑起来,笑声在陈耀武那里变成哭声以后,他们一个个开始泪流满面,然后阳光晒干了他们脸上的泪水。他们看着前面挂满白雪的树林,知道是在山上,可是看不见起伏的群山,树林挡住了他们的视野。他们只能看着从房屋到树林的这一段开阔的空地,看到腐烂的树木横七竖八从积雪里伸展出来。
傍晚的时候,下山的两股土匪回来了。他们在观音庙附近守候了一天,冻得手脚僵硬也没有见到送赎金的曾万福、陈顺和张品三。他们回来时凶狠叫骂如同一群疯狗,小五子挥起鞭子对着人票猛抽起来,一边抽一边破口大骂:
“他妈的,你们绑来都半个月啦;他妈的,你们家里一不来人二不送钱;他妈的,你们在这里吃得又白又胖,他妈的,比在你们家里还享福。”
然后水上漂让手下的土匪把人票一个一个提了出去。第一个出去的是徐铁匠,他出去以后没有声息,坐在屋里的人票正在胆战心惊猜测时,听到徐铁匠一声惨叫。过了一会儿,徐铁匠歪斜着脑袋回来了,其他人票看见他少了一只耳朵,失去耳朵的地方全是灶灰,血水染红他的脖子和上衣,徐铁匠脸色苍白,身体晃晃悠悠坐到地上,两眼发直看着自己的双脚。第二个出去的是陈三,他还没有明白过来,扭头看着徐铁匠,弯着腰走了出去。屋里的人票听到陈三出去后哭泣求饶的声音,接着陈三杀猪般哭喊起来。陈三回来时,也少了一只耳朵,耳廓那里也是沾着黑乎乎的灶灰,也是脸色苍白两眼发直身体晃悠。
陈耀武是第七个出去的,他看见了夕阳西下的情景,通红的霞光从积雪的树枝上照耀过来,他眯缝起了眼睛。小五子把他推到“和尚”面前,“和尚”用两根筷子夹住他的左耳朵,筷子的两端又用细麻绳勒紧了。陈耀武看见水上漂血淋淋的手上拿着一把血淋淋的剃头刀,知道要割他耳朵了。“和尚”勒紧麻绳时他疼得掉出了眼泪,他哭着求“和尚”松一松筷子,“和尚”说:
“越紧越好,夹松了割起来更疼。”
陈耀武感到水上漂捏住他已经发麻的左耳朵,剃头刀贴在他的脑门上,剃头刀拉了几下,陈耀武听到咔嚓几声,随即“和尚”抓起一把止血的灶灰按住了耳朵那里,他另一耳朵听到水上漂说:
“这小子的耳朵真嫩,一碰就下来啦。”
陈耀武感到左边一下子轻了,右边一下子重了。冷风吹在左侧脸上,一阵刺骨的寒冷。陈耀武晃晃悠悠走回屋子,他感到热乎乎的鲜血顺着脖子往下流,这时候剧烈的疼痛汹涌而来了。陈耀武觉得自己的身体似乎越来越薄,薄得飘动起来,他坐下去时,身体仿佛慢悠悠掉了下去。他看看其他人票,他们模模糊糊,然后他闭上眼睛昏迷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