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城 十九

这场长达十八天的大雪刚刚来到时,溪镇的人们没有感到这是灾难降临,以为只是入冬以后的第一场雪。尽管鹅毛一样的雪花很快就将屋顶和街道覆盖成了白色,人们仍旧相信大雪在天亮之前就会停止,日出的光芒会让积雪慢慢融化。然而大雪没有停止,太阳的光芒也没有照耀溪镇,此后的十八天里,雪花不断飘扬,时大时小,虽有暂停的时候,可是天空一刻也没有改变它灰白的颜色,灰白的天空始终笼罩溪镇。

林祥福怀抱女儿,在积雪越来越厚的街道上艰难跋涉,为女儿寻找奶水。当时的林祥福将棉袍的下摆卷起后包住胸前棉兜里的女儿,行走时小腿深陷于积雪之中,飞扬的雪花染白了他的头发,也染白了他的衣服,使他沉没在白色的静谧之中。

林祥福在见不到人影的街上前行,女儿在怀中啼哭,这是饥饿的声音。他一边艰难行走一边仔细聆听两旁房屋里有没有婴儿的哭声,如果他听到这样的哭声,就会去敲开那家的屋门。

进屋后他的右手伸过去,手掌上放着一文铜钱,乞求地看着正在哺乳的女人,她们的男人从他手掌上拿走铜钱,拿走铜钱就是同意他的请求,他的脸上立刻掠过一丝欣慰的神色。他取下胸前的棉兜,将女儿递过去,看到女儿终于到达那些女人温暖的胸怀,他的体内就会出现一股暖流。当女儿的小手在她们胸口移动时,他会眼睛湿润,他知道她抓住了,就像是脚踩在地上一样。

雪冻的溪镇,每一天的黎明从灰白的天空里展开,每一天的黄昏又在灰白的天空里收缩,来到的黑夜没有星光,也没有月光,溪镇陷入在深渊般的漆黑之中。

溪镇的人们开始觉得这纷纷扬扬的雪花将会没完没了地持续下去,会像他们的生命一样持续下去,于是悲观的情绪越过腰门穿过屋门袭击他们了,他们时常怀疑地说,不知道还能不能活着见到阳光。这样的情绪如同瘟疫一样蔓延,林祥福推门而入时,溪镇的男人差不多都会用可怜的声调问他:

“这雪什么时候才会停止?”

林祥福摇摇头,他不知道。怀抱女儿的林祥福走遍了溪镇,用手指敲开一扇又一扇屋门。溪镇的女人在面对雪冻时,比男人坚强和平静,尽管她们脸上都挂着麻木的表情,可是她们一如既往操持家务。正是她们在屋内的走动,使林祥福感受到雪冻的溪镇仍然有着人间气息。

这一天,林祥福来到了溪镇商会会长顾益民家中。顾益民的买卖多而广,既是本地钱庄的主人,也是西山金矿的主人,还在溪镇、沈店等地开设多家绸缎商号,专与上海、苏州、杭州一带的绸缎掮客来往,与其他商号坐收其利不同,他的伙计时常带着货样走街穿巷招揽顾客。

林祥福初次见到这位三十来岁的男子时,不知道他在溪镇是说一不二的人物。仍然是婴儿的哭声指引他来到这气派的深宅大院,林祥福走过一段又高又长的围墙时,看见里面的大树戴满积雪。朱红大门没有紧闭,留出一条门缝,让他看见里面庭院的积雪已被清扫,婴儿的哭声就是从那里隐约传来,林祥福迟疑之后走了进去。

他走到宽敞的大堂,两根粗壮的圆柱支撑着上面的横梁,有十多人分坐在两旁的椅子里,六个炭盆分成两排,供他们烤火取暖,一个清瘦黝黑的男子坐在正面主人的位置上。他们正在议论什么,看见林祥福走进来,停止了说话,诧异地看着这位不速之客。林祥福伸出放有一文铜钱的右手,说出自己的来意后,顾益民,就是那位清瘦的男子扭头对一位仆人说:

“叫奶妈过来。”

仆人进去后,奶妈出来了。一个体态丰满的女人走到林祥福面前,她淡漠地看了一眼林祥福手掌里的铜钱,接过他的女儿,转身走回里面的房间。林祥福的手仍然伸在那里,奶妈没有拿走他的铜钱。客厅里的人不再注意他,继续他们刚才的话题。林祥福听着他们飞快的语速,是在议论持续了十五天的雪冻。

坐在这个大堂里的都是溪镇有身份的人,他们说应该拿出三牲来祭拜苍天,他们似乎信心十足,认为祭拜苍天之后大雪就会停止。同时他们又在唉声叹气,说牲口都已冻死,不知道谁家还有活的。

林祥福看见这些男人说话时都是弯身凑向炭盆,只有这位清瘦的顾益民笔直坐在椅子里,他的双手没有伸向炭盆,而是搁在椅子的扶手上,嘴里哈出的热气在他脸上消散,他一直在凝神静听。

这时候奶妈出来了,林祥福从她手中接过吃饱后已经睡着的女儿。奶妈离去后,那文铜钱仍然在林祥福手掌上,这使他有些苦恼。顾益民注意到了林祥福的处境,向他微微点了点头,林祥福知道应该将这一文铜钱放回口袋了。

顾益民说话了,这位神情严肃的男子说话时的语气不容置疑,他说:“祭天的燔柴和三牲我已准备好,城隍阁的道士我也去说过了,明天就可以祭拜,就看能祭拜多久。这一次祭拜不同平常祭日、祭月、祭祖、祭土地,不是一日的祭拜就可收效的,常言道日久见人心,天也是一样的。”

此后的三天,林祥福怀抱饥饿中的女儿,在只有白雪没有人影的街上走到城隍阁前的空地时,看见了溪镇的生机。

第一天,一张长方桌旁围着几十人,他们在雪中瑟瑟打抖,将一头羊放到桌子上。林祥福看见羊的眼睛,行将被宰割时的眼睛清澈明净,一把利刃刺进它的身体后,它的眼睛混浊起来了。接着他们将一头公猪架到桌子上,桌子上已积下一层薄冰,公猪从这边放上去,又从另一边滑落,这样重复几次之后,公猪挣扎的嚎叫变成苦笑般的低鸣,忙乱的人群发出一阵一阵的笑声,这是雪冻以来林祥福第一次听到溪镇的笑声。后来是八个强壮的男人按住公猪的四只脚,屠刀才砍了下去,猪血喷涌而出,洒在人群里,也洒在雪地上。最后他们将一头牛搬上桌子,因为等待得太久,牛已经冻僵了,它的眼睛半开半闭,眼神里有着行将入睡的温顺。一把屠刀刺进牛的胸膛,牛仿佛被惊醒似的抽搐起来,它发出一声漫长沉闷的叹息声。

第二天,林祥福走过城隍阁时,看见里面挤满跪拜的人,殿上摆着一个大坛,燔烧三牲,馨香阵阵飘来。阁中道士分左右站立在殿上,手执笛、箫、唢呐和木鱼,在木鱼的节奏里,笛声、箫声和唢呐声优雅四起,响彻在梁柱之间,飘扬在雪花之中。里面屈膝跪地的人手胸着地,叩头至手,他们的身体在音乐声里如同波浪似的整齐起伏。

第三天,祭拜的人越来越多,城隍阁外面的空地上跪下了一百多个祭天的男女,阁中雅音齐奏,他们的身体一起一伏。这里的积雪祭拜前清扫过了,不到三天又回来了,林祥福看不见他们的小腿,积雪漫过他们的膝盖,仿佛抹去了他们的小腿,他们嘴里哈出的热气汇集到一起成为升腾的烟雾,在灰白的空中炊烟般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