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样,成亲的机遇与林祥福失之交臂,他二十四岁了,然后一对年轻的男女来到他的宅院前,女的身穿碎花旗袍,男的是宝蓝长衫,女的头上包着一块蓝印花布的头巾,他们的身后都背着包袱,两个人站在他家的大门外说话,他们的语速很快,仿佛每个字都在飞。
那是黄昏时刻,院子里的林祥福听到了他们的说话,可是一句也没有听明白,他开门出去,那个年轻男子改用林祥福能够听懂的腔调说话了,这位书生模样的男子告诉林祥福,他们乘坐的马车一个轮子突然散架,马车不能走,前面的车店有十多里路,天色又在黑下来。说到这里他停顿一下,小心询问林祥福,能不能让他们在他家借宿一夜。
那个年轻女子站在男子的身后,正在取下她蓝白分明的头巾,同时用羞怯含笑的目光打量林祥福,林祥福看见了一张晚霞映照下柔和秀美的脸,这张脸在取下头巾时往右边歪斜了一下,这个瞬间动作让林祥福心里为之一动。
这天晚上,三个人围坐在一盏煤油灯前,谈话中,林祥福知道他们不是夫妻,是兄妹。在他们互相的称呼中,他知道了妹妹叫小美,哥哥叫阿强。林祥福仔细端详他们,觉得他们长得不像兄妹。那位叫阿强的哥哥看出林祥福的心思,说妹妹长得像母亲,他长得像父亲。阿强告诉林祥福,他们之所以不像兄妹,是因为他们的父母长得不像。林祥福听后笑了起来,接下去知道他们来自一个名叫文城的城镇,在遥远的南方,渡过长江以后还要走六百多里路,那里是江南水乡。阿强告诉林祥福,他们的家乡是出门就遇河,抬脚得用船。他们的父母都已去世,兄妹北上是要去京城投奔姨夫,他们的姨夫曾在恭亲王的府上做过事,阿强相信他那有权有势的姨夫能够为他在京城谋得一份差事。
说话间屋外传来牲口嘹亮的叫声,林祥福看见兄妹两人显出吃惊的神色,告诉他们那是毛驴的叫声。他们两人惊奇地说,原来毛驴的叫声是这样的。林祥福由此知道他们生活的南方水乡没有毛驴。
这天晚上林祥福冗长地讲述起自己,讲到记忆中模糊的父亲,讲到记忆中清晰的母亲,讲到线装的书籍和母亲的织布机,讲到童年时的青纱帐,最后告诉他们,在方圆百里之内他算得上富裕之户,他看见这句话让阿强的眼睛闪亮了,他又去看小美,小美的微笑仍然有些羞怯。
林祥福觉得这是一个愉快的晚上,母亲去世以后,这间屋子沉寂下来,这个晚上有了连续不断的说话声音。他喜欢这个名叫小美的女子,很少说话的小美一直眼含笑意,她侧身坐在对面,双手不停摆弄蓝印花布的头巾,林祥福见到上面凤凰和牡丹穿插在一起的图案,好奇地探头过去,赞叹这块头巾的精美,他说他们这里的都是白布头巾。他听到了小美甜美的声音,小美说这叫凤穿牡丹,是富贵的图案。小美说完话,明净的眼睛透过煤油灯的光亮望着林祥福。正是她的眼睛,使平日里很少说话的林祥福变得滔滔不绝,他感到小美有着他从未见过的清秀,那是在南方青山和绿水之间成长起来的湿润面容,长途跋涉之后依然娇嫩和生动。
这个娇嫩和生动的女子第二天病倒了,躺在林祥福家的炕上,额头上放着一块浸湿的手帕,长发从炕沿上披落下来,如同南方水边的柳丝。她的哥哥愁眉不展,坐在炕沿上用那种很快的语调与她交谈一会儿后,走到林祥福面前,忧虑地说妹妹生病了。他描述妹妹的病情,说她早晨起来时感到一阵一阵发晕,下地后还没有走到门口就摔倒了。他说摸过妹妹的额头,那地方烫得就像刚刚烤熟的红薯。他的声音无可奈何,自言自语说只能一个人上路了。他小心询问林祥福,能否暂时收留他妹妹?他说到了京城找到姨夫以后就会回来接她。林祥福点了点头,这位哥哥走到炕前,再次用林祥福无法听懂的飞快话语与妹妹说了几句话,然后背起包袱,撩起长衫跨出院子的门槛,从小路走上了大路,在日出的光芒里向北而去。
林祥福想起昨晚似睡非睡之时,小美的微笑始终在眼前浮现,清秀的容颜在他的睡眠里轻微波动,仿佛漂浮在水上。后来,一条黄色大道向他滑行过来,他看到清秀的容颜正在大路上远去。他突然清醒过来,不安和失落的情绪涌上心头,伴随他度过漫漫长夜。黎明来到以后,小美留下来了,林祥福心里的白天也来到了。
林祥福走到小美跟前,看见小美闭着的眼睛张开来,翘起的嘴唇也同时张开,小美说:
“给我一碗水。”
这一天的下午,小美从炕上下来,取出包袱里的木屐穿在脚上,做起了家务,黄昏时她坐在门槛上,在夕阳通红的光芒里,微笑看着从田地里察看庄稼回来的林祥福。
林祥福走到跟前,她起身与林祥福一起进屋,将桌上准备好的一碗水递给他,又转身走去。林祥福听到屋内有异样的声响,接着看见小美脚上的木屐,她在屋内走动时发出清脆的敲击声,林祥福惊奇的样子使小美笑起来,她说这叫木屐。林祥福说他从未见过木屐。小美说她们家乡的姑娘都穿木屐,尤其是夏天傍晚的时候,在河边洗干净脚以后,穿上木屐在城里的石板路上行走,木屐响成一片,就像是木琴的声音。林祥福问什么是木琴的声音,小美一时答不上来,她低头想一想,就在屋内走了一圈,等木屐清脆的响声消失后,她说:
“这就像木琴的声音。”
林祥福看见屋子已经收拾过,桌上也摆好饭菜,小美含笑站立一旁,像是在等待什么。林祥福似乎来到别人家中,眼前的一切使他局促不安,他感到站在对面的小美也有着同样的局促不安,他在凳子上坐下来,小美也坐下来,他拿起筷子,小美也拿起筷子。小美脸上洋溢起红晕,林祥福心想她已经从清晨的疾病里康复了,为此他有些吃惊,小美的康复突如其来,如同她突如其来的病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