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乐厅简直热得就像一间土耳其浴室。空气中弥漫着啤酒、贝类和人身上发出的污浊气息。舞台上站着一个年轻女子,身上是精心穿缀的破布衣服,后面是画出来的酒馆布景。她抱着一个代表婴儿的玩偶,唱着她被诱骗抛弃的怨曲。观众坐在长条台桌后面的长凳上,手挽手加入了合唱:
一滴杜松子酒就引出这一出悲情!
休放开嗓门唱着,感觉很不错。他吃下了一品脱海螺,喝了好几杯热乎乎的麦芽啤酒,身边靠着诺拉·登普斯特。她的身体柔软丰满,倚靠着很是惬意,笑起来也很迷人,而且,这个人几乎算是救了他的命。
在造访过金斯布里奇庄园之后,他一下子堕入了沮丧抑郁的深渊,无法自拔。跟梅茜见面让昔日的幽灵复活过来,而她的再次拒绝让他鬼魂附体,一刻不停地受着折磨。
白天他还能马马虎虎糊弄过去,因为工作上总有各种挑战和问题,把他的注意力从痛苦中转移出去,他要忙着筹措与梅德勒-贝尔开办合资企业,皮拉斯特的股东最终批准了这项合并。他自己也很快成了银行股东,实现了他的梦想。但到了晚上他就什么都不想干。他收到不少晚会、舞会和宴会的邀请,凭借他与索利的友谊,他也成了马尔伯勒圈子里的成员。他也参加过几次,但如果梅茜没来,他就觉得无聊,可要是她在,又让他觉得痛苦。因此,多数夜晚他都把自己关在屋里,思念着她,或者上街闲逛,抱着一丝希望能偶然碰到她。
他就是在大街上遇到诺拉的。当时他去了牛津大学街的“彼得·罗宾逊”商店,这原来是一家亚麻布店,现在成了一家百货公司。他到那儿去给妹妹多蒂买礼物,打算随后马上坐火车去福克斯通。可是,他的心情很低落,不知如何面对他的家人。心情烦乱之中,他什么礼物也没有选,两手空空走出商店。外面已经黑了,诺拉一下子撞到他的身上。她绊了一下,他伸出胳膊抓住她。
抱住她的那种感觉他久久不能忘怀。尽管她穿得很严实,他仍能感觉到她柔顺的身体,闻到她温暖的香气。转眼之间,寒冷而黑暗的伦敦街巷消失了,他突然置身于一个封闭的快乐世界。她手里买的东西落在地上,陶瓷花瓶在便道上摔碎了。她惊叫一声,几乎就要哭了。自然,休坚持为她再买个新的。
她二十四五岁,比他小一两岁。她长着一个漂亮的圆脸蛋,小圆帽下露出一头沙金色的卷发,她的衣着便宜,但挺合人意,镶花边粉红色羊毛裙,里面带着裙撑,上身是一件兔毛滚边的紧身法国海军蓝天鹅绒夹克。她说话明显带有懒散的伦敦腔。
两人去买新花瓶,聊天之间他告诉她,自己定不下来给妹妹买件什么礼物。诺拉建议买把花伞,还坚持帮他挑选了一把。
最后他叫了一辆两轮马车送她回家。她告诉他,她跟自己的父亲住在一起,他是一个旅行推销员,贩卖专利药品。她母亲已经去世了。她住的地方远不如他想象中那么体面,属于贫穷的工人阶层,算不上中产阶层。
他以为自己不会再见到她了,跟往常一样,在福克斯通度过的星期天里,他满脑子还在想着梅茜。周一他在银行上班时收到了诺拉的一张便条,感谢他好心帮忙。他注意到那笔迹很整洁,像一个少女写的。随后他把纸条揉成一团,扔进了废纸篓。
第二天中午他走出银行,想去咖啡馆吃一盘羊肉饼时,看见她在街上朝他走过来。一开始他没有认出她,只是觉得这张脸挺可爱,直到她嫣然一笑,他才记起她来。他礼貌地摘下帽子,她也停下来说话。她脸上一红,告诉他,她在一家紧身胸衣店当助理,刚去拜会了一位客户,现在正返回店里。出于一时冲动,他邀请她晚上一起去跳舞。
她说她很想去,但自己没有合适的帽子,因此他就带她去女帽店给她买了一顶,把问题解决了。
他们的恋情大部分是在购物中发展起来的。她的日子一直过得紧巴巴,休如此富有让她非常兴奋,并不觉得害羞。而他,也喜欢给她买手套、鞋子、外套和手镯,她想要什么就买什么。虽然休的妹妹刚十二岁,但什么都瞒不过她的眼睛,她说诺拉是因为他有钱才喜欢他。他听了这话,笑笑说:“可谁会因为我的长相而爱上我呢?”
梅茜并没有从他的脑子里消失,他还在每天想她,但这种回忆不再让他陷入绝望。现在他已经有了期待的东西,与诺拉的下一次约会。要不了几个星期,她就让他找回了生活的乐趣。
在一次购物远征中,他们在邦德街的一家皮货店遇到了梅茜。休有些不好意思地给两个女人互相介绍。诺拉见到所罗门·格林伯恩太太,一时不知所措。梅茜请他们到皮卡迪利大街的家里喝茶。当天晚上休在舞会上又见到了梅茜,让他吃惊的是,梅茜对诺拉相当反感。“很遗憾,我不喜欢她,”梅茜说,“她给我的感觉是又狠心又贪婪,我丝毫不相信她会爱你。看在上帝的分上,别跟她结婚。”
这话深深冒犯了他,让他很不高兴,他觉得梅茜是在嫉妒。再说,他也没打算结婚。
音乐厅的演出一结束,他们就跑了出去。外面雾气弥漫,夹杂着煤烟的味道。他们用围巾裹住脖子,捂住嘴巴,往卡姆登镇诺拉的家走去。
这会儿就像待在水里一样,周遭的声音听上去闷闷的,行人和景物一下子硬生生地在雾气之中显现出来:拉客的妓女站在煤气灯下,一个醉汉踉跄着走出一间酒吧,警察正在巡逻,清道夫站在十字路口,一辆点燃街灯的马车在路上缓缓而行,阴沟里湿漉漉的狗,还有两眼幽光闪闪、蹿入小巷的一只猫。休和诺拉手牵着手,不时在浓重的夜雾中停下来,松开围巾,透一口气,顺便接吻。诺拉的嘴唇十分柔软,回应着他的动作,她让他把手伸进大衣,抚摸她的乳房。夜雾让一切变得沉静安详,显得既隐秘又浪漫。
他通常在街角跟她分手,但今晚因为有雾,就一直送她进门。他想在门口再吻她一次,但害怕她的父亲开门看见他们。不过,诺拉说了句让他吃惊的话:“你要进来吗?”
他从没进过她的家门。“你爸爸会怎么想呢?”他说。
“他去哈德斯菲尔德了。”她边说边打开了门。
休的两脚迈进门槛,心在怦怦直跳,他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不过一定是让人兴奋的事情。他帮诺拉脱掉大衣,渴望的目光落在她天蓝色长衫下面曲线优美的肢体上。
房子很小,甚至比他母亲在福克斯通的房子还小。狭窄的门厅差不多全被楼梯占去了。门厅里有两扇门,估计是通向前厅和后面厨房的。楼上大概有两间卧室。厨房里应该有个马口铁浴盆,厕所可能在后院。
休把帽子和外套挂在衣帽架上。厨房里传出狗吠,诺拉打开门,把一只黑色苏格兰小猎犬放了出来,它的脖子上拴着一条蓝色的丝带,欢蹦乱跳地跟她打招呼,然后警惕地围着休兜圈子。“爸爸不在家的时候,有小黑来保护我。”诺拉说。休明白了这话的双重含义。
他跟诺拉进了客厅。这里的家具又老又旧,不过诺拉用他们一起买的东西把屋子装扮得亮亮堂堂:几块色彩鲜艳的垫子,一条五颜六色的地毯,还有一张巴尔莫勒尔城堡的画。她点上一支蜡烛,把窗帘拉上。
休站在屋子中央,不知道该做什么,直到她开口吩咐,才让他摆脱了痛苦:“要不你去把火生起来吧。”壁炉里留有余火,休放上引火柴,拉了几下小风箱,把火重新点着了。
他干完这些,转身看见她坐在沙发上,摘掉了帽子,把头发放了下来。她拍拍身边的坐垫,他乖乖地坐了下来。小黑嫉妒地盯着他,他琢磨着怎么快点儿把它弄到外面去。
他们手拉着手,看着炉火。休感到心里很踏实,他想象不出自己这辈子还需要什么别的东西。过了一会儿他又去吻她,试探着去摸她的乳房。她的乳房很坚挺,整个握在他的手里。他轻轻捏着,她重重地叹了口气。休很多年都没有体会过这种感觉了,但他并不满足,还想更进一步。他用力吻着她,不停地抚摸她的乳房。
她慢慢向后仰倒,直到休已经半卧在了她的身上。两个人都开始喘息起来,他觉得她肯定能感觉到他的阴茎紧压在她丰满的大腿上。他的脑子里有一个清醒的声音告诉他,他是在趁着女孩的父亲不在占她的便宜,但这声音实在太微弱,无法按压下他内心深处火山一般的欲望。
他渴望摸她最为私密的地方,他把手放到她两腿之间。她马上打了个挺,那只小狗见状也叫了起来。休稍稍撤了撤,说:“我们把狗弄外面去吧。”
诺拉一脸困惑:“我们好像该停下来。”
休实在不想罢手。不过,“好像”这个词鼓励了他。“我现在不能停,”他说,“把狗弄出去。”
“但是……我们还没有……订婚什么的。”
“我们可以订婚。”他连想都没想就说。
她脸色发白。“你说的是真的?”
他也这样问着自己。一开始他以为这不过是一次简单的调情,并非真正的求爱。但就在几分钟前,他还在思考自己多大程度上愿意跟诺拉手牵着手坐在炉火前,共同度过余生。他真的想和她结婚吗?他意识到他想,实际上他已别无所求。当然,这会带来一些麻烦,家里人会说他娶了一个地位比自己低的女人。让他们见鬼去吧。他已经二十六岁,一年可以赚一千英镑,成了世界上最负盛名的银行的股东,他喜欢谁就可以娶谁。他的母亲会觉得不安,但也会支持他,她为他操心,但她会高兴看到自己的儿子幸福。其他人喜欢说什么就随他们去说好了,他们从来没为他做过任何事情。
他看着诺拉,她面若桃花,漂亮、可爱,躺在旧沙发上,头发散在她裸露的肩膀四周。他渴望得到她,现在,立刻。他已经孤独了太长时间。梅茜已经完全跟了索利,她再也不会是他的了。现在是他找一个温暖可心人的时候,与他共享床榻、共度余生。诺拉哪点儿不合适呢?
他对着狗打了一个响指。“到这儿来,小黑。”那只狗小心翼翼地走近他。他抚摸着它的头,然后抓住它脖子上的丝带。“去看着门厅。”说着就把狗放到了门外,关上门。那狗叫了两声,随后就没动静了。
他在诺拉身边坐下,拉起她的手。她脸上显出机警的神色。他说:“诺拉,你愿意嫁给我吗?”
她的脸一下子红了。“是的,我愿意。”
他吻着她。她张开嘴巴,热情地回吻他。他摸着她的膝盖。她拉着他的手,把它放到她的裙子下面,再往上一直摸到她两腿之间叉开的地方。隔着针织内裤他能感觉到她下体微微的隆起,感觉到她那粗糙的毛发。她的嘴唇滑过他的脸颊,凑到他耳边,她低声耳语着:“休,亲爱的,你要了我吧,今晚,就现在。”
“我要,”他沙哑地说,“我要。”
坦比公爵夫人的化装舞会是1879年伦敦初夏社交季节的重大事件。几周之前大家就开始谈论它,不惜重金购置服饰装束,人们为了弄到一纸请柬挖空心思,想尽办法。
奥古斯塔和约瑟夫·皮拉斯特没有收到邀请。这不足为奇,因为他们不属于伦敦上流社会的最高层。但是奥古斯塔想去,她打定主意一定要出现在舞会上。
她刚一听说舞会的事,就跟哈里特·莫尔特提过,但她的反应是一脸尴尬,什么话也没说。作为女王的宫廷女侍,莫尔特夫人具有很强的社会影响力,最重要的是,她还是坦比公爵夫人的远房表亲。但她没答应帮奥古斯塔弄到邀请。
奥古斯塔查了一下莫尔特勋爵在皮拉斯特银行的账户,发现他有一千英镑的透支。第二天勋爵就收到了一份函件,要他规整一下自己的账户。
奥古斯塔在同一天造访了莫尔特夫人。她表达了歉意,说那份函件弄错了,负责的职员已被解雇。接着她就又提到舞会的事。
莫尔特夫人冷冰冰的面孔立时露出毫不掩饰的痛恨,因为她明白这是彻头彻尾的讨价还价。奥古斯塔不为所动。她本来就不打算讨莫尔特夫人的欢心,只是想利用她。莫尔特夫人面临一个简单的选择:发挥她的影响力,给奥古斯塔弄一份舞会邀请,或者去找一千英镑来填补透支。她选了更容易的,邀请卡片第二天就送上门来。
让奥古斯塔心烦的是,莫尔特夫人帮助自己并非心甘情愿。莫尔特夫人必须被胁迫着才能办事,实在让人窝火。奥古斯塔心生恶意,一不做二不休,逼她又给爱德华弄了一份邀请。
奥古斯塔要扮成伊丽莎白女王,约瑟夫是莱斯特伯爵。在舞会的那天晚上,他们在家里吃了晚餐,然后换上衣服。奥古斯塔穿好后走进约瑟夫的房间,帮他打扮齐整,顺便说说他的侄子休。
她很生气休跟爱德华同时当上了银行的股东。更糟糕的是,人人都知道爱德华只是因为结了婚,向银行注资二十五万英镑才成了股东,而休获得股东资格,是因为他同纽约的梅德勒和贝尔公司的合作业务带来了丰厚的利润。人们已经在议论休有可能最终当上资深股东。一想到这些,奥古斯塔就恨得牙根发痒。
他们是在四月底,在年度股东协议续约时获得提拔的。但在这之前,奥古斯塔高兴地发现,休做了一件令人难以置信的蠢事,跟卡姆登镇一个肥嘟嘟的工薪阶层的女孩结了婚。
六年前梅茜的那件事表明他有个弱点,专门喜欢贫民区的女孩子,但奥古斯塔没想到他竟敢娶这种人为妻。他悄没声地就把这件事办了,在福克斯通,只有他的母亲和妹妹以及新娘的父亲出席,然后把既成事实推给了整个家族。
奥古斯塔一边调整着约瑟夫脖子上的伊丽莎白环状领,一边说:“我觉得你要重新考虑休当股东的事,现在他娶了一个女仆。”
“她不是女仆,是紧身胸衣店店员,或者说以前是。现在她是皮拉斯特太太。”
“那还不是一样。皮拉斯特的股东不该娶一个女店员当妻子。”
“我认为,只要他愿意,他跟谁结婚都行。”
奥古斯塔一直担心他这种态度。“要是她又丑又干巴,脾气很怪,你就不这么说了,”她尖刻地说,“就因为她的妖冶漂亮,你才这么宽容。”
“我只是觉得没什么问题。”
“当一个股东要跟内阁部长打交道,要见外交官和大企业的领导。她不懂待人接物这一套,随时会让她丈夫难堪。”
“她会学的。”约瑟夫犹豫了一下,然后说,“有时候我觉得你已经忘了自己的背景,亲爱的。”
奥古斯塔挺直了身子。“我父亲有三间店铺!”她激动地说,“你怎么敢把我跟那个小荡妇相比!”
他马上退缩了:“好了,对不起。”
奥古斯塔被惹火了。“再说,我从来就没在我父亲的店里工作过,”她说,“我是被当作贵族夫人培养的。”
“我道歉,我们别再谈这件事了,该动身了。”
奥古斯塔嘴上不说了,但心里还是气鼓鼓的。
爱德华和艾米莉在大厅里等他们,两个人打扮成亨利二世和阿基坦的埃莉诺。爱德华弄不好他那金穗编织的吊带,便说:“你们走吧,母亲,让马车再回来接我们。”
但艾米莉赶紧插嘴说:“不用啊,我想现在就走。你在车上整你的吊带吧。”
艾米莉长着蓝色的大眼睛,一张小女孩的脸蛋很漂亮。她戴着一条长头巾,穿着十二世纪的绣花礼服和斗篷,让她显得十分动人。然而,奥古斯塔发现她不像看上去那么胆小害羞。筹备婚礼的时候奥古斯塔就看出她喜欢自己拿主意。她很高兴让奥古斯塔筹备婚宴,但她选婚纱和伴娘的时候却异常固执,坚持按自己的想法办。
他们上了车,马车开动,奥古斯塔依稀记起亨利二世和埃莉诺历经风雨的婚姻【7】。她希望艾米莉不会给爱德华添太多麻烦。结婚后爱德华变得脾气暴躁,让奥古斯塔怀疑是不是什么地方出了问题。她也曾巧妙地询问过爱德华本人,但他什么也没说。
不过,最重要的是,他结了婚,当上了银行的股东。他已经安顿下来,其他一切也就会迎刃而解的。
舞会十点半开始,皮拉斯特一家准时到达。坦比官邸一片灯火通明。外面已经聚集了一大群围观的人,公园大道上排了一溜等待进入庭院的马车。客人们下车登上门前的台阶,一件件装束引得人群鼓掌喝彩。奥古斯塔在车里等着,往前张望,看见安东尼和克里奥帕特拉、几个圆颅党人和骑士、两个希腊女神和三个拿破仑进了宅门。
她的马车终于走到了门口,他们下了车。进了宅子里面才发现这里也排了一队,人们从大厅一直排上了弯曲的楼梯平台,上面站着打扮成所罗门和示巴女王的坦比公爵和公爵夫人,迎接着他们的客人。大厅里摆满了鲜花,一支乐队演奏着曲子,招待这些排队等候的客人。
跟着皮拉斯特一家后面的是米奇·米兰达和他的新婚妻子蕾切尔,米奇是因为他的外交身份而受到邀请的。他穿着沃尔西大主教的红丝绸子教袍,比任何时候都英俊潇洒,奥古斯塔一看见他,一时心里扑扑乱跳。她用挑剔的目光看着他的妻子,她选择装扮成一个奴隶,实在令人惊讶。奥古斯塔鼓励米奇结婚,但对这个相貌平平却赢得了他的女孩,她又无法抑制内心的怨恨。蕾切尔冷冷地回视奥古斯塔,米奇吻过奥古斯塔的手,蕾切尔便占有般地挽起了他的手臂。
他们慢慢登上楼梯,米奇对蕾切尔说:“西班牙的特使到了,你一定得对他好点儿。”
“你去对他好吧,”蕾切尔干脆地说,“我觉得他是一只鼻涕虫。”
米奇皱了皱眉头,但没再说什么。蕾切尔态度极端,做派强硬,很适合给到处活动的记者或者激进的议会议员当妻子。米奇应该找个稍为普通、更加漂亮一点儿的人结婚,奥古斯塔心里琢磨着。
在他们的前面,奥古斯塔发现了另一对新婚夫妇,休和诺拉。休是马尔伯勒圈的成员,因为他跟格林伯恩一家友好往来,就受到各处的邀请,这让奥古斯塔十分气愤。他打扮成一个印度王公,诺拉则扮成一个耍蛇人,穿着一件镶着亮片的袍子,截短的下摆露出了穆斯林女装裤。她的胳膊和腿上缠绕着假蛇,一只用纸壳做的蛇头直接搭在她丰满的胸部上。奥古斯塔打了一个寒战。“休的妻子实在是俗不可耐。”她低声对约瑟夫说。
他倒是十分豁达:“毕竟,这是一场化装舞会。”
“这里没有哪个女人如此低俗,给人展示自己的大腿。”
“我可不觉得宽松裤子跟裙装有什么区别。”
他大概还很欣赏诺拉那两条美腿呢,奥古斯塔反感地想。这种女人很容易让男人迷糊,丧失了判断力。“我只觉得她不合适做皮拉斯特银行股东的妻子。”
“诺拉不参与任何财务决策。”
奥古斯塔气得真想大叫大嚷。诺拉的工薪阶层身份显然还不太够。她应该做出什么无法饶恕的事情,好让约瑟夫和那些股东一致反对休。
现在她想到一个主意。
奥古斯塔的怒气来得快,消得也快。她想,也许能找个办法让诺拉惹出麻烦。她又抬头望向楼梯上面,研究着她的猎物。
诺拉和休正在跟匈牙利参赞德·托克里伯爵交谈。这个人品性不端,也恰如其分地装扮成亨利八世的模样。奥古斯塔恨恨地想,诺拉正是那种让伯爵着迷的女孩。讲究体面的女士一般会径直穿过房间,避免跟他说话,但尽管名声不好,可因为他是一名资深外交官,各处都会邀请他。诺拉在这个老浪荡子面前忽闪着眼睛,看不出休那边有什么反感的表示。的确,休的脸上除了爱慕以外,再没有别的。他实在太爱她,发现不了任何毛病。这种状况持续不了多久。“诺拉跟托克里说话呢,”奥古斯塔对约瑟夫嘟囔着,“她该考虑考虑自己的名誉。”
“这会儿你不能对他无礼,”约瑟夫粗率地回答,“我们希望为他的政府募集两百万英镑。”
奥古斯塔关心的根本不是德·托克里。她继续琢磨着诺拉的事。眼下这个女孩十分脆弱,因为这里的一切对她来说都十分陌生,她没时间学习上流社会的礼仪。如果今晚能让她当众出丑,最好在威尔士亲王面前丢脸,那就太好了……
她正想着王子,就听到屋外传来一阵热烈的欢呼声,皇室家族的人到了。
片刻之后,王子和亚历山德拉王妃走了进来,他们穿着亚瑟王和格温娜维尔皇后的装束,紧跟在后面的随从装扮成穿着盔甲的骑士和中世纪的贵妇。乐队猛地停下奏了一半的施特劳斯的华尔兹,开始奏起了国歌。大厅里的所有来宾一齐鞠躬致意,皇室一行登上楼梯,楼梯上排着的人纷纷低头行礼,像掀起一阵波浪。奥古斯塔屈膝致礼,她觉得王子一年比一年胖了,虽然看不清他有没有白胡子,可他的头顶却已经见秃了。她一直为那漂亮的王妃抱不平,想必她付出了极大耐心,才能忍受她那挥霍无度、不断拈花惹草的丈夫。
公爵和公爵夫人在楼梯上面迎接皇家宾客,引着他们进入舞厅。楼梯上的客人也随之蜂拥而入。
长长的舞厅里,墙壁的四周堆满了从坦比乡下宅邸温室运来的鲜花,窗户之间高大的镜子里,千百支蜡烛交相辉映。使者们穿着紧身衣裤,打扮成伊丽莎白女王的朝臣,四处送着香槟。王子和王妃被引到舞厅尽头的高座上。舞会安排让那些最显眼的服装轮流展示给皇家成员过目,待皇家一落座,第一组展示者就从大客厅走了出来。人们都挤在高座周围,奥古斯塔发现自己肩并肩跟德·托克里伯爵站在一起。
“你侄子的妻子真讨人喜欢,皮拉斯特太太。”他说。
奥古斯塔朝他淡然一笑:“你如此赏脸,真是太慷慨了,伯爵。”
他扬了扬眉毛。“我似乎感觉你不太赞同。毫无疑问,你大概宁可让年轻的休选一个地位相当的人做妻子。”
“不用我说,你就知道我会怎么回答。”
“但她的魅力简直无法抵挡。”
“那是当然。”
“过会儿我要请她跳个舞,你认为她会接受吗?”
奥古斯塔忍不住刻薄两句:“我肯定她会接受的。她没那么挑剔。”说完她转身就走。毫无疑问,不能太指望诺拉会跟伯爵闹出什么事儿来——
突然间她灵机一动。
伯爵是个关键因素。如果把他跟诺拉弄到一起,就会制造出爆炸性的效果。
她快速思索着。今晚是一个绝好的机会,她得赶紧动手。
奥古斯塔激动得有点喘不过气来,她环顾四周,找见了米奇,马上赶了过去。“我想让你为我做件事情,现在,马上。”她说。
米奇心领神会地看了她一眼。“什么事情都行。”他压低声音说。
她没心思考虑这话里的影射:“你认识托克里伯爵吧?”
“认识,我们外交官全都互相认识。”
“去告诉他,诺拉不过是表面正经而已。”
米奇嘴角往上一挑,轻轻一笑:“只说这个?”
“你要愿意,可以再添油加醋。”
“要是我暗示一下,说这来自我的个人经验,行吧?”
这种谈话已经超越了礼数,很不得体,但米奇的想法很不错,她点点头说:“那样更好。”
“你知道他会怎么做吗?”米奇说。
“我相信他会对她提出下流的请求。”
“你就想得到这种结果。”
“是的……”
米奇点点头。“我是你的奴仆,不但愿意做这件事,其他什么事都愿意。”
奥古斯塔不耐烦地一摆手——她心里很紧张,没空听他卖弄殷勤。她瞥了一眼诺拉,见她正惊讶地盯着舞厅里豪华的装潢和奢侈的服饰,这女孩从小到大头一次经历这种阵势,全无防范之心。奥古斯塔不再耽搁,径直穿过人群挤到她的身边。
她凑到她耳边说:“跟你说句忠告。”
“我将不胜感激。”诺拉说。
想必休跟诺拉说了不少奥古斯塔的坏话,但值得称道的是,她并未表现出丝毫敌意。她好像还没有拿定主意如何对待奥古斯塔,对她既不热情也不冷淡。
奥古斯塔说:“我看见你刚才跟托克里伯爵说话来着。”
“一个老色鬼。”诺拉立刻说。
这句粗俗的话让奥古斯塔一惊,但她必须耐着性子把话说完。
“小心点儿,如果你看重自己名声的话。”
“小心点儿?”诺拉一惊,“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对他要有礼貌,当然了——但无论如何不要让他做出无礼的事。哪怕稍稍鼓励一下,他就会不知好歹,如果不马上纠正,他就会做出尴尬事来。”
诺拉明白地点点头:“别担心,我知道如何对付这种人。”
休正站在附近跟金斯布里奇公爵说话,这时他看见了奥古斯塔,感到有些可疑,便走到他妻子这边来。可这时奥古斯塔已经把想说的话说完了,就转过身去看服装展示。她的任务已经完成,种子已经播下去了。现在她只能耐心等待,希望获得最好结果。
几个马尔伯勒圈的人在王子面前走过,其中包括金斯布里奇公爵和公爵夫人,以及索利和梅茜·格林伯恩。他们打扮成东方的君主,国王沙阿和官僚帕夏,他们不是鞠躬或行屈膝礼,而是一跪倒地,行额首礼,引得众人哄堂大笑,赢来一片掌声。奥古斯塔讨厌梅茜·格林伯恩,但她顾不上这些。她的脑子里翻来覆去想着各种可能的结果。她的安排可能因为各种意外而失败,托克里可能会被别的漂亮脸蛋吸引过去,诺拉也可能对他客客气气,休会一直靠近自己的妻子,让托克里不敢造次。但只需一点点运气,她设计的剧情就会上演,让这里发生一场骚乱。
展示快结束了,这时奥古斯塔沮丧地看见大卫·米德尔顿穿过人群,朝她这边走过来。
她最后一次见到他还是在六年前,问她有关他弟弟彼得在温菲尔德学校淹死的事情,她告诉他,两个证人休·皮拉斯特和安东尼奥·席尔瓦都已经出国。但现在休回来了,米德尔顿就跟着来了。这么个无名的律师怎么能收到如此盛大活动的邀请呢?她记起他是坦比公爵的远房亲戚。她哪儿能预料到这一点呢。这实在是个潜在的灾难。天哪,我整个脑子都转不过来了!她发疯般地对自己说。
更让她惊恐的是,米德尔顿直接朝休走了过去。
奥古斯塔简直就要崩溃了。她听见米德尔顿说:“你好,皮拉斯特,我听说你回英国了。你还记得我吗?我是彼得·米德尔顿的哥哥。”
奥古斯塔转过身去,这样他就无法注意到她,她却可以稍稍听到他们在说什么。
“我记得你,你参加了研讯会,”休答道,“请允许我介绍我的妻子。”
“你好,皮拉斯特夫人,”米德尔顿敷衍着说,又把注意力放在休这边,“你知道,我一直对那次研讯不满意。”
奥古斯塔从头凉到脚。米德尔顿执意要在化装舞会上提出这个不合时宜的话题,这实在让人无法容忍。可怜的泰迪,难道永远无法摆脱这个陈年旧账吗?
她听不清休的回答,但能听出他有所防备,不卑不亢。
米德尔顿的声音更高,她能听见他接着说的话。“你应该了解,整个学校都不相信爱德华的说法,说爱德华在我弟弟溺水时曾经搭救他。”
奥古斯塔绷紧了神经,等着听休会说什么,但他还是十分慎重,说了句这些都是发生在很久以前之类的话。
米奇突然出现在奥古斯塔身边。他的脸像带着一面既轻松又文雅的面具,但她从那僵硬的肩膀看出他心里十分紧张。“这就是那个叫米德尔顿的家伙?”他对她耳语道。
她点点头。
“我一眼就认出是他。”
“嘘,听着。”她说。
米德尔顿的声音激烈起来。“我认为你知道事情真相。”他挑衅般地说。
“你真这么认为?”休也变得不太客气。
“请原谅我如此直截了当,皮拉斯特。他是我的弟弟。多年来我一直想弄清事情的真相,你不觉得我有权弄清楚吗?”
谈话停顿了一下。奥古斯塔知道这种辨明真假的请求恰好能打动道貌岸然的休。她想过去干预,让两个人闭嘴,或者转移话题,把他们拆开,但这样做等于承认她对事情有所隐瞒,因此她只能心惊胆战地立在那儿,竖着耳朵往下听。
最后休说话了:“彼得淹死的时候我没看见,米德尔顿。我无法告诉你究竟发生了什么,我自己并不清楚,不能胡乱猜测。”
“那么说,你心里怀疑对吧?要按你的猜测,到底发生了什么呢?”
“这类情况容不得随便猜测,这样做是不负责任的。你说你想了解真相,这我完全赞同。如果我知道真相的话,我会责无旁贷地说出来。但我不知道。”
“我认为你在保护你的堂兄。”
休很生气。“见鬼,米德尔顿,你这太过分了。你有权推翻整个论定,但不能怀疑我的诚实。”
“反正,这里有人在说谎。”米德尔顿不客气地说,转身走开。
奥古斯塔这才敢喘口气,一阵轻松让她觉得膝盖发软,偷偷靠着点儿米奇省得跌倒。休很看重自己的原则,这正好遂了她的心。他怀疑爱德华跟彼得的死有关,但因为这仅仅是一种怀疑,他就无法说出口。现在米德尔顿已经把休惹恼了。作为一个绅士,其标志就是永远不能撒谎,对休这样的年轻人来说,暗示他不说实话等于深深羞辱了他。米德尔顿和休不可能再往下谈了。
这场危机就这么突如其来,像夏天的暴雨一样,让她吃了一惊,可它又立刻消失了,她惶然不定,但毫发无伤。
展示结束了。乐队奏出一支四对舞曲。王子领着公爵夫人来到舞池中央,公爵带上了王妃,成了第一组四人舞伴。其他人纷纷配对效仿。这支舞跳得很平静,或许因为许多人都穿着厚重的装扮,戴着烦琐的头饰。
奥古斯塔对米奇说:“看来米德尔顿先生不会有什么危险了。”
“假如休一直保持沉默的话。”
“而且你的朋友席尔瓦要一直待在科尔多瓦。”
“他们家的影响力越来越小了,我估计他不会再来欧洲的。”
“那好。”奥古斯塔的脑子又转回刚才的谋划上,“你跟德·托克里说了吗?”
“我说了。”
“好。”
“我只希望你清楚自己的所作所为。”
她责备地看了他一眼。
“我真愚蠢,”他说,“你当然一直都很清楚。”
第二支舞是一首华尔兹,米奇请她赏光一起跳舞。她当小女孩的时候,人们都认为华尔兹不太雅观,因为舞伴靠得太近,男人的手臂要紧搂着女人的腰部。但是现在连皇室都在跳华尔兹了。
米奇将她揽在怀里,她立刻就觉得自己变了个人。就好像她回到了十七岁时,在跟斯特朗跳舞。斯特朗跳舞的时候想的是他的舞伴,而不是自己的脚下,米奇也有这种天赋。他让奥古斯塔觉得自己年轻、美丽、无忧无虑。她感觉着他光滑的手臂,闻到那种男人的烟草和头油的味道,察觉出他紧贴她身体的热度。她心里涌起一股对蕾切尔的深深妒意,是蕾切尔在跟他同床共枕。一时间,她回忆起六年前在老塞思卧室里的景象,但那似乎不太真实,就像她曾经做过的一场梦,她甚至不相信那一切实际发生过。
像她这种地位的女人,有些会在私下里保持秘密的恋情,但尽管奥古斯塔时常做起跟米奇幽会的白日梦,在现实中她却无法面对在后街哪个犄角旮旯偷偷见面,鬼鬼祟祟地拥抱,到处逃避、寻找借口这种事。再说,这些事往往会被人发现。她更有可能离开约瑟夫,跟米奇私奔。他可能会愿意。至少如果她一定要这么做,她就可以让他愿意。但是,每当她把玩着这个梦想,她就会想到那些不得不放弃的一切:她的三座大宅,她的马车,她的礼服津贴以及她的社会地位,她参加眼下这样奢华舞会的资格。斯特朗可以带给她一切,可米奇只能给她一个诱人的自我,这太不够了。
“看那边。”米奇说。
她循着他点头的方向看去,看见德·托克里伯爵在跟诺拉跳舞。她一下子紧张起来。“让我们靠他们近点儿。”她说。
要挤过去不太容易,因为皇家一帮人处在一角,舞厅里人人都想接近他们。不过米奇巧妙地带她穿过了人群,最后终于靠上前去。
华尔兹还在继续,无休止地重复同一个平庸的曲调。到目前为止,诺拉和伯爵看上去跟任何一对舞伴一样,一切正常。他偶尔低声说上一句,她这边点头、微笑。也许他把她抓得太近,但这还不足以让人评头品足。乐队继续演奏着,奥古斯塔怀疑自己是否看错了这两个猎物。她担着心,忘了脚下的舞步。
华尔兹舞曲达到高潮部分。奥古斯塔继续看诺拉和伯爵。突然之间有了点儿变化。诺拉一脸惊愕,表情僵硬,伯爵一定是说了什么让她讨厌的话。奥古斯塔又有了指望。不过,他说的话显然不足以让诺拉发火,他们继续跳着。
当奥古斯塔已经打算放弃,华尔兹舞曲也到了最后几节的时候,那边传来一声炸响。
只有奥古斯塔亲眼目睹了一切。伯爵把嘴唇凑到诺拉的耳边,说了句话。她脸腾地红了,停下舞步,一把推开他。但是,除了奥古斯塔,没有人注意到这一点,因为舞曲已经到了尾声。然而,伯爵贪图侥幸,又说了一遍,脸上挤出一个他特有的、淫荡的笑容。就在这时音乐停了下来,在随后短暂的静默中,诺拉抽了他一个耳光。
这声音在舞厅里听上去像一声枪响。这耳光不是大家闺秀专门用在客厅里的那种手法,而是在酒吧对付动手动脚的醉汉的。伯爵踉跄后退了几步,撞在威尔士王子身上。
周围的人全都猛吸了一口气。王子磕绊了一下,被坦比公爵扶住了。接着是一片可怕的沉寂,就听见诺拉用那响亮而清晰的伦敦腔嚷着:“再也别想靠近半步,你这肮脏的老恶棍!”
顷刻间,人群里凝固了一个静止的画面:怒不可遏的女人,被羞辱的伯爵,以及惊讶不已的王子。奥古斯塔心中一阵狂喜——事情做成了,效果远远超出她的设想!
休出现在诺拉身边,抓起她的胳膊;伯爵挺了挺身子,迈着大步走了出去;一些人焦急地围着王子,把他保护起来,挡住了外面的视线。舞厅里一下子炸开了锅,人们七嘴八舌议论起来。
奥古斯塔得意地看着米奇。
“太棒了,”他低声说,感到心悦诚服,“你真是精明透顶,奥古斯塔。”他捏了捏她的手臂,带她走出舞池。
她丈夫正等着她。“这女孩真是不可救药!”约瑟夫狠狠地说,“在王子的眼皮底下如此胡来,等于给整个家族抹了黑,而且肯定让我们丢了一个重要的合同!”
这种反应正是奥古斯塔所希望的。“现在你该相信了,不能让休当股东。”她十分得意地说。
约瑟夫用一种估量的眼光看了看她。一瞬间她害怕地想,是不是自己的手段太明显,让他已经猜到是她精心策划了整个事件。不过,就算他脑子里有过这种念头,他也随即放弃掉了——他开口道:“你说得对,亲爱的。你一直是正确的。”
休带着诺拉往门口走。“我们要离开这儿,当然。”经过他们身边时,休不带任何情绪地说。
“我们现在都得离开。”奥古斯塔说。不过,她不想让他们马上就走。如果今晚不再计较这件事,到了明天大家冷静下来,他们会说情况没有当时看上去那么糟糕。为了防止这一点,奥古斯塔需要火上浇油,用愤怒和斥责造成覆水难收的效果。她抓住诺拉的胳膊,不让她走。“我警告过你,要防着点儿德·托克里伯爵。”她略带责备地说。
休开口说:“如果这种人在舞池里羞辱一名女士,她除了吵闹起来也没别的办法。”
“你胡诌什么!”奥古斯塔抢白道,“任何有教养的女孩都知道该怎么做。她应该说自己感到身体不适,去找自己的马车。”
休心里明白这么做才更合适,因此也没再继续争辩。奥古斯塔又担心大家会冷静下来,让事件不了了之。但约瑟夫这边怒气未消,他对休说:“天知道你今晚给整个家族和银行造成多大的伤害。”
休的脸腾地红了。“你这到底是什么意思?”他生硬地说。
奥古斯塔得意地想,休这么做等于激起约瑟夫更加坚持自己的指斥,只会让自己更倒霉。他太年轻,根本不明白眼下这种情况最好闭嘴,转身回家。
约瑟夫越想越生气:“我们肯定失去了匈牙利的账户,也不会再收到皇家场合的邀请。”
“这我十分清楚,”休说,“我想问的是,为什么你说是我造成了这种伤害。”
“因为你把一个不懂规矩的女人带进了家门!”
太好了,太好了,奥古斯塔幸灾乐祸地想。
休的脸变得通红,但他仍然压着怒火。“让我挑明了吧。一个皮拉斯特家的妻子必须忍受舞会上的欺凌和羞辱,也不能做任何损害生意的事情,这就是你的逻辑?”
这话让约瑟夫火冒三丈。“你这个傲慢无礼的小崽子,”他暴跳如雷地说,“我要告诉你,你娶了一个地位低下的妻子,就等于永远丧失了成为银行股东的资格!”
他说了这句话!奥古斯塔心中大喜。他说了!
休惊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不像奥古斯塔,他事先毫无预料,也没有想到争吵会引发什么结果。现在,整个事情的含义渐渐清楚了,她看着他的表情从愤怒,变为焦虑,然后一切了然于心,堕入绝望。
她竭力克制着得胜的笑容。她得到了她想要的东西,她赢了。约瑟夫可能会为发出这种声言感到后悔,但他太过高傲,不会收回他的话。
“现在我弄明白了。”休最后说,他眼睛看着奥古斯塔,而不是约瑟夫。她惊讶地发现他几乎快要哭了。“好的,奥古斯塔。你赢了,我不知道你是怎么做的,但我毫不怀疑是你一手挑起了事端。”他转身朝向约瑟夫,“但你应该反省一下,约瑟夫伯父。你应该想想是谁真正关心银行的利益……”他又看了看奥古斯塔,把这句话说完,“想想谁才是银行的真正敌人。”
休丢了股东职位的消息几小时后就在城里传开了。第二天下午,那些曾经围着他,求他投资铁路、钢铁厂、造船厂和郊区住房等赚钱项目投资的人纷纷取消了委任。在银行里,那些过去对他毕恭毕敬的职员现在只把他当成一个普通的经理。他发现,现在他去英国央行附近的咖啡馆时,再不会有人围着向他征求大干线铁路、路易斯安那州债券和美国国债价格的见解。
股东室里发生过激烈的争吵。约瑟夫宣布休不能成为股东,让塞缪尔叔叔十分愤怒。然而,小威廉站在他哥哥约瑟夫一边,哈特索恩少校也采取相同立场,因此塞缪尔的异议被多数否决了。
股东之间发生争执的事,还是那位早已谢顶、可怜兮兮的总出纳乔纳斯·茂贝瑞透露给休的。“我真的很遗憾,休先生。”他十分真诚地说,“你当时在我手下干活的时候,从来没有把自己的错误往我身上推过,完全不像某些跟我处过事的家族成员那样。”
“那是因为我不敢,茂贝瑞先生。”休微笑着说。
诺拉哭了一个星期。休一直没因为那件事情责怪她。没有人强迫他必须娶她,他必须为自己的决定承担责任。如果他的家族风气秉正,他们会在危急时刻站在他这边,但他从来没指望能得到他们的支持。
经过了这段心烦的日子,诺拉变得相当冷漠无情,显现了她铁石心肠的一面,这让休很是惊讶。她无法理解股东资格对他有多重要。他十分失望地意识到,她不太会体谅别人的心情。他想,这大概是因为她生长在贫穷家庭,从小又没有母亲,什么事情都不得不以自己的利益为先。尽管对她的为人态度有些动摇,但一到晚上两人穿着睡衣爬上柔软的大床,共享爱事时,他也就把这些抛在了脑后。
休心里的怨恨慢慢滋长,但现在他有了妻子,一座又新又大的房子,还有六个仆人需要供养,因此他必须留在银行工作。银行在股东室楼上给他拨了一间屋子,他在墙上挂了一大张北美地图。每星期一上午,他会为上一周的北美业务做总结,然后电传给纽约的西德尼·梅德勒。坦比公爵夫人舞会后的第二个星期一,他在一楼的电报室遇到了一个陌生的年轻人,他长着黑头发,大约二十一岁。休笑着招呼道:“嗨,你是谁呀?”
“我叫西蒙·奥利弗。”年轻人说,隐约带着点儿西班牙口音。
“新来的吧,”说着,休伸出一只手,“我是休·皮拉斯特。”
“你好。”奥利弗说。这人似乎话不太多。
“我负责北美地区的贷款业务,”休说,“你呢?”
“我是爱德华先生的秘书。”
休联想了一下。“你是从南美来的吗?”
“是的,从科尔多瓦。”
这就说得通了。爱德华的业务方向是南美,特别是科尔多瓦,让一个当地土生土长的人协助对工作有好处,尤其是爱德华自己不会说西班牙语。“我跟你们科尔多瓦部长米奇·米兰达是同学,”休说,“你也许认识他。”
“他是我的表哥。”
“哦。”他们两个长得倒不像一家人,但奥利弗打扮得很整洁,量身定制的衣服熨过、刷过,他的头发梳理得很仔细,上了发油,脚上的皮鞋也光亮如新——显然这一切是在模仿他那位成功的表兄。“好了,我希望你同我们一道工作愉快。”
“谢谢你。”
休回到楼上自己的办公室,脑子里想着这件事。爱德华的确事事都需要帮助,但让米奇的表弟担任这种具有潜在影响力的角色,让休觉得有些不对劲。
几天后,他的担心被证实了。
这次又是乔纳斯·茂贝瑞把股东室里发生的事跟他通了气。茂贝瑞来到休的房间,拿来一张银行要在伦敦制作、为美国政府付款的时间表,但他真正的意图是想跟休说几句话。他的脸拉得老长,说:“我不赞成,休先生,南美债券一直都很糟。”
“我们发行南美债券了吗?”
茂贝瑞点了点头说:“爱德华先生提的建议,股东们都同意了。”
“是为了什么项目?”
“在首府帕尔玛和圣玛丽亚省之间修建铁路。”
“当省长的是米兰达老爹……”
“他是爱德华先生那个朋友——米兰达先生的父亲。”
“也是爱德华的秘书西蒙·奥利弗的舅舅。”
茂贝瑞摇了摇头,他很不赞成这件事。“十五年前,我还是一个普通职员的时候,委内瑞拉政府拒付了它发行的债券。我的父亲——上帝保佑他的灵魂——当时还记得1828年阿根廷的拒付。你看看现在墨西哥的债券,有时候付利息,有时候不付,这叫什么债券啊?”
休点了点头。“再说,喜欢投资铁路的人可以从美国那边获得百分之五到六的利息,哪还有人去投资科尔多瓦呢?”
“说得就是。”
休挠了挠头皮。“好的,我会弄清楚他们是怎么打算的。”
茂贝瑞晃了晃手里的一捆文件。“塞缪尔先生要一份远东承兑汇票负债总表。你可以把数字给他送去。”
休做了个鬼脸。“你什么都想到了。”他拿起文件,去了股东室。
屋里只有塞缪尔和约瑟夫两个股东。约瑟夫在口述一封信函,速记员记录着,塞缪尔在研究一张中国地图。休把报告放在塞缪尔的桌子上,说:“茂贝瑞要我把这份文件给你。”
“谢谢你。”塞缪尔抬头看看他,笑了,“你有什么新想法吗?”
“是的,我想知道为什么我们要资助圣玛丽亚铁路。”
休听见约瑟夫那边停了一下,而后又接着口述。
塞缪尔说:“这不算我们推出的最有吸引力的投资,我也承认,但有了皮拉斯特的声誉做后盾,相信会不错的。”
“你对每一项交给我们的提议都可以这么说,”休反驳道,“我们之所以有如此高的声誉,是因为我们从来没有为投资者提供一只仅仅是‘不错’的债券。”
“你的约瑟夫伯父认为南美已经准备复苏了。”
听到自己的名字,约瑟夫插了进来:“这是一种尝试,就像把脚指头伸进水里试试温度。”
“那就是说,是有风险的。”
“如果我的曾祖父当时不敢冒险,他就不会把所有的钱投在一条奴隶船上,也就不会有今天的皮拉斯特银行了。”
休说:“但是从那时起,皮拉斯特一直是拿出一小部分投机性的资本,去尝试未知水域里的温度。”
约瑟夫伯父不喜欢有人跟他顶嘴,恼火地说:“一次例外也不会对我们造成伤害。”
“但心甘情愿去做这件例外的事,这种态度就会让我们深受伤害。”
“用不着你来评头品足。”
休皱起了眉头。他的直觉是对的:这项投资并没有商业目的,约瑟夫也不能自圆其说。那么,为什么他们要这样做?他一向自己提出这个问题,就立刻看出了答案。“你这么做是为了爱德华,对不对?你要鼓励他,因为这是你让他当上股东以来的第一笔生意,所以你让他去做,即使前景非常可悲。”
“这不是你来质疑我动机的地方!”
“这不是你拿别人的钱为自己儿子冒险的地方。拿布莱顿和哈罗盖特那些小投资者的钱修这条铁路,如果失败了,他们就会一文不名。”
“你连股东都不是,这些问题不必寻求你的意见。”
休难以容忍讨论问题时对方改变话题,便尖刻地说:“但我是皮拉斯特家的人,你损坏银行的名誉,就等于伤害了我。”
塞缪尔插嘴说:“我想你该说够了,休——”
休明白他应该住口,但他无法控制住自己。“我怕我还没有说够。”他听见自己在喊,便尽量放低声音,“你这样做挥霍了银行的声誉。我们的好名声是我们最大的财富,用光了你就没有了任何资本。”
约瑟夫伯父早已气急败坏,顾不得面子了:“你竟敢站在这里给我讲什么投资规则,你这个狂妄自大的小家伙。给我滚到外边去。”
休久久地盯着他的伯父。他既愤怒又沮丧。愚蠢软弱的爱德华成了股东,他那毫不明智的父亲帮助他,把银行引向一桩糟糕的业务,没有任何人能够拦住他们。他心中涌起一股巨大的挫败感,转身离开房间,砰的一声摔上门。
十分钟后,他去索利·格林伯恩那里找工作。
他不能肯定格林伯恩会雇用他。虽然由于跟美国和加拿大拥有业务关系,他是各个银行抢手的人才,但银行家会觉得,从自己的对手那里挖高层管理人员不太光彩。此外,格林伯恩家族可能担心休会在餐桌上把秘密透露给他的家人,而他不是犹太人这一事实更加重了这种担忧。
不过,皮拉斯特银行对他已经成了一条死路,他必须离开。
一清早下起了雨,但过了不久太阳就出来了,伦敦城里遍地的马粪散发出蒸汽。这座城市是宏伟的古典建筑和摇摇欲坠的老房子的混合体,皮拉斯特银行属于宏伟古典的那类,格林伯恩家族则属于另一类。光看格林伯恩银行总行的外观,你根本想不到它比皮拉斯特更大、更重要。他们的生意始于三代以前,当时只在泰晤士街一座老房子里占了两个房间,靠给皮货进口商放贷起家。地方不够用时,他们就接手旁边的房子,现在银行占据了四座相邻的建筑,以及不远处的其他三幢房子。但是,这几幢摇摇欲坠的房子里完成的业务,远多于皮拉斯特那幢奢华招摇的建筑。
银行里面完全不是皮拉斯特那种专心致志的安静。大厅里拥挤不堪,人们就像一帮等待中世纪国王的请愿者,每个人都相信,只要跟本·格林伯恩说句话,摆出问题或提出建议,就能大赚一笔。休使劲儿挤了过去。七扭八歪的走廊和狭窄的楼梯上到处都是旧文件、装文具的纸箱子和墨水瓶,每块空闲的地方都隔成了职员的办公室。休在一个大房间里找到了索利,屋里的地板高低不平,一扇摇摇晃晃的窗户冲着外面的河。索利的大块头被桌上堆满的文件遮去了大半。“我住的是宫殿,却要在这么个杂货间里工作,”索利埋怨说,“我一直劝父亲委托建造一个你们那样的办公室,但他说这种资产没有利润。”
休在一只鼓鼓囊囊的沙发上坐下,接过一杯昂贵的雪利酒。他感到不太舒服,因为他心里隐隐想到了梅茜。在她成为索利的妻子前他勾引了她,之后他又企图重蹈覆辙,可惜她没有给他机会。但他对自己说,现在一切都过去了。梅茜在金斯布里奇庄园锁上了房门,他自己也已经跟诺拉结婚。他不打算做一个不忠的丈夫。
尽管如此,他还是有些尴尬。
“我过来看看你,想谈谈生意上的事。”他说。
索利做了个豪爽的姿态。“你尽管讲。”
“我的业务领域是北美,这你知道。”
“我知道什么!你把这些事情包裹得严严实实,我们一分半点儿都看不见。”
“的确,这让你们失去了一大块可盈利的业务。”
“这就不用再提了。父亲经常问我,为什么不学学你的样子。”
“你们需要一个有北美经验的人来做,在纽约设立代表处,为你们承揽业务。”
“那就等于找到救星了。”
“我是认真的,格林伯恩。我就是这个人。”
“你!”
“我要为你工作。”
索利惊得身子一晃。他从眼镜上方凝视着对面的休,好像在怀疑那究竟是不是他在说话,过了一会儿,他才开口说:“是因为坦比公爵夫人舞会上发生的事,我想。”
“他们说,由于我妻子的缘故,就不让我当银行股东。”休心里想,索利会同情他的,因为他也娶了一个地位较低的女孩。
“我很遗憾听到这个消息。”索利说。
休接着说:“但我不会求他们发慈悲。我知道我的价值,如果需要我的话,你们也会付给我相应的工资。我现在年薪是一千英镑,我希望随着每年为银行赚更多的钱,工资也会相应提高。“
“这没有问题。”索利想了一会儿,“你知道,这对我来说是一个重大收获。我很感谢你的好意。你是一个好朋友,一个十分出色的商人。”休的脑子里又想到了梅茜,听到“好朋友”这个词感到一阵愧疚。索利继续说,“我想不出有什么比跟你一起工作更好的了。”
“我觉得这里有个‘但是’还没说出来。”休心里在打鼓。
索利摇了摇他那猫头鹰般的大脑袋。“至少就我而言,没有什么‘但是’。当然我不能像雇一个账务员那样雇你,必须征得我父亲的同意。不过你知道银行世界的行事方式:利润比其他任何考虑都要紧。我觉得父亲不会放着北美市场这块肥肉不要。”
休不想显得过于急切,但他还是忍不住说:“你什么时候去跟他说?”
“干吗不现在就去呢?”索利说着,站了起来,“我去去就来。你再喝一杯雪利酒。”他走了出去。
休抿了一口雪利酒,但实在有些咽不下去,他太紧张了。他从来没有找人要过工作。他的未来取决于老本·格林伯恩的一时之念,这让他感到不安。他头一次理解了那些衣领笔挺的年轻人应聘职员时的心情,他以前偶尔面试过这些人。他不安地站起身来,走到窗前。在远处的河岸上有一艘驳船正在卸下一包包烟草,装入仓库,如果那是弗吉尼亚烟草,那么这档生意很可能就是由他筹资完成的。
他心里有种幻灭感,就像六年前他登上去波士顿的轮船时的感觉一样,从此以后,一切都会全然不同了。
索利跟他父亲两个一块儿进了屋。本·格林伯恩身材笔挺,长着圆圆的脑袋,看上去像一名普鲁士将军。休站起来跟他握手,焦急地盯着他的脸。那脸上的表情十分严肃。难道这意思是不行?
本说:“索利跟我说,你们家里的人决定不给你股东的资格。”他说起话来声音冷静,口齿清晰,让休觉得这父子俩实在太不相像了。
“确切地说,他们一开始已经给我了,但随后又收回了承诺。”休回答。
本点了点头,他这个人喜欢什么事情都了解透彻:“我无法判断他们的对错。但是,如果你要出售你在北美方面的特长,我肯定是会买入的。”
休的心往上一提,看来他的工作有希望了。“谢谢你!”他说。
“但我不希望你就此有什么非分之想,所以必须先讲清楚,在这儿你根本不可能成为股东。”
休没有考虑那么远,但这话对他仍然是个打击。“我明白。”他说。
“我如此有言在先,省得以后影响你的工作。很多基督徒都能成为可敬的同事和亲密的朋友,但一直以来银行股东都是犹太人,以后也会如此。”
“我很欣赏你的坦率。”休说道。他心里却在想,天哪,你真是个冷酷无情的老家伙。
“你还想要这份工作吗?”
“是的,我想要。”
本·格林伯恩再次握了握他的手。“那么,我期待着与你一块儿工作。”说完,他转身离开了房间。
索利笑容满面:“欢迎来我们公司!”
休坐了下来。“谢谢你。”他说。他感到放松,也很高兴,只是想到他当不成股东,还是有点儿灰心,但他努力面对这件事,表现得坦然一些。他可以得到一份不错的薪水,日子过得舒舒服服,只不过他永远当不成百万富翁——要想发大财,就必须得是股东才行。
“你什么时候开始工作?”索利急切地说。
休还没考虑这个。“大概我得有九十天的辞职通知时间。”
“尽可能缩短点儿。”
“当然。索利,实在太棒了,我都表达不出自己心里多高兴。”
“我也是。”
休不知接下来还要说什么,便站起身来,准备离开。这时索利说:“我还可以提出一个别的建议吗?”
“任何建议都行。”他又坐了下来。
“跟诺拉有关,希望你不要见怪。”
休犹豫了一下。他们两个是老朋友,但他的确不打算跟索利谈及自己的妻子。他自己内心的感觉十分矛盾。她闹出的乱子让他很尴尬,但他也觉得她那么做是对的。他有点儿在意她的口音、举止和她的低层次背景,但她如此美丽迷人,也让他感到骄傲。
不过,他不能对一个刚刚挽救了他职业生涯的人耍态度,因此他说:“你说吧。”
“你也知道,我自己也娶了一个……不习惯上流社会的女孩。”
休点点头。这他很清楚,但他不知道梅茜和索利是怎么过来的,他们结婚时他一直在国外。他们一定处理得很好,梅茜现在已经成了一位伦敦上流社会的女主人,就算有人记得她出身卑微,也不会以此小题大做。这种情况不同寻常,但也不是绝无仅有。休过去就听说过两三个有名的美女来自工人阶层,最后被上流社会所接受。
索利接着说:“梅茜了解诺拉的经历,她可以在很多方面帮助她,告诉她该说什么、做什么,要避免犯什么错,在哪里买衣服买帽子,怎么管理仆人管家,等等。梅茜一直都很喜欢你,休,所以我觉得她很愿意帮这个忙。应该让诺拉掌握些技巧,像梅茜那样,最后成为社会支柱。”
休觉得自己眼泪都要掉下来了。老朋友真心帮扶,让他打心眼里很是感动。“我会告诉她。”他说,为掩饰自己的感情而显得有些生硬。他站起来准备走。
“我希望我没有逾越常规界限。”两人握着手,索利有些不安地说。
休向门口走去。“正好相反。唉,格林伯恩,是我没资格有你这么好的朋友。”
休回到皮拉斯特银行时,发现有一张便条在等他。便条上写着:
上午10:30
我亲爱的皮拉斯特:
我要马上见你。我在街角的“海滨”咖啡馆那儿等你。
你的老朋友——安东尼奥·席尔瓦
托尼奥回来了!那次跟爱德华和米奇玩纸牌游戏,他因为付不起赌债而毁了自己的事业。他带着耻辱离开英国,休刚好也在那时出国。后来他怎么样了?休心里充满好奇,便径直奔向咖啡馆。
他找到了那个穿得更破旧、年纪更大、更温和的托尼奥,正坐在角落里读着《泰晤士报》。他还是一头胡萝卜色的头发,但原来那调皮男生和挥霍无度的年轻人的样子却已丝毫不剩。尽管他跟休同年龄,也刚二十六岁,可眼睛周围已经出现了操劳留下的细密皱纹。
“我在波士顿十分成功,”休回答着托尼奥问的第一个问题,“我是一月份回来的。但我现在又跟这个该死的家庭闹僵了。你怎么样?”
“我们国家发生了很大变化,我们的家族不像原来那么有势力了,我们仍然控制着老家的那个外省城市米尔皮塔,但在首府,有人插到我们前面去了,跟总统加西亚很近。”
“是谁?”
“米兰达那帮人。”
“是米奇他们家族?”
“就是。他们拿下了国家北部地区的硝酸盐矿,靠这个发了财。他们还垄断了跟欧洲的贸易,靠的就是跟你们家银行的关系。”
休十分惊讶:“我知道爱德华跟科尔多瓦做了不少生意,但不知道一切全都通过米奇。不过,我觉得这不会有多大影响。”
“影响确实很大,”托尼奥说,他从外套里面掏出一叠文件,“花一分钟时间读读这个。这是我给《泰晤士报》写的文章。”
休接过手稿读起来。文章描述了米兰达家族掌握的硝酸盐矿里的工作状况。由于贸易经费由皮拉斯特银行提供,托尼奥认为银行应该对矿工的恶劣待遇负责。一开始休不为所动:工时长、工资低和雇用童工在世界各地的矿井普遍存在。但越往下读他觉得越糟糕。在米兰达家的矿里,监工拿着鞭子,佩戴枪支,为了强化纪律随意使用。包括妇女和儿童在内的工人如果动作稍慢就会受到鞭打,要是有人要在合同结束前离开矿井,就有可能被射杀。托尼奥目睹过不少次这类“处决”事件。
休惊呆了。“这可是谋杀啊!”他说。
“一点不错。”
“你们的总统不知道吗?”
“他知道,但米兰达家族现在十分受宠。”
“但是你们家……”
“要是在以前我们还有能力阻止。现在,我们的所有精力都得用在对自己省内的控制上。”
休为自己的家人和银行融资如此残酷的行当感到羞愧,但这会儿他必须把自己的情绪放在一边,冷静考虑一下事情的后果。托尼奥写的恰恰是《泰晤士报》喜欢发表的那类文章。它会引起议会的讨论,周刊上会登出读者来信。有社会良知的商人们,其中许多是卫理公会信徒,随即就会对皮拉斯特银行退避三舍。这对银行十分不利。
我要在乎吗?休心里想。银行待他那样刻薄,他也要辞职离开了。但尽管如此,他却无法忽视这个问题。他现在仍然是一名雇员,月底他还要拿他的薪水,至少在此之前他应该对皮拉斯特银行忠诚相待。他必须做点儿什么。
托尼奥想得到什么呢?他把尚未发表的文章拿给休看,就说明他要达成一项交易。“你的目标是什么?”休问他,“你想让我们停止对硝酸盐贸易的融资吗?”
托尼奥摇了摇头。“如果皮拉斯特退出来,就会有另一家更厚颜无耻的银行顶上去。不,我们必须微妙处理才行。”
“看来你已经有了具体考虑。”
“米兰达家族正在计划修建铁路。”
“啊,是的。圣玛丽亚铁路。”
“这条铁路会让米兰达老爹成为举国上下最富有、势力最强的人,地位仅次于总统。但米兰达老爹是个残忍的畜生。我想让这条铁路修不成。”
“因此你要发表这篇文章。”
“有好几篇文章。我要举行会议,发表演说,游说议会议员,还要尽量跟外交大臣取得会面——只要能破坏这条铁路的融资,什么事情都行。”
这样做也是个办法,休琢磨着。投资者自然会回避产生争议的融资项目。他觉得托尼奥现在真是变了不少,从一个无法戒除赌瘾的鲁莽年轻人变成了一个头脑冷静的成年人,为反对虐待矿工到处活动。“那么,你为什么还要来找我呢?”
“我们可以走一条近路。如果银行决定不承保铁路债券,我就不发表这篇文章。这样一来,你们就避免了诸多不快,不会被公众注意,我也适得其所。”托尼奥尴尬地笑了笑,“我希望你不会以为这是一种勒索。我知道,这事儿做得有些拙劣,但比起硝酸盐矿里被鞭打的那些孩子,就一点儿不过分。”
休摇了摇头。“一点儿也不拙劣。我很佩服你的斗志,对银行造成的后果不会对我有什么直接影响——我就要辞职了。”
“真的!”托尼奥吃了一惊,“为什么?”
“说来话长,我以后再告诉你吧。总之,我所能做的就是告诉银行的股东,说你找到我,提出了这个建议。让他们自己决定该怎么办,我敢肯定,他们不会询问我的意见。”他手里还拿着托尼奥的手稿,“我能借用一下吗?”
“可以,我还有备份。”
这几张信笺的抬头上印着“苏荷区贝里克街,罗斯酒店”。休从来没听说过这家酒店,在伦敦肯定算不上是高档场所。“我随后会把股东的意见告诉你的。”
“谢谢你。”托尼奥换了个话题,“很遗憾我们一直在谈的都是生意上的事。我们有空再聚聚,聊聊以前的事儿。”
“你该见见我的妻子。”
“我很愿意。”
“我们保持联系。”休离开了咖啡馆回银行去。他看了一眼营业大厅里的大钟,十分惊讶,现在还不到下午一点,整个上午竟然发生了这么多事情。他径直走进股东室,塞缪尔、约瑟夫和爱德华几个人在。他把托尼奥的文章交给塞缪尔,塞缪尔读完后,把它转给爱德华。
爱德华气得发疯,根本无法读完。他脸色涨红,用手指着休说:“你跟你那学校的老朋友一块伪造了这出戏!你想要破坏我们整个的南美业务,你嫉妒我,就因为没让你当股东!”
休明白为什么他如此歇斯底里。南美贸易是爱德华唯一值得一提的业务。如果没了,他就一无是处了。休叹了口气。“在学校人家就叫你‘傻瓜内德【8】’,到现在你也毫无长进,”他说,“现在的问题是,银行是否想继续助长米兰达老爹的势力,并为此负责。这个人凶狠残暴,根本不把鞭笞妇女和杀害儿童当一回事。”
“我才不相信!”爱德华说,“席尔瓦家族是米兰达家的对头。一切都是恶意宣传。”
“我敢肯定你的朋友米奇会这么说,但这是真的吗?”
约瑟夫伯父怀疑地看着休:“你几小时以前到这儿来劝我不要做这件事,我不得不怀疑整个事情都是有意策划的,来破坏爱德华当上股东以来的第一笔主要业务。”
休站了起来,说:“如果你们怀疑我的诚心,那我马上就走。”
塞缪尔叔叔插了进来,他说:“坐下,休。我们没必要去弄清这个故事是真是假,我们是银行家,不是法官。如果圣玛丽亚铁路出现争议,就会加大发行债券的风险,因此我们必须重新考虑。”
约瑟夫伯父盛气凌人地说:“谁也别想吓唬住我。就让这个夸夸其谈的南美公子哥滚到一边,去发表他的文章吧。”
“这倒也是一种办法。”塞缪尔若有所思,他实在是太拿约瑟夫的智商当回事了,“我们可以等一等,看看这文章对现有的南美股市价格能产生多大影响。虽然股票不多,但足以作为衡量尺度。如果股市垮了,我们就撤出圣玛丽亚铁路,如果没有,那就继续做。”他接着说道。
约瑟夫稍稍缓和下来,说道:“我同意先看看市场再做决定。”
“我们还可以考虑另一种选择,”塞缪尔继续说,“我们可以再找一家银行跟我们一块发行债券,联合运营。这样一来,任何敌对的宣传就会因为目标分散而削弱。”
休觉得这个建议很有意义。他自己就不会这么做,他宁愿取消债券发行。但塞缪尔的策略能把风险降到最低,这就是银行业的做事方式。作为银行家,塞缪尔比约瑟夫强太多了。
“好吧,”约瑟夫以他一贯的冲动说,“爱德华,看你能不能给我们找到一个合作伙伴。”
“我上哪儿找去?”爱德华焦急地说。休发现他根本不知道怎么做这种事情。
塞缪尔回答他:“这个问题很大。想想看,没有几家银行会往南美投下如此大的赌注。你该去问问格林伯恩银行——他们很强大,可能是唯一愿意冒这个险的银行。你认识索利·格林伯恩,是不是?”
“是的。我去找他。”
休掂量着是不是该建议索利拒绝爱德华,但他立刻决定不这样做——他受聘是因为自己的北美业务,如果他一开始就去干涉一个全然不同领域,那就显得越俎代庖,太自以为是了。他决定尽量说服约瑟夫伯父整个撤销这个项目。“为什么我们不能洗手不干这个圣玛丽亚铁路呢?”他说,“这是低等级的业务,风险一直很高,而现在我们又面临着有害宣传的威胁。我们需要它吗?”
爱德华生气地说:“股东已经做了决定,用不着你来质疑。”
休放弃了。“你说得对。我不是股东,很快,我也不再是雇员了。”
约瑟夫伯父皱起了眉头。“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要向银行辞职。”
约瑟夫十分震惊。“你不能这样做!”
“我当然能,我不过是一个小小雇员,你们就是这么对待我的。因此,我就像一个普通雇员一样离开,去找一份更好的工作。”
“去哪儿?”
“事实上,我要去的是格林伯恩银行。”
约瑟夫伯父的眼睛就要迸出来了。“可你掌管着所有的北美业务!”
“我估计,这就是本·格林伯恩热心聘请我的原因吧。”休回答,看见约瑟夫伯父气得发狂,他心里高兴极了。
“你会把业务都带走的!”
“你决定收回你的股东承诺时,就该想到这一点。”
“他们付给你多少钱?”
休起身要走。“这你就不用问了。”他坚定地说。
爱德华尖叫起来:“你怎么敢这样跟我父亲说话!”
约瑟夫的愤怒像泡沫一样一下子破了,让休吃惊的是,他突然平静了下来。“好了,闭嘴吧,爱德华,”他温和地说,“要想当一个优秀的银行家,必须讲究点儿狡诈圆滑。有时候我真希望你跟休学学。他也许算是家里的异类,但至少他有那种胆量。”他转过来对着休。“好了,走你的吧,”他并不带恶意地说,“我希望你最后栽跟头,但我不打这个赌。”
“反正我也不能指望从你们这个家族支脉得到更好的祝愿,”休说,“祝你一天开心。”
“亲爱的蕾切尔怎么样?”奥古斯塔边倒茶,边问米奇。
“她很好,”米奇说,“她一会儿也过来。”
实际上他并没有完全弄懂自己的妻子。虽然他们结婚时她是处女,但她的表现倒像个妓女一样。她依着他的要求,任何时候、任何地方都能做爱,始终热情饱满。他一开始做的几件事之一就是把她捆在床头,实践那个最初被她吸引时他脑子里产生的幻景,令他失望的是,她毫不违抗,甘愿按他的吩咐做。到目前为止,他的百般花样一次也没有引起她的抗拒。他甚至带她在客厅里干,冒着被仆人撞见的风险,她似乎更喜欢这样。
另一方面,她在生活的其他领域却全然相反,毫无驯顺可言。她经常就房子、仆人、金钱、政治和宗教等问题跟他争论不休。当他没心思跟她顶来顶去时,就不搭理她,可这又冒犯了她,总之怎么样都不行。她的麻烦在于一直抱着一种错觉,认为自己跟男人一样有权坚持自己的观点。
“我希望她能在工作上帮帮你。”奥古斯塔说。
米奇点点头。“在部里的活动上她这个女主人很称职,”他说,“细心周到,礼仪得体。”
“我觉得在你给波蒂略大使举办的招待会上,她的表现非常好。”奥古斯塔说。波蒂略是葡萄牙特使,奥古斯塔和约瑟夫出席了那次晚宴。
“她有个愚蠢的计划,想为那些没结婚的女人开一家妇产医院。”米奇显得很生气。
奥古斯塔不赞成地摇摇头。“就她的社会地位来说,不可能去做这件事。再说,已经有了一两家这样的医院。”
“她说,那些地方都是宗教机构,向女人灌输思想,说她们堕落。她要办的医院只帮助她们,不去说教。”
“那就更糟糕了,”奥古斯塔说,“想想那些报纸会怎么说吧!”
“就是。所以我一直强烈反对。”
“她真是个幸运的女孩。”奥古斯塔说,像在暗示什么似的向米奇投去一笑。
他意识到她这是在跟自己调情,没能及时回应。事实上,他对蕾切尔投入得太多了。他当然并不爱她,但他被跟她的这种关系占据了,蕾切尔把他全部的性能量都吸了过去。为了弥补他刚才的分心,他在奥古斯塔递过茶杯时抓住她的手,握了一会儿。“你过奖了。”他轻声说。
“我当然是过奖她了。但你有烦心的事,我能看出来。”
“亲爱的皮拉斯特太太,你的眼光始终异常敏锐。我什么时候想过要瞒过你的眼睛啊?”他放开她的手,接过茶杯,“的确,圣玛丽亚铁路让我有点儿心急。”
“我认为股东们都同意了。”
“他们是同意了,但这种事组织起来要花很长时间。”
“金融界的事情都很慢。”
“这我明白,但我的家人不了解这些,老爹每周都给我发电报,电报到达圣玛丽亚那天我就开始担惊受怕。”
爱德华急匆匆走了进来。“托尼奥·席尔瓦回来了!”他还没来得及关上门,就抢着发布这条新闻。
奥古斯塔的脸一下子白了。“你怎么知道的?”
“休跟他见过面了。”
“真糟糕。”她说。米奇吃惊地看到她放下茶杯茶碟时手在颤抖。
“大卫·米德尔顿还在到处问。”米奇说。他想起了米德尔顿在坦比公爵夫人的舞会上询问休的情景。米奇故作担心,但他心里并不是一点儿都不高兴。他喜欢让爱德华和奥古斯塔时不时地想起那件事,让他们有种共同分享这罪恶秘密的感觉。
爱德华接着说:“不仅如此,托尼奥还想破坏圣玛丽亚铁路的债券发行。”
米奇皱起了眉头。托尼奥家族一直反对在科尔多瓦建设铁路,但他们被加西亚总统否决了。托尼奥难道要在伦敦兴风作浪?
奥古斯塔也在琢磨这个问题:“他能做什么呢?”
爱德华把一叠信纸递给他母亲。“读读这个。”
米奇问:“这是什么?”
“托尼奥准备在《泰晤士报》上发表的文章,是关于你家的硝酸盐矿的。”
奥古斯塔唰唰翻阅着。“他声称硝酸盐矿矿工的生活不愉快,十分危险,”她嘲弄地说,“谁也没把那当作是开花园聚会呀!”
爱德华说:“他报告里还说,有人鞭打妇女,孩子违反了纪律就会被枪杀。”
她说:“可这跟你们发行债券有什么关系?”
“这条铁路是向首府运送硝酸矿的。投资者不愿意对任何有争议的项目投资。其中不少人已经害怕购买南美债券了。要是出现这种报道,就会彻底把他们吓跑的。”
米奇十分震惊。这消息太糟了,事情非同小可。他问爱德华:“你父亲有何表态?”
“我们想再找一家银行共同做这项业务,不过基本上我们打算让托尼奥发表这篇文章,看看有什么反应。如果这种宣传导致南美股票下跌,我们就必须放弃圣玛丽亚铁路。”
这该死的托尼奥。米奇很聪明,但老爹是个傻瓜,他把自己的硝酸盐矿弄成了奴隶劳动营,却还想着在文明世界募集资金。
但怎么才能阻止这一切呢?米奇绞尽脑汁。必须让托尼奥闭嘴,但说服他或者拿钱贿赂都不管用。米奇的心里一阵发冷,他意识到自己不得不使用野蛮的手法,冒一次险。
他强作镇静,说:“让我看看这篇文章好吗?”
奥古斯塔把手稿递给他。
他第一眼看见的就是信纸上端的酒店地址。他装出一种漫不经心的样子,随口说:“我看,这也没什么呀。”
爱德华抗议了:“可你也得读一读啊!”
“用不着读。我看见上面的地址了。”
“那又怎么样?”
“现在我们知道在哪儿能找到他,就可以对付他了,”米奇说,“让我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