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福楼拜向屠格涅夫讲述《布瓦尔和佩库歇》的创作计划时,屠格涅夫强烈建议他从简、从短处理这一题材。这是来自一位年老大师的完美意见。因为这个故事只有在很短的叙述形式下,才能保持它的喜剧性效果;长度会使它单调而令人厌倦,甚至完全荒谬。但福楼拜坚持己见;他向屠格涅夫解释:“假如我简短地、以简洁而轻盈的方式去处理(这一题材),那就会是一个或多或少具有些精神性的奇异故事,但没有意义,没有逼真性,而假如我赋予它许多细节,加以发挥,我就会给人造成一种感觉,看上去相信这个故事,就可以做成一件严肃、甚至可怕的东西。”
卡夫卡的《审判》是建立在非常类似的艺术挑战上的。第一章(卡夫卡向他的朋友们朗诵了这一章,朋友们都被逗乐了)可以理解为(而且完全是有道理的)一个简单的、好笑的小故事,一个笑话:一个叫K的人有一天早晨突然看到两个十分普通的人闯进了家中,没有任何理由,就宣告他被捕了,而且乘机吃掉了他的早餐,并在他的卧室里带着一种十分自然的傲慢为所欲为,以至于穿着睡衣的K,又不好意思,又笨拙,不知道干什么才好。假如卡夫卡没有在这个章节之后加上一些越来越黑色的章节,今天没有人会奇怪他的朋友们怎么会捧腹大笑。但是,卡夫卡并不想写(我再次借用福楼拜的话)“一个或多或少具有些精神性的奇异故事”,他想赋予这一可笑的处境一种更伟大的“意义”,“赋予它许多细节,加以发挥”,强调它的“逼真性”,以能够“看上去相信这个故事”,从而将它做成“一件严肃、甚至可怕的东西”。他想深入到一个笑话的黑色深处。
布瓦尔和佩库歇,两个退了休的人,决定学到所有知识。他们是一个笑话中的人物,但同时又是一种神秘中的人物。他们的知识不光比周围的人丰富得多,而且比将要读他们的故事的读者也丰富得多。他们不光知道事实,还知道跟事实有关的理论,甚至进行责疑这些理论的论证。他们有着一个鹦鹉的脑子,只是重复他们所学到的?即使这么说,也是不对的,他们经常能显示出一种令人惊叹的敏感,当他们觉得自己比遇到的人都高明,被别人的愚蠢激怒、拒绝原谅别人时,我们也觉得他们完全可以持这样的态度。然而,没有人怀疑他们的愚蠢。那他们为什么在我们眼中显得愚蠢?试试去定义他们的愚蠢!而且试试只是去定义愚蠢这东西!愚蠢究竟是什么?理智可以除去阴险地隐藏在美丽谎言之下的恶的面具。但是面对愚蠢,理智是无力的。它没有任何面具可以除去。愚蠢并不戴面具。它就在那里,无辜的,真诚的,赤裸的。而且是无法定义的。
我眼前又出现了雨果笔下的三个伟大人物:朗特纳克、西穆尔丹、戈万。这是三个正直的人物,任何个人利益都无法使得他们离开正确的路线,于是我自问:他们之所以能够有力量坚持自己的意见,没有一丝怀疑,没有一丝犹豫,难道不就是因为愚蠢吗?一种自豪的、高贵的,像从大理石里雕刻出的愚蠢?一种忠实地伴随他们三个的愚蠢,正如从前一位奥林匹斯山上的女神伴随她的英雄们,直至死亡?
是的,我就是这样想的。愚蠢丝毫也不降低一个悲剧人物的伟大性。它与“人性”不可分割,一直跟人在一起,到处在一起:不管是在卧室阴暗的光线中,还是在大写的历史灯火通明的舞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