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感教育》中的弗雷德里克在跟他爱上的阿尔努夫人共度了一次上流社会的良宵之后,陶醉于自己的前途。他回到家,在镜子面前停了下来。我引用一下:“他觉得自己很英俊——用了一分钟时间来看自己。”
“一分钟”。在对时间如此精确的计量中,显示出这一场景所有的荒谬性。他停下来,看着自己,他觉得自己英俊。整整一分钟时间。一动不动。他坠入了爱河,但他不去想他所爱的那个人,而是被自己迷惑。他在镜子中看着自己。但他并没有看见在镜中看自己的他(福楼拜看见了他)。他封闭在他的抒情自我中,不知道喜剧性的柔光已经照到他以及他的爱情上。
在一个小说家的创作历程中,向反抒情的转变是一次根本性的经验;远离自己之后,他突然带着距离来看自己,惊讶地发现自己并非自己以为的那个人。有了这一经验之后,他会知道没有一个人是他自以为的那个人,知道这一误会是普遍性的、根本性的,从此他会知道如何将喜剧性的柔光投射到人的身上(比方说僵立在镜前的弗雷德里克)。(这一突然发现的喜剧性的柔光,是他的转变给予他的审慎而珍贵的补偿。)
爱玛·包法利在她故事的结尾处,在吃了银行家的闭门羹、被莱昂抛弃之后,上了一辆马车。在打开的车门前,一个乞丐“发出一声沉闷的嚎叫”。此时,她“从他肩上扔去一块五法郎的硬币。这是她的全部财产。她觉得这样将它扔出去是美的”。
确实,这是她的全部财产。她已山穷水尽。但我最后强调的那句话意味着福楼拜看清楚而爱玛没有意识到的东西:她并非仅仅做了一个大方的动作,她这样做很愉快;即使在这真正绝望的一刻,她也没有忘记向自己天真地展示自己的动作,想显得美。一道讽刺的柔光再也不离她一步,即使在她向已经如此逼近的死亡走去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