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罗伯特·穆齐尔的《没有个性的人》(一九三〇至一九四一)中,克拉丽丝和瓦尔特两人,“像两个齐头并进向前冲的火车头一样疯狂”,在四手联弹,演奏钢琴曲。“坐在小小的椅子上,他们并不因任何事情而狂怒、痴迷或悲哀,或者说,每人完全是为别的什么而疯狂……”“只有音乐的权威将他们联合在了一起(……)。这样的一种融合,正如在突然发生大恐慌时一样,在灾难性一刻之前还毫无相同之处的成百上千人,开始做出同样的动作,发生同样荒诞的叫喊声,瞪大眼睛,大张着嘴……”他们有着“疾风暴雨般的沸腾,内心深处本质性的情感活动,也就是灵魂的生理深层模糊的骚动,在追求着永恒的语言。正是这一永恒的语言,将人们联合在一起”。
这一讥讽的目光并不仅仅投向音乐,它更为深入,深入到音乐的抒情本质,深入到那种莫名的欢快,而正是这样一种欢快,滋养着节庆,乃至大屠杀,将个体转化为痴醉的牧群。罗伯特·穆齐尔这一反抒情的恼怒让我想到弗兰兹·卡夫卡。卡夫卡在他的小说中,也厌恶一切情感的夸张动作(这一点使他与德国表现主义派完全区分开来)。他创作《美国》,正如他自己所说,就是为了与“情感泛滥的风格相对立”;在这一点上,卡夫卡又让我想到赫尔曼·布洛赫。布洛赫受不了“歌剧精神”,尤其受不了瓦格纳(这位让波德莱尔和普鲁斯特如此崇拜的瓦格纳)的歌剧。他把瓦格纳的歌剧视为媚俗的典型(正如他所说,是“天才的媚俗”);在这一点上,布洛赫又让我想到维托尔德·贡布罗维奇。贡布罗维奇在他著名的《反诗人》一文中,反击波兰文学中无法根除的浪漫主义,反击在西方现代主义中被视为不可侵犯的女神的诗歌。
卡夫卡、穆齐尔、布洛赫、贡布罗维奇……他们是否形成了某个团体、某个派别、某种运动?不,他们都是孤独者。我每次都称他们为“中欧伟大小说家的七星诗社”,事实上也确实如此,他们就像是七颗星,每个人的周边都是空冥,每一颗星都与另一颗相隔遥远。这一点让我觉得,他们的作品能够显示出相似的美学倾向,是尤其难能可贵的。他们都是小说的诗人,也就是说:热爱小说的形式与新颖性;关注每一个词、每一个句子的力量;受到试图越过“现实主义”边界的想象力的诱惑;但同时又丝毫不受任何抒情诱惑的渗透:反对将小说转化为个人的忏悔;受不了一切对非诗性现象的装饰化倾向;完全专注于现实世界。他们都将小说视为一种伟大的反抒情的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