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世界的大环境和民族的小环境之间,我们可以想象还有一级,可以称之为中间环境。在瑞典与世界之间,这一级是斯堪的纳维亚。对于哥伦比亚来说,是拉丁美洲。那么对匈牙利来说呢,对波兰来说呢?在我的移民过程中,我曾经试图回答这一问题,我当时一篇文章的题目对此加以概括:《一个被绑架了的西方或中欧的悲剧》。
中欧。可这究竟是什么?位于两个大国,德国与俄国之间的一批小国的总和。也就是西方的东部边缘。好,可那又是些什么样的国家?波罗的海沿岸三个国家算不算?罗马尼亚呢?它由于东正教会而被拉向东边,由于它的罗曼语又被拉向西方。那么奥地利呢?它在很长时间内代表了这一总体的政治中心。奥地利的作家一般只在德语的环境中得到研究,如果看到自己被赶到中欧这一多语言的烂摊子是会不高兴的(要是换了我,我也会不高兴的)。况且,所有这些国家是否曾经表达过创建一个共同体的明确、持久的愿望?根本没有。在几个世纪中,它们中的大部分都从属于一个大的国家,哈布斯堡帝国,然而,到最后,它们只想着从中逃出来。
以上这些意见都足以将中欧这一概念的意义相对化,证明它模糊、约略的特征,但同时又将它明确化。中欧的边界是否真的不可能长久地、确切地划定?就是!这些国家从来都不是它们的命运和边界的主人。它们绝少是主体,几乎总是历史的客体。它们的整体性是非意向性的。它们互相邻近,既非出于意愿,也非出于好感,也非出于语言上的相近,而是由于相似的经历,由于在不同的时代将它们汇集在一起,形成不同形状,有着变动的、从来都没有确定下来的边界的共同的历史处境。
中欧不能被简化为Mitteleuropa(我从不用这个词)。那些只透过维也纳的窗口知道中欧的人就喜欢这样叫它,即使是在非日耳曼语的语境中;中欧是多中心的,根据是从华沙,还是从布达佩斯,还是从萨格勒布去看它而不同。但不管从哪个视野去看它,总是有一种共同的、大写的历史浮现出来。从捷克的窗口去看,我看到十四世纪中叶在布拉格出现的中欧第一所大学;我看到十五世纪胡斯的革命预示了宗教改革;我看到十六世纪哈布斯堡帝国渐渐从波希米亚、匈牙利、奥地利开始形成;我看到在两个世纪中,那些为了捍卫西方不受土耳其侵略而进行的战争;我看到反宗教改革运动,巴洛克艺术的绽放,它为这一广袤的、直至波罗的海沿岸国家的领土打上了一种建筑统一性的印记。
十九世纪,所有这些国家人民的爱国热情高涨,拒绝被同化,也就是被日耳曼化。即使是奥地利人,尽管他们在帝国中占有主导地位,也未能逃避选择的命运:选择他们自己的奥地利身份,还是选择从属于他们将融化其中的大日耳曼统一体。我们又怎能忘记犹太复国主义,它也是在中欧诞生的,出于同一种对同化的拒绝,出于同一种犹太人要求作为一个有自己语言的国家而生活的意愿!欧洲的基本问题之一,也就是小国的问题,在任何别的地方,都没有凸现得如此令人深省,如此集中,如何具有代表性。
到了二十世纪,在一九一四年的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后,从哈布斯堡帝国的废墟上一下子出现了许多独立国家,而且,除了奥地利,所有国家在三十年之后都被俄国统治:这可是在整个中欧历史上都从未发生过的情况!接下来是一段长长的反抗苏联时期,起先是在波兰,接着是在血淋淋的匈牙利,接着是在捷克斯洛伐克,接着,在很长时间内,又是在波兰,而且是以十分激烈的方式。在整个二十世纪的下半叶,再没有比这一系列反抗形成的金链更让人钦佩的了。正是这些反抗,在四十年中,削弱了东方帝国,使它变得无法管理,并为它的统治敲响了丧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