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八七九年,《情感教育》再版(初版于一八六九年问世),福楼拜在段落布局上作了一些改动:他一次也没有将一长段分为好几段,而经常是将几个段落联缀成更长的段落。我觉得这一做法显示出他深刻的美学意图:将小说非戏剧化;使它不再那么具有戏剧性(“非巴尔扎克化”);将一个行为、一个动作、一句对白放置到一个更大的整体中;将它们溶解于日常生活的流水之中。
日常生活。它并非只是无聊、琐碎、重复、平凡;它还可以是美;比如说氛围的魔力;每一个人都能从自己的生活中了解到:一首从隔壁寓所传来的柔和的乐曲;轻摇窗户的风;一个失恋女生心不在焉地听到的教师的单调声音;这些平常琐事的氛围在个人的隐私事件中打上无法摹仿的印记,从而使之在时间流程中脱颖而出,令人难以忘怀。
但福楼拜在对日常平凡性的审视中走得更远。上午十一点,爱玛到大教堂赴约,一声不吭地递给莱昂一封信,表示不愿再来往了。在此之前,两人只是暗恋。然后她就走开,跪了下来,开始祈祷;当她起身时,见到一名导游,提出带他们参观教堂。为了搅乱这次约会,她同意了,于是两人不得不一会儿傻立在一座坟墓前,一会儿抬头看死者骑马像,然后又去看其他坟墓,其他雕像,听导游的介绍。福楼拜原原本本地将导游冗长、愚蠢的介绍词记录了下来。莱昂气愤之极,忍无可忍,中断了参观,把爱玛拉到教堂前的广场上,叫住一辆马车,于是开始了那个著名的场景,我们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听不到,只是时不时从马车中传出一个男人的声音,让车夫不断改道而行,让行程一直继续,让做爱的过程不断进行下去。
这个最著名的色情场景之一是由一个平凡之极的事件引起的:一个并无恶意的讨厌鬼,以及他那固执的饶舌。在戏剧中,一个重要的情节只能衍生于另一个重要的情节。惟有小说发现了无意义琐事的巨大而神秘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