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姆斯·邦德正伏卧在地上,在著名的比斯利森楚里靶场旁边五百码的射击线旁。
他旁边的草地上立着一块白色风力测标,显示着现在风力是4.4级。五百码外的靶子顶多有六平方英尺,在薄暮中不比一张邮票大多少。当然,邦德利用他步枪上的红外线瞄准镜,可以清楚地看到整个靶子,甚至就连靶子上淡蓝色和米色相间的线条也能轻易地辨别出来。靶子的靶心是半圆状,有六英寸大小,看上去很像是夜晚来临时浮现在乔伯姆山顶峰上的半轮弯月。
刚刚邦德打了一枪,可惜不够理想,只射在靶心偏左处。他抬起头,看了看上面的黄蓝色风向旗。风向旗一起向西猛烈地摇动着,风力比半小时前更加猛烈。他把风力标尺拨了两格,又架起枪,瞄准镜子上的十字线,对准了靶子射击,他深吸了一口气,努力使自己镇定,然后把手指放进扳机护圈里,屏住呼吸,扣响了扳机。
枪声在空旷的靶场上久久回荡。刚刚倒下的靶子又立刻被竖了起来。这次靶子上显示的结果让邦德很满意,弹着点落在靶心右下角。
“非常不错。”靶场官员的声音在他的后上方响起,“接着努力吧!”
另一块靶子升了起来。邦德将脸颊贴在枪柄上,眼睛穿过瞄准镜直视靶心。他用裤腿擦了擦手,又将手指放进枪的扳机护圈里。他动了一下身体,把成八字形的脚往外挪了一英寸。这次他要进行的是连发,连续五发子弹一起射出。
这支枪已经被军械士稍作了改装,这种改装能使射击手感觉自己可以轻易击中远在一英里之外的人。这是一支在温彻斯特制造的0.308口径的步枪。这种样式的枪曾帮助美国的射击手们在世界锦标赛中发挥出了最佳水平。枪托的后部与其他武器没有什么不同,还有一个铝制的把手,可以折叠,还可以将其打开,把枪身牢固地顶在腋下。步枪的枪托下方还有一个齿轮,通过调节可以使枪身固定在木制支架的沟槽中。改装的军械士在枪里安上了五发的弹盒。邦德心想,如果他在射击中能稳定两秒,那这连续五发子弹就都不会脱靶。一般他执行任务时,若是第一枪没有打中目标,后面的子弹也能迅速弥补这一失误。但即使是这样,这个遗憾的瞬间所可能造成的损失依旧是难以估量的。M局长说过这次任务所需的射程最多有三百码,而邦德正在练习的是五百码。
“你准备好了吗?”
“可以了。”
“我从五开始数。注意!五,四,三,二,一,射击!”
邦德沉着冷静地扣动了扳机,五发子弹连续穿膛而出,一瞬间消失在暮色中。靶子倒了一下,很快又被升了起来。上面有四个小白点,紧紧地挤在一堆。邦德有点纳闷,为什么没有第五个小白点呢?甚至连靶心外面的小黑点也找不到。
“最后那一枪打得有点低了,”靶场军官摘下夜视镜说。“感谢你做了件好事。今年年底,我们可以从那些靶子下面的沙子中筛出十五吨还多的铅皮和铜屑。那可以卖不少钱呢!”
邦德站了起来。军械处的曼西思下士正从射击俱乐部的休息厅向邦德走过来。
他蹲下身体,拆掉那支步枪和支架,然后抬头看着邦德说:“先生,你刚才射击的速度太快了。到最后一发的时候,枪筒已经不停地跳动了。”
“我明白,下士先生。我只是想知道我的射击速度最高能有多快,并不是想和那件武器过不去。这支枪十分不错。请替我向军械处表示感谢。好了,我要走了。你今天会回伦敦吗?”
“会的,先生。”
靶场军官把射击记录交给邦德,非常满意地说:“在今天这样恶劣的能见度下,取得这样的成绩算是很好了。明年这时候你应该再来争夺女王奖。当然,下次所有的参加者都可能摘取该奖,英联邦每个国家的选手都有权利参加。”
“谢谢你的建议,可惜的是,我不经常在国内。不过,非常感谢你给我提供的这个场地。”邦德看了看远处的钟楼,时针已经指向了九点一刻。靶场旁边的红色警戒旗已经全部放了下来,这表示射击已经结束了。
邦德说道:“本来想请你们去喝几杯,可惜不凑巧,我今天正好在伦敦有个约会。这么着吧,我们等到女王奖发奖时一起喝,怎么样?”靶场长官很无奈地点了点头。他一直想更多地了解一下这个人的情况。为了安排他到靶场来射击,国防部曾经三番五次打电话来。刚刚,晚间靶场明明已经关闭,能见度也越来越差,他在这样的情况下,所有的射程命中率都可以在百分之九十以上。靶场长有些不明白,为什么国防部还要命令他必须亲自到靶场去陪练?为什么要他必须替邦德在五百码外准备一个六英寸而不是普通的十五寸的靶子?为什么仅仅是他个人的射击就要动用仅在大型活动时才允许使用的警戒旗和信号鼓?是为了给邦德施加点压力,或者是为了在他射击时故意制造一种紧张气氛?即使国家步枪协会会员的射击水平也不会超过他。军官决定要打电话给他们查个清楚。而邦德这种时候去伦敦约会,一定是去见一个姑娘。军官的脸上有些愤愤然,一个姑娘竟然比他这位靶场军官还重要!
他们两个人走过靶场后面的划船俱乐部门口,来到了邦德的车旁。这是一辆著名的兰塞尔“奔鹿”牌汽车,但是车身已满身伤痕。“很漂亮的汽车,”靶场长官评论道。“还从未在欧洲大陆上见到过这种车,它是特制的吗?”
“是这样的。原来车里面有两个座位,行李箱也不大。所以,我特意请车行的人帮忙使座位宽敞些,还增大了行李箱。好吧,今天就到这里吧,再次感谢你。晚安。”邦德说完后发动了他的汽车,后轮扬起了一阵尘土和碎沙石。
靶场长官目送着汽车在通往伦敦公路的金斯大路上渐渐远去;然后他转身去向曼西思下士打听他所知道的关于邦德的情况。曼西思下士正在努力将一口大箱子搬上一辆土黄色兰得罗佛牌的大型吉普车。他脸上的表情如同那口木箱一样木然。靶场军官是少校,他自认为军衔比下士要高,想以军衔压人,可惜下士并不买他的帐。无奈之下,他只好眼睁睁地看着吉普车在邦德的后面开走了。靶场少校有点郁闷地来到射击协会办公室,在这里翻遍了所有图书资料,试图从中找到有关邦德的情报。
与姑娘约会的事情纯属军官自己的想象,现在邦德正要赶去会见英国欧洲航空公司飞向汉湛威和柏林的班机。他用最快的速度驾驶着汽车,想要争取一些时间在起飞前喝上几杯。他一面想象着美酒的滋味,一面思考着这趟让他匆匆赶往机场去的紧急任务。他接到的任务是,三天内他将住在柏林,晚上去与一个人“约会”,并要毫无误差地开枪击毙他。他脑海中浮现了下午接受任务时的场景。
那天下午大约两点半左右,邦德被叫到了局长办公室。M局长正侧坐在大办公桌的对面,对着窗外思考着什么,他的头缩在硬挺的下翻式衣领里,嘴边上挂着一缕苦涩,一副邱吉尔的沉思模样。等到邦德走进来,他转过椅子,上下打量着邦德,仿佛是在检查他的领带是否端正,头发是否整洁一样。
有麻烦事了,邦德直觉到。M局长对邦德没有任何开场白,便开始说话,语速非常快,大都是省略句,就像是恨不得一口气全部把话说完:“272号很不错。可能你还没有见过他,大战以来,他一直秘密躲藏在新地岛。现在,他千方百计想要带着资料出逃,那是有关原子弹和火箭的材料,还有苏联1961年核试验新系列的全部计划。苏联的核试验目的当然是要向西方施加压力。具体情况还不清楚,但据外交部说,若是属实,则后果异常可怕。这会使日内瓦会议签订的协议无效,也证明东欧集团提出的核裁军完全只是烟幕弹罢了。272号已经到了东柏林。但是,也已经被克哥勃和东德的秘密警察盯上了。
“他现在正躲在东柏林的某处,并给我们捎来了一个消息,说他打算在近三天的晚上过来,时间大约在傍晚六至七点。他指定好了接头的地点。但是,”局长咬了一下下垂的嘴唇,说道:“给他送信的人是一个双重间谋,他还向苏联通报了这个消息。幸好我们破译了克哥勃的那份电码,否则我们到现在都还蒙在鼓里。当然,克哥勃很可能会把送信人带回去审讯。但那些都无关紧要,克哥勃已经知道272号准备逃跑,并且知道时间和地点。他们了解的一点都不比我们少。我们破译的那个电码虽然只是一种24小时内的限定密码。但是,那天全部的电讯内容我们都已经得到,这就足够了。他们打算好了趁他逃跑的时候,在他信里所说的那条东西柏林之间的街道上杀死他。为了这次行动,他们已经派了最好的杀手来到东柏林。
“我们对这个杀手的情况完全不熟悉,只知道他的代号叫做‘扳机’。
M局长暂停了一下,接着说:“根据西柏林站的预计,克哥勃以前在这里的几次枪杀都是这个杀手的杰作。这次射击需要穿过国境线。估计他每天晚上都会到这条穿越线旁,伺机解决272号。若是他们想明目张胆地用机关枪来射击,那就好办得多了,但是现在东柏林局势非常平静,他们也不会想用此事打破这种美好的局面,他们不会这样干。”M局长耸耸肩,“他们似乎完全信任这个叫‘扳机’的人,因此用这个方式来解决272号。”
“那我接下来要做什么,先生?”邦德之前猜测过答案。他猜到这任务一定是令人厌恶的。但是,邦德属于00处,做暗杀这些事完全是有可能的。这次邦德却一反常态地想要迫使M局长把这件事明确地讲出来。他不想从情报处的官员口中听到这种不堪入耳的消息,更不愿让自己的最高长官说出它。那只会意味着要自己充当刽子手的角色。但是,现在看来,这个任务是躲不掉了。
“你要做什么,007?”局长坐在办公桌后面,冷酷地反问道。“你肯定知道你要干什么。你要干掉那个杀手,必须在他杀死272号之前打死他。这么简单的事情,明白吗?”M局长那双清澈的蓝眼睛像寒冰一样冷峻。邦德明白,局长是凭借坚强的意志力才表现出这种神情。M局长厌恶任何形式的谋杀。而当不得不这样做时,他必须做出一副残忍、冷酷的命令的表情。邦德很清楚,他之所以要这么做,是为了减轻执行者所背负的某种压力或罪恶感,使执行的人尽可能地轻松上阵。邦德想,既然局长这样为自己的下属着想,那他也应以实际行动来表示对局长的感谢之情。他站起来,说道:“好吧,先生。我大概已经了解了全部情报。我需要去练习一下。你放心,我不会失败,更不会让你失望的。”说完邦德向门口走去。
“对不起,”M局长很平静地说,“让你去做这种事也是迫不得已。但是,既然必须要干,那一定得干得漂亮。塔科里明确说过,他找不出任何合适的人,而且,这也不是一个普通常备兵能做到的事情。驻莱茵河的部队里倒有不少神枪手,但是打活靶子不仅需要技术,更需要神经的控制。好了,你去练习一下。我已经通知过比斯利的森楚里靶场,在今晚八点一刻靶场关闭时他们会为你安排一次射击,能见度跟柏林相比会有差别,晚了一小时左右。军械士已经选好了打靶的武器。打完靶后,你今天就乘坐英国欧洲航空公司的班机,午夜就赶去柏林。下飞机之后坐出租车找到这个地方。”他边说着,边递给邦德一张纸,“到了之后上四楼,塔科里手下的2号就在那里等你。接下来,就只好请你耐心地在那里等候三天,伺机而动。”
“那枪怎么办?我是不是应该把它藏在高尔夫球包里以通过德国海关呢?”
M局长很严肃地回答。“枪会通过外交邮袋送过去,最迟明天中午你就能拿到它。”他说完后伸手按着信号通讯键。“好了,你最好加紧去干。我立刻通知塔科里,一切准备工作都会按时做好。”
“我会尽我所能的,先生。”邦德转过身,打开门走了出去。他厌恶这种差事。但不管怎样,如果一定要干,他宁愿自己去做而不是推给别人,他宁愿自己来承担这种责任。
此刻,邦德正在通往伦敦机场的路上,已经十点十五分了。如果一切顺利的话,明天到这个时候他就能完成任务了。这可与纯粹的谋杀不同,这毕竟是拿“扳机”的命去换272号的命。这时邦德心里有点乱,他故意朝着前面一辆小车直按喇叭,刹车莫名其妙地吱吱作响。随后他猛地调整方向盘,掉转车头,向远处闪着灿烂灯光的伦敦机场驶去。
西柏林。科赫街与威廉街的交接处,有一幢样子十分难看的六层楼。在这块被炮弹袭击过的土地上,这几乎是唯一的一座高层建筑。邦德下了车,他环顾四周,到处都是齐腰的杂草,还有一堵破烂的碎石墙向前延伸,直到十字路口,路口边是一盏昏暗的淡黄色弧形灯。
邦德走进楼去,到了一个老式电梯门前。他正准备按电梯按钮时,电梯门突然自动打开。他走了进去,门又突然自动关上了。电梯内充满了各种难闻的味道:卷心菜的味道、廉价雪茄气味和酸臭的汗味。电梯缓慢地上升着,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邦德沮丧极了:这次任务他首先要迎接的就是这样糟糕的环境。自己就像是一颗子弹,哪里有需要,M局长就把他射到哪里。幸好这次接待自己的是自己这边的人。
西柏林情报站的2号叫做保罗·斯特,军衔是上尉,虽然四十刚出头,却显得弯腰驼背。他身着一件柔软的丝绸质地的白衬衣,外面是得体的墨绿色人字花呢子外套,还挂着一条旧式领带。他的样子有一副书生气,正站在狭小而陈旧的门厅里对着邦德点点头,就像是老师在招呼学生的那种,邦德本来就不高的情绪现在更低落了。他对斯特上尉这种人一点都不陌生:他们从小就很听话,中学时是老师的宠儿,大学里是优等生,行政机关里是骨干,在部队中则会是最谨慎的参谋,也许还曾经荣获过帝国勋章。就斯特上尉而言,战争后,他成为德国联合军事管制的委员;之后,因为他是一个很理想的参谋人员,也熟悉安全局的工作,而他本人又想涉猎生活,从而收集戏剧和小说素材,于是很自然地他又进入了秘密情报局。这次行动非常需要一个理智而严谨的人作帮手,很显然,保罗·斯特上尉是非常合适的人选。这会儿,他就像一个优秀的教员,小心而礼貌地同邦德交谈着,丝毫不露出自己对此任务的厌恶表情。他现在把这个房间的摆设以及为这次任务所做的安排向邦德一一介绍。
邦德看了一下整间房。这套房间包括一个卧室,一个洗澡间和一个厨房。厨房里面有一些罐头、牛奶、黄油、熏肉、面包以及一瓶迪普勒·海格牌的威士忌。卧室里的摆设很奇特,床与窗户、窗帘成直角,床上铺着三层厚厚的垫褥,垫褥上面盖着床罩。
斯特上尉说:“最好你先仔细地查看一下射击的地点;然后我再解释我们的计划。”
邦德觉得很疲倦。他非常不愿意让睡觉前的脑子里充满战争画面,但他不得不说:“好吧。”
斯特上尉关上灯。十字街口的灯光从窗帘四周的缝隙里透进来。
“不要打开窗帘。”斯特上尉对邦德说,“他们现在可能正在寻找272号的秘密藏身处。你最好躺到床上,轻轻地掀起窗帘一角,我简要地介绍一下四周的情况。你先向左边看。”
这个窗户有上下两层,下半部分敞开着。邦德的床非常软,他趴在上面稍微下陷了一点。感觉就像趴在靶场的射击位置,但是现在他看到的是杂草丛生的土地和齐默尔大街上明亮的汽车灯光。那条大街旁距离东柏林交界处约有一百五十码远。斯特上尉接着向邦德描述着。
“你面前是一块被炮弹袭击过的土地。向前一百五十码左右就是边境线,再过去就是敌方镇守的一块比这面积更大、轰炸得更厉害的荒地。正是因为这样,272号才选择了这条路线。边界的两边弹坑遍地,杂草丛生,还有很多地下室。他必须要偷偷地穿过边境那片废墟,以最快的速度穿过齐默尔大街,然后再躲到我们这边的废墟里。这段路程中,最危险的就是那长达三十码的灯火灿烂的边界地段。是吧?”邦德轻轻地回答:“是这样。”眼前的敌情和必要的谨慎已经让他的神经紧张起来,疲倦似乎不复存在了。
斯特上尉接着说道:“左边那栋新的十层楼是他们的部长会议楼,也就是东柏林的首脑中心。你看,那些窗户还亮着灯,而且会亮整个晚上。
“那些家伙都是工作狂,昼夜换班。而亮着的窗户反而不必担心,那个叫作‘扳机’的杀手肯定会躲在某间黑暗屋子的窗口处开枪。你能看到十字路口角落里的四个人,从昨天晚上到今天晚上他们会一直待在那里。那里是最佳射击位置,可以控制国境两边各三百一十码的距离。这四个人是自己人,你可以随时吩咐他们。其余的你不必过分担心。整条街晚上都不会有人,除了对方的机械化巡逻队每隔半小时巡逻一次,每次都是两辆摩托护卫着一辆轻型装甲车在街上走过。昨晚就是这样。六点至七点之间,也就是在例行的巡逻前,那栋楼里只有少数几个人进进出出,一般都是些公务员。而在这之前,也就是六点钟之前,在这栋政府大厦里进进出出的人非常多。他们的文化部就设在这里。
“若是他们的女子管弦乐队有演奏,人们大都会涌进音乐厅,那时就会人群沸腾、哗声迭起。基本上就是这些情况。当然我们无法熟悉克哥勃的这个枪手,也没有看到任何的可疑迹象。但是,事情绝不会这么简单。敌人狡猾并且谨慎,我们必须要仔细观察才行。现在你应该有一个大致的了解了吧?”
邦德点头。他脑海中一直萦绕着眼前的那个景象,久久难以入睡。斯特说完后,也躺在床上休息,他不一会儿就进入了梦乡,还发出阵阵有节奏的鼾声,弄得邦德更加辗转反侧。他开始想象将要发生的战斗场景:灯光闪烁的车流里,一个躲躲闪闪的身影在阴暗的废墟中闪现,他慢慢地移到了路旁。他稍稍停了一下,突然,纵身飞跃,在眩目的灯光下,绕着“之”字的路线奔来。枪声骤响,或许他被打倒在大路中间,或许穿过了大路,一头扎进了西部防区的废墟和杂草之中。无论如何,这是一场生与死的决斗。
邦德需要多少时间才能发现对面黑窗中的俄国杀手并杀死他呢?五秒,或者是十秒?……
黎明来临,窗帘边缘出现了炮铜色,难以克制的烦恼和疲倦向邦德侵袭而来。他轻轻地走进了浴室,在架子上一排药品中拿出了“吐拉尔”药瓶,服下了两颗药丸后,他回到卧室,躺到床上,没过一会儿就睡着了,就像木头人一样熟睡着。
醒来时是中午时分,斯特上尉已经不在房里了。邦德拉开窗帘,让灰蒙蒙的阳光洒进房间,他尽量远离窗户站着。窗外传来电车的嘈杂声和地铁里的尖叫声。他迅速查看了一眼昨晚了解的情况,没有任何不妥。就连荒地里的杂草和伦敦的杂草都没有多大区别,是一些夹竹桃、柳兰、酸蘑和欧洲蕨。随后,他走进厨房,见到面包下压着一张便条:“我朋友说,你可以出去,但需要在下午五点前回来。工具已收到,勤务员会在今天下午交给你。P·斯特。”邦德明白,条上说的朋友是指M局长,而工具则毫无疑问是他的那支枪。
邦德打开了煤气炉,带着讥笑,烧毁了那张纸条。接着,他炒了一大盘炒蛋,和熏猪肉一起夹在抹了黄油的面包里,他一边喝着无糖咖啡,一边把自制食物送进嘴里。洗完澡、刮完脸后,穿上一件特意带过来的黄褐色中欧服装。他看着乱七八糟的床,冷笑了一下,决定不去理它,便乘坐电梯下楼,向大街走去。
邦德感觉柏林不是一个友好的城市,它阴郁而充满敌意。它就像美国汽车的镀铬,粉饰了一层华而不实的抛光层。他走过库菲斯腾丹大街,坐在咖啡馆里面,一边喝着咖啡,一边忧郁地看着路边行人规规矩矩地排成长队,他们在等待着交通灯转换成“通行”。汽车都挤在十字路口,排成一排。气温非常低,来自俄国平原的寒冷气流掀起了姑娘们的裙子,击打着男人们的风衣。街上的每个行人腋下都夹着公文包,因急着赶路,脸上显得烦燥不安。咖啡馆里面的墙式红外线取暖器的红光闪烁着,把里面顾客的脸也映得红红的。这些人早已习惯了每天用一杯咖啡,十杯水去消磨时间,下班后大多泡在咖啡馆里,浏览那些书架上的免费报纸或杂志,或者是躬着腰钻研商业文件。对如何度过这个下午邦德还没有打定主意,至于晚上的事更不想去考虑。他现在有两个选择:可以去参观位于克劳斯威茨大街上的那座体面而雅致的褐色沙石房子。那里很容易到达,因为所有的门房和出租车司机都知道它。还可以去万塞远足,去格吕纳瓦尔德散步。邦德打定了注意,付了咖啡钱,走到外面的寒风中,打了辆出租车去动物园。
湖泊周围种植着美丽的小树,树叶已经开始逐渐转黄,预示着秋天的来临。邦德在小道上快走了近两小时,随后选了一家水上餐馆。他坐在阳台上,欣赏着湖光山色的同时享用着美味,佳肴包括一道正式茶点、一个双份鲱鱼,上面有着奶油和洋葱圈,还有两杯啤酒加威士忌以及荷兰杜松子酒。酒足饭饱后,邦德乘坐城郊高速火车回城。回来后,他径直往自己的房间走去。
公寓楼外面停放着一辆奥伯尔汽车,黑色的车身,有一个年轻人正埋头修理着汽车的引擎。邦德从他的身边走过,他连头也没抬一下,一直埋首在引擎盖里。
斯特上尉对邦德解释说,这个年轻人是自己人,身份是西柏林站运输部的下士。修理奥伯尔车的引擎当然只是做个样子。在行动开始时,一旦收到斯特发出的信号,他这里就必须发出一长串发动机逆火时的轰鸣声,用来淹没邦德射击的响声,以免因枪声而惹起一些不必要的麻烦。他们藏身的地方是美国人的防区。美国的那些“朋友们”对这次西柏林站的行动大开绿灯,但同时也很希望能干得干净利索,不造成恶劣的影响。
除了汽车引擎这套鬼把戏之外,在卧室中斯特还为邦德做了巧妙的准备工作。对此邦德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那高高的床头已经被改造成了一个理想的射击位置,枪架由木头与金属制成,依靠着宽大的窗台,上面架着邦德的那支温彻斯特步枪,枪口正好对着窗帘。枪身与金属部件都被漆成了黑灰色。床上摆着一个黑色天鹅绒的枪罩,枪罩上还有一件也是用黑天鹅绒做的面罩,眼与嘴部都有开口。邦德不由地想起了西班牙宗教法庭时期和法国大革命时期断头台上的刽子手。斯特的床上也有一个一模一样的面罩,在他床边的窗台上摆着一副夜视望远镜和一台步话机。
斯特上尉神情忧郁,很紧张地告诉邦德,他的站上没有任何新鲜有用的消息。
他问邦德需要吃些什么,想要喝些什么,或者是否需要一些镇静剂。
邦德仍然显得亢奋而轻松。他感谢了斯特的好意,愉快而又轻松地描述了他这一天的活动。但是,他太阳穴附近的动脉开始缓慢地跳着,身体内的紧张如同钟表上被拧紧的发条,时刻都会爆发。他干脆不说话,躺在床上,看着一本今天闲逛时候买的德国惊险小说。
斯特在房内烦躁地踱来踱去,不停地看表,一支接一支不断地抽着过滤嘴香烟。
邦德看的书的封面是一个被绑在床上的半裸姑娘,书中详细描写了这位姑娘在恶劣的环境下怎样克服艰难险阻,最后成为了一个幸福的女人。书的扉页上写着:“不幸的女人,罪恶的女人,被抛弃的女人。”故事细致入微地描述了这位姑娘被伤害、被践踏、被欺骗的全部过程。邦德沉浸在姑娘的苦难中,一时难以自拔。
因此,当他听到斯特上尉说到,已经五点半了,大家各就各位的时候,他为不能继续阅读而感到十分恼怒。
邦德脱下外套,解开领带,嚼了两粒口香糖,并且戴上了面罩。上尉关上灯,然后邦德平卧在床上,盯着红外线瞄准镜的目镜,轻轻地把窗帘的下摆往后拉,越过他的肩头。
暮色渐渐降临,但他依旧能清晰地看到眼前的荒地、大道上明亮的车流,还有较远的荒地。左边部长会议大楼里的窗户,有的灯火通明,有的却一片漆黑。邦德认真地观察着这一切,时不时调整枪的红外线瞄准镜。这个时候,除了一些去部里办事的人外,街上几乎没有行人。邦德逐一观察着楼中那四扇漆黑的窗户。正和昨晚一样,今晚又没有点灯。斯特和他都认为这一定是敌人的射击点。其中一间房子的窗帘被拉了起来,窗户底层也打开了。但即使用红外线瞄准镜,邦德也无法看清房里的情况。那个方形的窗户如同一张黑色的大嘴,敞开着,却没有任何动静。
突然,下面街道上传来了阵阵喧闹声。人行道走来了女子管弦乐队。二十个兴高彩烈的姑娘背着小提琴、风琴盒子和装着乐谱的小包,有四个人抬着鼓。邦德想着,原来苏联防区也能找到生活的乐趣。这时他在瞄准镜上看到了一个扛着大提琴盒的女孩。他嚼动的嘴巴慢慢停了下来。他调着螺旋,压低瞄准镜,让她在镜头中央,随后又接着咀嚼起来,若有所思。
这个姑娘个子比其他人都要高,漂亮的金色长发垂在肩上,仿佛金子一样,在十字街口的灯光下闪闪发亮。她以一种轻松而又兴奋的步履匆匆向前走着,大提琴盒子在她的肩上。随着她轻快的步伐,她的连衣裙、她的双脚、她的头发似乎都在飞舞。她浑身充满了活力,欢乐而又幸福,走路的时候还和两侧的姑娘说着什么,惹得她们哈哈大笑。当她随着乐队走到大楼入口处时,弧光灯的照射下显现出一个漂亮却苍白的侧脸轮廓。之后,她就消失在大楼里面。看着她的消失,邦德突然感觉到一阵强烈的悲伤。这太奇怪了!这完全是一种全新的感受。自他成人以来从没发生过这种事。而现在,就是这么个姑娘,仅仅是从远处朦胧地望了一眼,就使他产生了强烈的渴望,心里发出种种震颤!五点五十分。邦德悲哀地看着他的夜光表。只有十分钟了。大门口已没有了车辆。
他克制自己不要去想那姑娘,把思绪集中到工作上来。
大楼的某个地方传出了管弦乐队校音的声音。木管乐器尖叫着,弦乐器与钢琴在校音定调。停了一会儿,乐器齐奏起一曲听起来比较熟悉的过门,紧接着从大楼里传出了美妙悦耳的合声。
“这是《伊果王子》里的波罗夫契亚舞曲,”斯特上尉简单评论道。“就要到六点了。”突然,他急促地说着:“你看,右下角那扇窗户有动静!快点!”
邦德吃了一惊。他稍微压低红外线瞄准镜看了看。确实,那个黑洞里有动静。
窗里面悄悄伸出了一个黑色的东西,似乎是一件武器。那东西一点一点地向两侧移动,它构成的扇面足以把所有碎石荒地和默尔大街的狭长地带都包括进去。那个持枪人似乎找到了满意的位置,武器停下来了,似乎是固定在一个与邦德的类似的支架上面。
“那是什么枪?是什么型号?”斯特上尉的声音透着急切和紧张。对此邦德很反感。他想,你有什么紧张的呀,紧张的应该是我!
邦德睁大了眼睛,看着枪口上粗壮的消火器以及望远镜瞄准器。
天啊!
是它!是搞暗杀的最佳装备。
“喀拉泌可夫,”邦德简要地回答。“它是一种轻机枪,弹头里有毒气,可以连发三十颗7.62毫米的子弹,是克哥勃的专用枪。看样子他们打算进行的是毁灭性的暗杀。它的射程极其理想!我们若是不能迅速向他开枪,那272号不仅死定了,还会被打成一堆肉酱。你需要死死盯着两边的碎石地带。我自己的注意力只可能放在那扇窗户以及那支枪上。他要想射击就必须要暴露自己。或许,他不是一个人。或许,每扇窗后都有人。虽然我们之前对他们会采用何种武器有过多方估计,但没有想到他们会使用这种。其实也是该预料到的,因为在这种光线下,只用单发式枪就想击中一个快速奔跑的人是根本不可能的。”
邦德微微调整升降螺旋,让红外线瞄准镜的镜片交点重叠在一起,对着那支枪的正上方。他明白,一旦开枪,就必须击中心脏,头部都可以不管!
邦德的脸上开始出汗,接触目镜时觉得眼窝滑溜溜的。这都没关系,只要他扣扳机的手指不滑溜溜就行了。时间缓慢地过去,他不停地眨着眼睛,以避免眼睛的劳累;他用力伸伸腰跺跺脚,以使它们保持灵敏;他还用想象那女孩的方法来放松神经。她今年有多大呢?二十多,顶多二十三岁。她神情自信而悠然,步履轻盈而高傲,她肯定出身于擅长奔跑的世家,或许是一个古老的普鲁士家族,或许来自与波兰和俄国有血缘关系的家族。她为什么那么喜欢大提琴?那葫芦形状的丑陋乐器夹在她那双分开的大腿中间,真是太有损她的形象了。当然大提琴经过改进,模样比以前变得优美多了。这个身姿曼妙的女孩演奏它的时候可能是另一番迷人模样。在邦德看来,女孩子应拥有动态的美感,才能充分体现魅力。让她们那么死板地坐在那里演奏这难看的东西,真是把人都变呆板了。
身边的斯特上尉说道:“已经七点了,那边没有什么动静。我这里正好有点活动。附近边界有一个地下室,那是我们的接待处。站上的那两个小伙子就在那儿。我们最好再坚持一下,等到他们完全没动静。敌人撤掉机枪时,请一定告诉我。”
“好的,没问题。”
七点半,对面大楼窗户里的轻机枪慢慢地缩回黑暗的房内。那四扇窗户也一个接一个地关上了。今天晚上的对持游戏就这样结束了。272号没有来,关键就看后面两个晚上了!
邦德在窗帘外面缩回他的头和枪。他站起来,摘下面罩,走到浴室里,冲了个澡。窗外还在不断地传来管弦乐队那悠扬的合奏乐曲。他连续喝了两大杯加冰威士忌。八点钟左右整个演奏结束了。斯特上尉一边用暗号给站长草拟报告,一边很内行地对之加以评论:“她们刚才演奏的是鲍罗定的杰作《伊果王子》的17号合唱舞曲。”邦德面带遗憾地对斯特说,“真想再看她们一眼。我很喜欢那个高个子扛大提琴的金发碧眼女郎。”
“请千万别迷上她。”斯特边说着,边走到厨房里去喝茶。邦德没有理会他,而是又戴上面罩,走到窗前,把红外线瞄准镜对准了对面办公大楼的大门。她们走过来了,但是不再像刚来时那样嬉笑打闹。或许是演奏累了吧。她也走过来了,虽不再是那样活泼,但步伐仍然优美而轻盈。邦德注视着她那闪闪发光的金色头发,注视着那淡黄色的雨衣,一直到她消失在走向威廉大街的夜幕中。她住在哪里呢?在郊外某间破旧的小房子里,还是在斯大林区某栋华丽的别墅里?
邦德总感觉她就住在不远的某个地方。她结婚了没有?有没有情人呢?算了吧,见鬼去!她与他素不相识,有什么相干的!
第二天晚上的情况与第一天差不多,无聊极了。唯一令邦德兴奋的事情,就是由红外线瞄准镜与那美丽的金发姑娘进行的两次极为短暂的幽会。只剩最后一天了。气氛越来越紧张。
第三天白天,邦德的行程安排得非常满。他参观了博物馆、美术馆、动物园以及电影院,但他对所见所闻没有任何感觉,他心里始终想着那位姑娘和那四个黑色的方形窗口、黑色的枪管还有枪口后始终还没露面的那个人。不管他是什么样子,今晚一定要干掉他。
五点钟邦德准时回到房间。在戴上那充满着汗臭味的面罩之前,他差点与斯特吵起来,他给自己倒了一满杯烈性威士忌。斯特竭力劝阻他,但是毫无用处。于是,斯特威胁说要打电话举报邦德,证明他违反了规定的情况。
“听好,我的朋友,”邦德很气愤,“今晚去干谋杀的是我,而不是你。你最好就是做好一个搭挡,多多配合我,明白了吗?此事了结后,随便你怎么告诉塔科里都没问题。你以为我乐意干这种鬼差事,喜欢有007的代号吗?要是你这一举报能让我摆脱00处的活,我真是感激至极。这样,我就能轻轻松松去当一个编辑,找个报社做一份清闲的工作。”邦德一口喝下那杯烈性威士忌,拿起那本惊险小说,往床上一躺,读了起来。现在正是情节最紧张的高潮部分。
斯特冷冰冰地不再吭声,转过身进了厨房。听声音,他像是在为自己调制不带酒精的软饮料。
威士忌慢慢地麻木着邦德肠胃上的神经,在这充满紧张的气氛里,至少邦德得到了暂时的放松。六点零五分,斯特激动地叫了起来:“邦德,看,有个黑影正在朝这边移动。他停下来了,似乎在等着什么。快看,他又动了,身体非常低。那里有一堵断墙。他就要爬到断墙后面了。前面有茂密的杂草,有好几码长,上帝啊!他开始穿越草地了。野草在摇晃,上帝保佑,希望他们认为那是风在吹。好,他已经过了野草地,走进了开阔地。你那里有没有什么反应?”
“暂时还没有,”邦德也很紧张,“快说,他现在距离边境还有多远?”
“差不多只剩五十码了。”斯特的声音由于激动而显得非常刺耳。
“他前面是一段崎岖不平的开阔地。啊!还有一道围墙。他必须要从墙上爬过来才能走到大路。那样他们肯定会发现他。他向前移动了十码了,又移了十码了。现在看得已经很清楚了。他的手和脸都已经涂黑了。准备好!他随时都可能进行最后的全速冲刺。”邦德感觉到颈子和脸颊都被汗水浸湿了,手掌上面也沁出了颗颗汗珠。他赶紧把手在裤子两侧擦了擦,又立即把手指伸进枪扳机护圈里面,扣住扳机。突然,他大叫道:“黑窗户那边有动静。他们肯定发现他了。让奥伯尔准备发动引擎。”
不一会儿,下面街上就传来一阵汽车发动的大声的震颤声,排气管也发出一阵震耳欲聋的噼里啪啦声。邦德的心砰砰乱跳。
对面窗口里的动作越来越明显。伸出来了一只戴着黑手套的手臂,紧紧地握住枪把。
“注意!”斯特上尉叫道,“他跑到墙边了!他已经开始爬墙!马上就要往下跳了!”
就在这时,邦德手里的红外线瞄准镜里显出了“扳机”的侧影,十分清晰的画面,金子般的色泽头发散在喀拉泌可夫枪身上!竟然是她!是那个高个子的金发女郎!
邦德的手指转动着螺旋,慢慢地转移着枪口。对面的黄色火焰在轻机枪口一闪而过,几乎是同时,邦德也扣动了扳机。
射飞的子弹直向三百一十码外的目标,向着那窗口中枪托与枪管的连接处飞过去,击中了那个女郎的左手。顿时,窗口的枪震出了枪架,掉在窗框边,又滑出了窗外,在空中翻滚了几下,摔在大路上。
“他终于跑过来了。”斯特上尉大喊道,“他成功了!上帝啊,他真的跑过来了!”
“趴下!”邦德一边大声尖叫,一边侧身滚倒在地。就在同一时刻,对面大楼里的另一个黑窗户突然闪起了探照灯,一束刺眼的光柱迅速从大街扫向他们的楼层和房间。一刹那枪声大作,子弹呼啸而来。射进了他们的窗户,炸碎了窗帘,打烂了家具。墙壁上也被打得星星点点,一阵阵墙灰散落下来。
除了子弹的呼啸声,邦德同时还听到了奥伯尔汽车的马达轰鸣声和对面办公大楼里女子管弦乐队演奏的高昂的乐曲声。很明显,对方开音乐会的目的与奥伯尔汽车发动机发出的故障声一样,是为了掩盖开火时的枪声,当然此刻还有那金发姑娘的凄惨尖叫。邦德不由猜想:难道她每天都带着那件藏在大提琴盒子里的枪走来走去吗?管弦乐队里的女孩们都是克哥勃间谍吗?那么其他的乐器盒子是不是也同样装着武器或设备呢?可能是吧,说不定大鼓的盒子里装的就是探照灯,而真正的乐器则是音乐厅提供的。这样的话也太费尽心机了吧?无论如何,那个“扳机”毫无疑问就是那位姑娘。透过红外线瞄准镜的帮助,邦德甚至在刚刚都看到了一只大大的、睫毛浓密的眼睛,当然它不是在暗送秋波,而是在冷酷地瞄准它的敌人。他把她打死了吗?有一点可以肯定,她的左臂肯定受伤了。再也不能看到她了,再也看不到在她和她的管弦乐队离开时的美妙模样了。唉,谁让他们玩的都是死亡游戏呢?就像是为了回报他的多情似的,有一颗流弹打到了邦德的枪上,整个枪身都被打翻了,肯定报废了。邦德的手上感到一阵热浪,灼痛难耐。邦德躺在地上大声咒骂,突然,射击停止了,四周一片寂静。
斯特上尉站起来走到邦德身边,拿着望远镜。他们俩踩着地板上的碎片,穿过同样裂成碎片的门来到厨房。厨房在背街的方向,开灯也没有关系。
“怎么样?”邦德问道。
“还好,你伤得重吗?”斯特上尉的灰白眼睛因为激烈紧张的战斗而兴奋得发光。邦德感觉到那目光中还夹带着责备的神情。
“只是被子弹擦伤了。我去找一条止血绷带包扎一下就行。”
邦德走进浴室里。
当他从浴室出来时,斯特上尉已经从起居室里取来了步话机,他正对着麦克风报告:“现在一切结束了,272号安全到达。请最好速派一辆装甲车来,以确保安全。好,让007写一份报告。好的,通话完毕。”斯特转向了邦德,一半是责备,一半又内疚地说:“恐怕你要向站长写一份书面解释,说明你为什么没有打死那个杀手。我向他报告了,在最后一秒钟我看到你改变了目标,使得‘扳机’有射击时间。希望你理解我这样做的原因。对272号来说,真是他运气够好能躲过一劫。那个时候,他正开始全速冲刺,而他的身后是一堵墙,连一丝退路都没有。能告诉我你为什么要那样做吗?”
邦德完全可以撒谎,他能编造出各种各样的理由来解释它。但是,他不想这样做。他一口气喝完一大杯威士忌烈,放下杯子,极其坦然地迎上斯特上尉的视线。
“因为‘扳机’是个女人。”
“那又怎样?克哥勃的女间谍和女枪手多了。对此我一点也不觉得有什么奇怪的。苏联女射击队在世界锦标赛中的表现总是异常出色。上次的莫斯科比赛,她们一连击败了七个国家而囊括了第一、第二和第三名。我甚至到现在还能记起两个名字,托恩丝卡娅和莫罗娃,都是女神枪手。也许‘扳机’正是其中之一。她是什么样子的?也许,我可以帮你找些资料来证实她的身份。”
“她是个金发碧眼的姑娘,就是在管弦乐队里扛大提琴的那位高个子姑娘,每天都从我们这里走过。她的枪估计就藏在她的琴盒里。管弦乐队这次来这里实际上是为了掩盖射击的声音。”
“哦!”斯特上尉恍然大悟,“我全明白了,就是那个你喜欢的姑娘?”
“是。”
“我很抱歉,但是,我的报告还是要把这些都包括进去。上级交给你的命令非常明确:杀死‘扳机’。”
下面传来了汽车的刹车声。门铃响了两声。斯特说:“好吧,我们走吧。他们派来了一辆装甲车专门接我们离开这儿。”他停顿了一下,躲开邦德的目光看向别处。“报告的事情我很抱歉,但必须公事公办。你知道的,不管这个枪手是谁,你都必须打死她。”
邦德站起来了。他突然对这个充满汗臭、布满弹痕的破旧房间产生了一丝留恋之情,不想就这样离开这个地方,这三天以来他就是在这里长距离地单恋着一位不认识的姑娘。她竟是一个敌方的陌生间谍,和他一起干着这件倒霉的差事。可怜啊!现在,她即将面对的是比他更糟糕的命运!她会因为没有完成任务而受到军事法庭的审判。还会因此被赶出克哥勃,就此结束她光辉灿烂的职业生涯。
有一点令邦德略感欣慰,那就是:他们不会立刻杀死她,就像刚才他没有杀死她一样。
邦德突然感到异常疲倦:“好吧,上帝保佑,但愿我因此再也不用干007代号特工的任务了。当然请你转告站长,请他不用担心。那个姑娘再也不能干狙击了。她已经失去了左手,而且也被吓得失魂落魄。在我看来,这惩罚已经足够厉害了。”
“好了,咱们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