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少女正是斛律骁的妹妹斛律岚,得封咸阳郡主。
她今年不过十六岁的年纪,还是一团稚气和天真的时候,报出兄长的名来也只是想震慑对方,旋即才想到若是对方是兄长的仇人,岂不是死得更快,一时瑟缩往后躲了躲。
但出乎意料的是,她既亮明了身份,几名刺客面面相视了一晌,待为首之人点了点头,竟都四散离开,夜色里轻如鹰鹞地远去了。
斛律岚惊魂未定,忙回过身扶住本是强撑的陆衡之:“你没事吧?”
“你叫什么名字啊,怎么招来这些人的?家住哪?要不我送你回去吧……”
少女古道热肠,担忧地问个不停。陆衡之吃痛地捂住受伤的右肩,却是若有所思地看着那几人远去的尘土,许久才道:“那就有劳郡主了。”
斛律岚未有多想,命侍女将他扶至人多一些的街巷口,当街拦了辆马车租用,送他回去。
一路无话,等到了凌阴里的里坊口,远远便见冲天的火光。火舌如龙在屋舍上狂舞,“走水了”的呼喊声在黑夜里清晰可闻。陆衡之心内一跳,唰地扯开车帘一视,着火之地,不是自己的宅子却是哪儿?
大火明显已烧了一阵,居住在附近的多是些中阶官员,早已闻见响动,纷纷派了人去救水。陆衡之记挂着屋中那几个奴仆的安危,五内如崩,恍惚扯下车帘从还未曾听闻的马车上跳了下去,斛律岚忙在后喊:“哎,你这人怎么这样,车还没停稳呢!”
出于仗义,她跟着他跳了下来,但陆衡之丝毫也没有回头,他跌跌撞撞朝前方的火海走,眼边有泪水摇摇欲坠,又很快被扑面而来的热气蒸发融化。
这些人的目标不会是小童他们,只能是他。
是他给他们引来了杀身之祸,这一切的罪魁祸首,都是他。
只是,他在北朝与人无冤无仇,是什么人铁了心要杀他?
他怔怔地走至小院门口,看着眼前吞噬房梁的大火。脚下似踩到个东西,他拾起来,借着火光一瞧,手脚立刻便冻住了。虽身处烈焰之中,却感受不到任何温暖。
那令牌上斑驳印着几个字,借着火光,勉强能辨清是魏王府的字样,只不知道是如何出现在这里。
大火已将整座院子吞噬,燃着火的房梁自他眼前訇然倒塌,又砸下无数的火花来。身边不断有周边官员家的奴仆提水桶前来救火。
他就那么怔怔立着,身后突然传来一阵几能致死的寒意,他敏锐回头:“谁?”
于一瞬间,那种强烈的杀意却在他回过头时离奇地消失了,映入眼帘的是方才那古道热忱的小女郎,正叽叽喳喳地关怀地问:“……你跑进火场做什么呀,这是你的家吗?你的伤怎么样了?有没有事啊?”
陆衡之不说话,静静看着小女郎被火光映照的一张脸,心里已隐隐有了个猜测。
为什么这里会出现魏王府的令牌。
为什么她一出现,那些想要杀他的人就离奇地放过了他。
又为什么,他在这北朝分明未与任何人交恶,却有人将事情做得如此之绝,想要杀他。
她是魏王的妹子,原因只能是……那位魏王殿下,并容不下他。
“喂,你哑巴啦?”
斛律岚见他双目紧紧地看着自己,眼里映着烈烈的火光,一时也被盯得脸热起来,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陆衡之于是收回视线,却仍是一语不发。斛律岚心中虽恼,想了想,那些庙里的老和尚也常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的,便道:“罢了,被人追杀,房子也被烧了,也是挺可怜的。”
“跟我走吧,今晚,你就先住在我长兄的别院里。”
*
却说谢窈寻陆衡之不得,又思逃走之事,僵在宣阳城门下的人群里良久。
没有离开的勇气也好,觉得有愧于他也好,都如千斤的铅灌进足里,使得她迈不动一步。郁郁叹息一声,欲要回去。
肩头却多了件云丝披风:“窈窈叹气做什么?”
是斛律骁的声音。
她回过头,本已离去的斛律骁不知何时已回转了过来,目光清亮地瞧着她,一点儿也瞧不出方才生气的样子。
他是在等她?
那么,他是等了多久呢?自己方才和陆郎的那番情形,也都全部看在了眼里吗?若是如此,又为何不怪她……
心底的那股愧意忽而更浓,心思如轮转,百折又千回。她在心底叹了口气,眼睫扑闪,对着他微微一笑:“没什么,恪郎,我们回去吧。”
这一声久违的“恪郎”倒令斛律骁愣了一下,未说什么,低头替她系着披风。
事实上,他方才也一直没有走远,匿身在街旁的一座茶馆的二楼上从头到尾围观了这一切。
甚至青霜的离开,也是他的授意。他是在给她机会离开,为的就是试探她究竟会不会随陆衡之走。
她留下了,并没有走。这一点倒是有些出乎他的预料。又自我开解,常言道男儿爱后妇,女子重前夫,他虽不会再娶,她和那陆衡之却是自小青梅情谊远超过和他,眼下故人相见,一时不能放下也是情理之中。
方才,她原也可以随陆衡之离开,却选择了留下,当是想通了。
如此,从前之事,他可以不在意,他只要她,往后,余生,眼里心里都只有一个他就够了……
几人于是折返,走至宣阳城门下事先停着的马车边,欲乘车而返。
“主上。”
十九忽然冒出来,迟疑地看了眼谢窈,欲言又止的样子。
谢窈面无表情,搭着丈夫的手上了马车。斛律骁送了她上车。十九于是凑上去,在他耳边细说了一通。
“竟有此事?”斛律骁双目微凛。
陆衡之不过一个南梁降将,若说得罪了什么人,便是在他南征途中有几名将领因攻寿春而战死,可他是主帅,他都未计较此事,那些人怎会因此要置他于死地。
他们对付陆衡之,只能是为了对付他。
十九唇瓣动了动,又斟酌了许久:“主上,还有一事……”
“郡主今夜,也在。”
他遂将斛律岚今夜溜出家来游玩却意外撞上陆衡之被刺杀之事说了。闻说妹妹竟因他险些在鬼门关走了一遭,又把他送去了自己的别院,斛律骁眉头深皱:“孤男寡女,成什么体统。”
“叫郡主回去,派人过去将陆衡之看着。”他下令道,想了想,又改口,“罢了,别派人过去了,叫郡主回去即可。”
陆衡之眼下只怕正怀疑今夜的手笔是自己所为,他眼下再派人过去,只怕会坐实了他的猜测。他虽不在意陆衡之是否怀疑自己,却也不想莫名其妙地又背负上黑锅。
此事并未瞒得太久,当日夜里,即传进了满朝文武和天子高长浟的耳中。
人们议论纷纷,讨论猜测着究竟是何人所为,联想到昨夜是魏王妃的生辰,答案似乎呼之欲出。
于是又纷纷嘲笑议论,讥讽斛律骁为了个女人争风吃醋,不惜要取人性命,实在色令智昏。
当街刺杀朝廷命官毕竟非同小可,太后和天子命洛阳令严查此事,命令才发出的第三日,刺客还没抓着,洛阳令却被人发现离奇自杀在自己的家中。一时间,朝野震动,人人自危。
斛律骁本想借此机会推手底下的封述担任洛阳令,然作为最有嫌疑之人,也不得不放弃,心下颇为恼火。
……
整整一个十月洛阳都笼罩在官员被杀的阴影之下,因为洛阳令的昏庸,当日那伙刺杀陆衡之的刺客早已逃之夭夭,随后他既自杀,许多线索也就被迫中断,事情只能不了了之。
皇帝给陆衡之另赐了宅子,靠近武库署一带,又派了人驻守,确保他的安全。
既查不出,众人愈发怀疑是斛律骁所为了。毕竟,能有这么大能量把事情压下来的,也就只有他。
斛律骁倒是不在意。他在朝中的名声一向极坏,多一个罪名不多,他只担心事情传到妻子的耳中,会误会是他。
好在,谢窈信了他的解释:“妾知道的,妾相信殿下。当夜殿下都和妾在一处,此事,只怕是有人恶意挑拨陆侍郎来仇恨您。”
倒是斛律岚知道了那夜所救之人的身份一阵咋舌,旋即撇撇嘴:“原来是他啊,若知是阿嫂的前夫,我就不救他了。”
对于此事,她未曾细想,还不明白自己当日巧合的出现反而是坐实了兄长的罪状。而凶手始终未曾被捉到,斛律骁也只得吃下这个哑巴亏,暗暗等待着机会,好将幕后布局之人找出来。
……
十一月仲冬,天气已经很寒冷了,洛阳城霰雪飘零,苍松结玉蕊,衰柳挂银花。
朔日的时候,宫中的郑皇后邀了裴羲和来宫中玩樗蒲。外面天寒地冻的,显阳殿里却是温暖如春,桌案旁盛着燃烧的碳火,又呈了个茶瓮,咕噜咕噜煮着新茶。
一局结束,皇后郑氏毫无悬念地赢了。她搓搓发热的手,笑道:“你就故意让我吧,谁不知道裴家的七姑娘智计无双,是京城第一才女,又怎么会输给我这个深宫妇人。”
羲和恭维她:“皇后殿下哪里话,羲儿技不如您,输得心服口服,殿下也莫要谦逊了。”
皇后笑了笑,忽而道:“你还技不如人?这几件事,你可是替予办得很漂亮呐。若无你的主意,我们哪能这么容易就挑动陆侍郎与魏王相斗。”
裴羲和微微一笑:“接下来,殿下只要想办法将陆侍郎的父母之仇都安在魏王头上即可了,即便没有确凿的证据,以他的立场,也会相信。也算是,为咱们的陛下又寻得一个帮手了。”
“这主意固然好,只是,有一件事予还想问你——你不是一直都很喜欢魏王的那个弟弟么?怎么反倒帮着我们对付起魏王了?”郑媱似笑非笑,凤目中却蕴着一丝怀疑。
裴羲和脸上的假笑渐渐消失不见,神情沉凝不已。
无它,魏王势大,终有一日会篡位登极,届时,阿姊和裴家都会被清算,身为裴家的女儿,她不能坐以待毙。
至于羡郎,祖父曾告诉过她,羡郎才是前咸阳郡王的亲生子,魏王不过是个前朝的余孽罢了。他今日所拥有的一切光环,都是本该属于羡郎的东西,羡郎,才该是王世子!
这一点,即虽羡郎本人不在意,既被斛律骁鸠占鹊巢了去,她就一定要替他讨回来。
作者有话要说:剩下的番外应该在九章之内完结。
起码还得死四个,所以就长了点。我也头疼字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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