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五,中秋节,谢窈同斛律骁一道去了位于城西的白马寺上香,在观音殿供奉海灯,以求菩萨庇佑早日得子。
她不信佛,此事自然是斛律骁提的。于是拜过佛后,当斛律骁要留在禅房中与住持说法论道时,她想要出去走走,叫了春芜等侍女跟随。
今日朝廷那位新上任的中令侍郎也在寺内,听闻是来为他父母上香,但她是不晓的,白马寺地界甚大,二人也不一定能遇上,斛律骁便装作什么也不知道地应允了,因青霜今日不在,又吩咐了十七暗中跟着。
“这白马寺可真大啊。”
春芜扶着女郎步下观音殿的九重台阶,往后山去,“不愧是释教之祖庭,比咱们的鸡鸣寺大多了!”
她注意到女郎的心情似乎不佳,便设法想要分散她的注意力。谢窈心不在焉地听着,偶尔点头以示在听。
她想的还是那日夜里答应他给他生孩子的事。
她得承认,那一日答应,的确是有些意乱情迷,加之一时感动才会应下,实则并未想过此事。
他到底是胡人,齐人,是梁国不共戴天的仇人,国家之别,民族之别,始终是二人之间的一道鸿沟,她嫁给他已是铸成大错,不能一错再错。
而自那日过后,他待她竟比往日更好,反到叫她不知如何是好了……
不知不觉到了接引殿地界,她怀揣着心事,未免有些郁郁寡欢。这时,一人从接引殿下来,清俊瘦削,一身素服。
二人迎面碰上,皆是目光如僵。谢窈身形微顿,错愕地看着来人,眼眶渐渐凝聚上热意。
是陆衡之。
他身后只跟了个小沙弥,故人相见,明显比两年前消瘦了许多,面容憔悴,素衫空荡荡地挂在形销骨立的肢体上,愈显瘦弱。
看到她,陆衡之亦是一怔,眸中划过一丝难言的伤痛,旋即拱手施礼:“下官见过魏王妃。”
谢窈早已听不见任何声音。她怔怔看着眼前的男子,曾经力能伏虎的青年而今瘦骨嶙峋,如将死的竹,眼眶一酸,眼泪止不住地如雨而落。
“陆……”她颤抖着唇想唤他,泪水却先流了下来。当着春芜和一众魏王府侍女的面,陆衡之脸色微变:“下官还有事,先离开了。”语罢,匆匆走下台阶。
“陆郎!”
她情急回首,然而故人终究没有回头,只能咽下泪水,怀着满腹的心酸朝接引殿去。
白马寺,接引殿。
身在佛前,即使是拜佛她仍是心不在焉地,神魂犹似落在方才的事上。春芜将香递给她:“女郎,香。”
她接过,仍如提线的木偶一般,没有半分生气儿。春芜见了,也唯有叹气。
即虽对陆衡之来朝为官的消息早有耳闻,但真正见着了,仍是不免惊讶。
他竟没有死,还到了北朝为官。
又有些怨恨他。当初女郎以为他战死之时,差一点就要殉情自杀,后来是为了替他报仇才活了下去。她不敢想象,以女郎的刚烈性子,但凡碰见的不是魏王这般钟爱她之人,只怕早也下了手,然后,便要自戕去陪他……
而眼下,女郎好容易动了过安稳生活的念头,他却再一次出现。
自然,她也知一切皆是天意,并不能怪到陆衡之头上。只能感慨几句命运无常罢了。
又对着金碧辉煌的大佛默默祈愿,祈祷女郎可以早日解开心结,好好地活下去。
自接引殿拜完佛出来才是辰时,斛律骁尚未派人来接她。她目光空空地望着方才与故人撞见的那方青石台阶,屏退一众侍女:“你们都退下吧,我想一个人走走。”
她语声冰冷,侍女们也不敢相留,恭敬地应着“喏”退下。
春芜于是扶着她下阶,为哄她开心,又提议要引她去看接引殿下的石榴林。
已是中秋,白马寺的石榴都到了成熟之期,个个大如灯盏,坠在树枝上有如一盏盏青红的灯笼。
“女郎,奴听说白马寺的石榴是最甜的,一个能有灯那么大呢,果子又甜的倒牙,咱们也去尝尝吧。”
春芜亲密地挽着女郎手臂,像只小麻雀似的叽叽喳喳。谢窈却始终怏怏不乐,未有反对也未有欣喜。
才入石榴林却瞧见个人,清俊儒雅,素衫磊落,正是方才匆匆离去的陆衡之。
他就立在一株繁盛的石榴树下,双目饱含担忧地看着她。谢窈一愣,再顾不得什么,泪水滚滚而下地小跑过去:“陆郎!”
她像只和爱侣重逢的小鹿扑进他怀中,双手紧紧攥着他衣襟,再也按耐不住多日的想念和心事大哭起来,泣不成声。
陆衡之一直静默地抱着她,温热宽厚的手掌轻轻拍着她背,由着她在自己怀中发泄。
自入洛以来,虽然知道她已成了魏王的妻子、颇受爱重,且在朝堂之中也不止一次与魏王同朝,但两人都默契地没有提此事,他亦不打算打扰妻子如今的安宁生活,为她徒增烦恼。
可他到底是思念她的,在恢复记忆担心她会为他殉情的时候,在从国人口中得知她跟了齐人、“负心”之后,那些个流言,不啻于五雷轰顶,泰山峨倾,担忧与想念如同雨后的野草在心间疯涨,每日每夜都折磨得他肝肠欲断。
没有人比他更了解妻子,他知道,以妻子的刚烈性子,得知了他的死讯,只怕会追随他而去。后来,闻说她跟了魏王,则是担心她会受他苛待,直至听说魏王将她立为正妃、敬爱有加才算松了口气。
天意弄人,他和她此生是没有缘分的了。但她既跟了魏王,他便祝福他们。毕竟,魏王身为丈夫,好过他百倍。
他不怨恨任何人,也不打算来打搅她的生活。然而上天,又偏偏要他们在此时遇见……
他轻吸口气,抱着妻子,软语宽慰着:“好了,不哭了。”
“是郎君不好,是郎君让阿窈受委屈了……”
他从未见过她如此失态的模样,知晓她委屈,始终柔声安慰着,以手轻轻拍着她背。
她却拼命摇头,泪水污了未染脂粉的玉骨冰肌:“陆郎,你带我走吧,我不要,不要在这里……”
“你带我走,我是你的妻子,我只是你一个人的妻子,你带我走……我要和你在一起,我不要在这里……”
她目中哀意丛生,落泪如散珠坠了他满怀,陆衡之问:“为什么?那位魏王对你不好么?”
谢窈含泪摇头。
他待她很好,可他待她越好,她就越不安,越惶恐。若说从前还能因为丈夫的死恨他,如今却连恨的理由也没有了。
可她又怎能爱他呢?他是齐人,是胡人,是她们梁人的仇人,她不能背叛大梁啊……
陆衡之见状,也明白了几分,手揽着她的肩轻轻摇头:“阿窈,我们回不去了。”
“眼下,朝廷正在通缉我,若说带你离开,天涯海角,我们又能去到哪里呢?况且朝廷不会无缘无故杀我父母,只能是北朝的授意。我想留下来,查清事实真相,为父母报仇。”
“北朝?”
她错愕地抬眸,眼泪如泉涌。若是北朝的授意,又会是谁呢……
陆衡之神色凝重,点了点头。他摘下一只饱满的石榴放置于她手中:“阿窈,此生是我对不住你,你忘了我吧。我实在是没有办法放下父母之仇,与你离开。”
“魏王的确是值得托付终生的男子,你好好和他过日子,我祝你们,儿孙绕膝,白头偕老。家国之恨,有我一个人来背负就够了,不应由你们女子来承担。”
……
这一日,谢窈不知是如何离开石榴林的,回到观音殿的时候,斛律骁已和住持交谈完毕,正坐在院子里的石桌旁,百无聊赖地品茶。
“回来了?”
熟悉的身影出现在视角余光里,他端起一杯青釉素瓷盏,头也不抬地问,
“窈窈去哪里了?这么久也见不到人影。”
身边都是他的眼线,谢窈原也没有寄希望能瞒过他,兼之心有愧疚,嗓音轻轻细细的:“出去转了转,遇见了一位故人,也就耽搁了。”
故人。
斛律骁心间有些堵得慌,脸色微青。
她倒是坦诚。
不过他也没有立场指责她什么,她本来就是陆衡之的妻子,因他害死了她丈夫,为了杀他才来到他身边。
两人又是青梅竹马,其关系之亲密、情意之深厚,自然远非自己这个后来者可以比拟的。人之常情罢了,他又胡乱吃味什么呢?
这样想着,他心间乱糟糟如棉花网成一团的那股郁气才消退了些,冷着脸道:“走吧,下不为例。”
差点忘了,她的生日又快到了。这一次,他要给她比满城烟花更难忘的生辰礼,可不是为了这件事与她赌气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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