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3、前世(13)

侍女们都依言退下,唯独春芜留在屋中,猜到有事要发生,唇瓣微动,担忧地望着她:“女郎……”

谢窈回过神,掩在袖中的手微颤,她看向春芜,眼里摇曳着烛光游移不定的影子。

罢了。她于心间说服自己,春芜的退路还未想好,她不能就这么莽撞地下手。

何况,何况消失的青霜,突然出现的郑氏,这一切的一切都未免太过巧合。郑氏之所言也不一定为真。她不能做了人家手里的刀……

这样想着,紧捏瓷瓶的手颓然落下。这时,屋外传来侍女们的行礼声,是斛律骁回来了。她身子狠狠一抖,将药瓶交给春芜,开门迎了上去。

“今日怎么舍得来迎我。”

斛律骁还穿着早晨的朝服,劳累了一日脸上也未见疲惫,神采奕奕,极亲密地扶起欲要福身行礼的她往屋中去。

她浅淡一笑,未达眼底:“妾想着殿下或许会饿着肚子回来,就备了酒菜,等着了。”

酒菜。

他神情微僵,谢窈已作什么也未觉地走了进去。侍女捧了盥洗的银盆和巾帕供他洗手,她则亲自替他布菜、安箸,神色温婉,仿佛当真与他是一对习惯了柴米油盐人间烟火的恩爱夫妻。

斛律骁心中一热,忆起来时青霜所禀,那点温热又消失殆尽。

“我今日已经在朝堂里吃过了,就不用了。今日过来,是有件事情想和你说。”

他脸上还带着浅淡的笑,看不出任何破绽,谢窈心间却微微一紧,他是不是发现了什么……

见她心不在焉,斛律骁也知自己的猜测成了真,心间微苦,却屏退一众侍女,拉着她手在窗边的矮榻上坐下:“我刚刚才接到的消息,你的那位故夫,陆使君,他还活着。”

“当年他重伤之后,气息脉搏俱无,下葬三日后被梁人掘墓救出,奇迹生还。眼下,南梁小儿杀了他父母,他不得已逃来了北朝。我也是才刚刚收到的消息。”

“窈窈,你想见他么?”

他一口气说完,看着眼前的妻子目光由沉静变为怔愕变为如海的哀愁,再凝为清泪一片。

但她最终摇了摇头:“殿下说笑了。”

“既已是故夫,便是从前之事。这些年,妾只记得自己是殿下的妻子,不记得陆使君是谁了。”

虽是如此说,她脸上却无一点笑意,仍旧是垂敛着眼眸不肯正视他。斛律骁心间无端松了口气,也知这时候她初得消息必是百感交集不能要求太多,旋即微微一笑:“我还有事,先去处理了。你用了饭食早些休息吧,不必等我。”

语罢,在她肩上轻轻一拍,提袖出去,看也未看桌上凉透的饭食一眼。

他一走,谢窈一直强撑的身子便软了下来,以手撑着坐榻才没让自己瘫下去。

窗外月色如霜,水银般泻进来,照于背上格外清寒。她闭眸,两行清泪徐徐滑下眼角,在月色与烛焰里耀若明星。

这算什么呢?造化弄人吗?

她以为他死了,把自己像个娼一样献给这胡人,想要为他报仇。

到头来,她沉溺在这胡人的感情之中,迟迟不能下手。他也还活着,让她连说服自己要恨这胡人的理由也没有了。

可既还活着,他又在哪里呢?她是多么地想念他,多么地想见到他……她要和他一道离开,一道归隐,去一个谁也找不到他们的地方。这样,她便可以说服自己,将在洛阳的这两年都视为一场幻梦,她不曾二嫁,不曾委身胡人,她还是陆郎的妻子,她还是谢夫人……

这夜,谢窈郁郁寡欢,并无用一点餐食便睡下了。

春芜瞧出她心情不佳,劝说了半晌也未套出一句话,只好退下,临去时,又细心地替她灭了屋中的蜡烛。

谢窈却殊无睡意。

她面朝着床的里侧,目光空洞地落在织金绣花的床帏与雕花床屏,前尘往事一件件如流水般从眼前淌过,融作两痕清泪,滑下桃腮。

临到子时的时候,斛律骁却回来了。他知道她没睡,沐浴过后径直上了床榻,自身后抱住了她。

“你爱我吗?”

黑暗之中,他把头搁在她肩上,抱着她温热的身子,涩声开口。

谢窈睁着的眼仍在流泪,什么也没说。久得不到回应,他把人转过来,闭上眼气息稍重地去吻她的唇,

这回满面的泪痕再遮掩不住,她瑟缩躲了一下,眼泪就如断了线的珠子簌簌滴落在他鼻峰和脸颊。

他的心也似跟着抽缩了下,酸涩和无力迅速升起,却装作什么也不知道的,愈发用力地吻她。

这些年,因为她刻意的顺从,二人在床笫之事上大抵也还和谐,在他的亲.吻与安抚里,她很快动了情,软了身子,手亦被他攥着抱住了他后背。

黑夜的沉寂里二人的急促呼吸都清晰可闻。于是扯去横亘在二人之间的最后一层束缚,冰肌雪肉,毫无遮掩地与他肌肤相贴。

他放开她,同她交颈接耳,听她在耳边平复着呼吸,心跳声却随着她的声声轻吁而疾快了起来。

“你爱我吗?”他呼出一口浊气,满不在乎似的再度问了一遍。

谢窈这时已平静下来,知晓怎样才是正确的回答,轻轻浅浅地“嗯”了一声。斛律骁于是抬起她一条腿,试了试湿度,掐着她腰,轻柔缓慢地把自己送进去,衔着她饱满的红唇咬了咬,似哀求地道:“不要再喝避子汤了,我们要个孩子吧。好不好?”

他知道她一直在用避子的药物,从古书上寻来的方子,平日里借口头疼脑热要抓药,总会多要一份药材,备齐了让春芜熬制。

他发现后,即命人替换药材,但过一段时间,她又会备齐。这也是她来他身边这么久却一直体寒的缘故。

他知道她恨他,可如今陆衡之既没死,她理应没了恨的理由。而或许,他和她有了孩子,她就能放下从前的那些执念。

至于今夜的事,只要未曾捅破,他便可以当作什么也未发生一般,待她还如从前……

谢窈的神思被他捣得不上不下,玉臂似柔柳攀着他肩,在他身下努力地迎合。微张的红唇间兰气徐徐,泪光模糊了烛光,仿佛天地都在眼前沉浮摇曳。

闻见男人的话语,她心中微微一凛。

原来,他什么都知道,却从来,什么也不说破。

那么今日的事呢,他也知道吗?若是知道,又为什么不揭穿她。人心都是肉长的,他待她这般好,没有了杀夫之仇在中间横着,她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窈窈?”

鼻尖却叫他轻轻咬了咬,似是不满于她的避而不答。右颊上滴答落了水珠,是他额上坠落的汗。她回过神,在他温柔期待的目光注视之下忽然心软得厉害,轻声地应:“好。”

五月,陆衡之来朝。于朝堂之上,向天子哭诉父母被杀之冤,希望可以留在北齐,将来引兵南下,为父母报仇。

少年天子很欣赏这个温和清雅、命运坎坷的年轻人,未有计较寿春一战给北齐带来的损失,想许以官职。但,知晓他和魏王的那些龃龉,也只能等下了朝后派人来打探了斛律骁的态度后才封了对方一个官做,并在凌阴里附近赐了宅邸。

是日,斛律骁回到家中,便同妻子说了此事。谢窈正在窗下拿了个花绷子刺绣,捻针的手只顿了顿,继续飞针引线。斛律骁又问她:“要见见他么?”

她迟疑了一瞬,犹豫着要应。但转念一想,天底下应当没有男人会大度到自己的妻子心里还想着前夫,便摇头勉强笑了笑,低头继续手中的活计。

斛律骁瞥了眼花绷子上的绣面。

绣的是芙蓉,才止绣了个花瓣,还看不出什么。

她其实很少做东西,从前,他也想让她给他做个帕子荷包什么的,作为信物。却都被她以针指粗糙拒绝了。这会儿既在做,料想是绣给自己的了。

加之这答案也是意料之外的,他心情一时很好,屈指刮了刮她鼻子笑问:“真的不见?可不是怕本王吃醋吧?”

她脸颊微烫,睫羽动了动,低下眉去。知晓她动不动就爱害羞,斛律骁一笑作罢,不再打趣。

时光有如流水奔涌往前,斛律骁在府中开设了处馆舍与她修书,好令她不必日日往宫中跑,甚至破例许了她那便宜徒弟一道入府助她修《尚书》

两人仍旧是谁也没提那日她在藏书阁离奇消失几个时辰的事,也谁也没有再提陆衡之。

直至八月十五,中秋。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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