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2、前世(12)

自那日之后,太后命谢窈在宫中主持藏书阁的修整,又调拨了一批宫女给她,命她主管整个藏书阁。

即虽两方都没有捅破那层窗户纸,但这无疑是摆脱斛律骁与其母慕容氏束缚的好机会,谢窈应下了,回去后,又同丈夫提了此事。出乎意料的,他没有拒绝。

他只嘱咐她小心皇后郑氏,不要贸然用宫中的餐食,并想办法为她在藏书阁设了个小厨房,安排了自己的人进去,又命青霜贴身侍卫。

如是一来,谢窈有了机会入宫,一旬之中,倒有五六日待在东观藏书阁里。而这期间,斛律骁每日都会来阁外接她,一时间,魏王夫妇和谐的佳话传遍朝野。

先时,太后曾将她有关《尚书》真伪的议论分发给洛阳城里的诸位大儒,但未言明她女子身份,众儒者由此事展开了激烈的讨论,最终的结果多为认同。太后始才信服,命她主持《尚书》的修订,又命儒学世家谯国嵇氏从中襄助。

那谯国嵇氏却有一小公子,年方十八,自愿拜在她门下修读尚书。北朝的男女之防还未有南朝那般死守严防,而太后不知出于什么考虑,竟也同意了。

对此,斛律骁虽然不悦,但事情既定,见妻子应允,到底未有反对。

……

冬去春来,时光飞逝,日子转眼即到了她入北齐的第三年,兴平九年。

二月二,龙抬头,大家小户使耕牛。

朝廷要举行御驾亲耕和亲蚕礼,魏王府里,天刚蒙蒙亮时斛律骁便起来了,谢窈服侍着他换上朝服,为今日陪伴皇帝前往东郊进行亲耕礼做准备。

最后一块玉佩在腰间系好,谢窈又很自然地替他理了理胸前的衣襟。手却被他握住,惊觉她微凉的温度,斛律骁拉着她手置于唇边呵了呵,柔声道:“今日是,恐怕来不及接你,就只有你自己回来了。”

谢窈点点头,又是一如往昔地低着眉不看他。斛律骁又道:“也真是难为你了,修书那样辛苦,又要常去宫中,和官员当值也没什么两样。要不我去替你回了太后,不做了吧。”

她轻轻摇头:“妾喜欢的。”

“那我去请太后,让你在府中修书呢?就不必每日晨昏定省地往宫中跑了。”

谢窈沉默了一晌,细声说:“妾没什么的,总在家里太闷,妾也想借着修书之事,多出去走走。”

语罢,又是沉默。

几番的试探皆落了空,斛律骁看着她波澜不惊的眉眼,心中微微失望,却是佯作不觉地一笑:“也好。总之,你一个人在宫中要多小心。”

语罢,大掌在她肩头轻拍了拍,越过她出去。谢窈迟疑了一瞬,莲步轻移,送他至了门口:“妾恭送大王。”

从院子里出来,十七等已等候在门口。他随口问了句天时,这时十九匆匆上前,递上一封书信:“殿下,南朝的情报到了。”

他脚步稍停,拆开一看,神情却僵住了。

是潜伏在南朝的探子发回的。原来当年寿春一战,陆衡之并没有战死,被他们下葬在寿春城南,三日后,梁人掘开坟墓,将“尸体”偷走预备重新安葬。

陆衡之就此奇迹般地苏醒了过来,但他伤得极重,又短暂地失去了记忆,在农户家中将养了一年才好。

此后,陆衡之回到建康,秘密与其父联系。后来不知怎的却泄露了消息,叫皇帝知晓了。

他死而复生的消息对于南梁朝廷不是喜讯,却给梁帝埋下了一粒怀疑的种子,梁帝开始怀疑寿春一战是他与北齐私通,故意输掉,加之其父性情耿介得罪宫中宦官,在宦官的谗言之下,梁帝以莫须有的罪名秘密处死了陆衡之的父母,又派人前去捉捕他。

陆衡之迫不得已出逃,眼下,就快进入北朝境内了。

没死。

斛律骁看着那方书信,皱了皱眉。

是天意吧。他军纪甚严,从无有人敢瞒报军情。偏偏当日梁人盗墓之事却被瞒了下来,否则又何至于如今才知晓。

不过,寿春既破,他也不是很在乎陆衡之死没死。抛去国家之别,他也敬重这个宁死不降的对手。

只是,窈窈若是知道了他还活着,又会如何选择。

“殿下,要给王妃看么?”十九面色沉静,心里却有些担忧。

王妃一直备受太夫人猜忌,原因便是殿下杀了人家前夫。实际莫说是太夫人,便连他们这些做下人的,也很是担忧。何况,是个明眼人都看得出王妃对王上态度冷淡,根本不是正常夫妻相处之道。

眼下,陆衡之既没死,杀夫之仇是不是就算没有了?

斛律骁放下书信,摇头:“这样大的事,瞒不住她的。”

想了想,却轻轻叹息一声:“先瞒着吧。”

他既能知晓此事,朝中也当知晓。郑氏和裴氏两个女人一直想利用窈窈杀了自己,想是会对她隐瞒。届时,她会怎么做,他很好奇。

事情不出他之所料,最先沉不住气的是宫中皇后。当日,于亲蚕礼上早早地回了宫,径直去了藏书阁去见谢窈。

“王妃是个聪明人,何必这样揣着明白装糊涂呢。”

谢窈正踩着梯子翻找着高层的书架,身后冷不丁传来一阵绵密的脚步声,她回过头,盛装华服的郑皇后在几个宫人的簇拥下妖娆走来。

“聊聊?”

她一只手扶住了梯子,大有她不应便要抽梯之态。

谢窈举目一望,堆满书架的殿中并没有青霜的影子,提裙欲下。郑媱也便没有再拦她,巧笑一声收了手。

显阳殿。

郑媱命人上了茶水,纡尊降贵地,亲自为她斟上一杯,见她冰雪清冷的眼眸中波澜无惊,又嗤笑道:“喝吧,毒不死你。予还想请魏王妃帮我个小忙呢。”

那冷如玉雕的女子才终于有了反应:“皇后但讲便是。”

郑媱道:“王妃应该清楚,太后将你召进宫来,从来就不是为了修书。”

“听说——你的丈夫,正是死在魏王手中。身为妻子,难道就从来没有想过为夫报仇么?”

预想多日的邀约终于而至,但谢窈心中却殊无喜悦,而是涌起深深的纠结与挣扎,状似海浪冲击着她。

“皇后说笑了。”她垂敛着眼眸,皎若白瓷的脸上被夕阳的金光映出眼睫浓密的影,“乱世之中,人命有若草芥,妾能得大王怜惜已是三生有幸了,哪里敢忘恩负义,做出对不起他的事。”

“真的吗?”皇后却不信,“我知你那亡夫,听闻,也是建康城里数一数二的郎君,你俩自幼相识,竹马青梅,难道,这许多年的感情都比不上你和魏王的露水姻缘么?夫人难道忘了,陆使君是怎么死的?”

“他是叫齐军一箭从城墙上射死的,掉下城楼,栽在堆成人墙高的尸体堆上,在此之前,他已经被齐军的车轮战了一个月,每日只能睡一两个时辰,寿春的守军,也在一月之间由十万骤减至三万,魏王妃,予说的可对?”

郑媱突然凑近些许,语调幽幽地说道。谢窈心间突兀地一酸,眼中泪光涌现,要想掩蔽已是不及。

她仓促低下头,眼泪却如断了线的珠子止不住地落下来,泪落涟涟,再难自已。以手捂唇止住了哭音。

郑媱便得意地勾唇笑了,从袖中取出个素釉小瓷瓶,推至她面前:“这是鸩毒,无色无味,见血封喉。”

“王妃只需将它下至魏王的饮食之中,便能手刃仇人。这之后,予与太后自会保你周全,送你回江南与父兄团聚。”

语罢,她将一封书信放在了桌案上,上面正写着探子远自南朝发回的情报。言太尉陆衍被皇帝赐死,尚书令谢简病危,随信还附上了一枚羊脂玉玦。

谢窈一眼便认出那玉玦是母亲留给父亲的遗物,从不离身的,缘何却会到了这里。她含泪抬首,欲取过细看,郑皇后却把那封书信慢条斯理地收回了袖中:“容易留下物证的,这个不能给夫人。”

“能否手刃仇人、回到故乡江南,就全在夫人一念之间了。时候也不早了,予派人送夫人出宫吧,夫人回去后也可好好想一想,随时可来找予。”

说着,她像是料定了她不会被自己说动,伸手去取案上的小瓷瓶。

谢窈却先她一步拿了那个瓷瓶,掩进了袖子里。

她抬起一双清光淋漓的眼来,泪意未尽的眼中如燃荧火,眼眸幽幽:“希望皇后殿下,记得您今日说过的话。”

*

从显阳殿出来,谢窈回了藏书阁。

方才不见的青霜已回来了,正坐卧在殿门口的那株梧桐树上打盹。见她回来,又雀鸟般迅疾轻巧地从树上跃下:

“王妃去哪里了?”

谢窈面不改色:“我觉得闷,去华林园走了走。本想叫上你一起,可你却没了人影儿,就只好一个人去了。”

她心里紧张,轻轻吁了口气,佯作无事地问她:“你呢?又去哪里了?我方才哪里都寻不到。”

“属下在树上睡着了。所以不见。”青霜淡淡地道。心中一时却颇为复杂。

方才,她的确是在打盹,但,是遵从殿下的吩咐,故意离开王妃的视线。故而郑氏找上门的时候,二人的对话被房梁上的她听得一清二楚。

眼下,虽不知王妃后来去了显阳殿究竟与皇后说了些什么,但就她的撒谎来看,必定不是什么好事。

她得将此事报告给殿下才是。

*

魏王府。

谢窈回到家中的时候,斛律骁仍未结束典礼从东郊归来。

她已命厨房备了酒菜,踹着那个小瓶子焦灼而紧张地在厅中等待着。心间挣扎许久,终是屏退了一众丫鬟:“你们都出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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