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1章 前世(1)

太武皇后谢氏,梁国建康人也。初嫁梁国淮南刺史陆衡之,齐兴平六年秋,太|祖南征,衡之战死,帝于寿春城中得后,纳后为元妃,后立为皇后。

——《魏书·皇后列传》

南梁宣怀六年,淮南,寿春。

今日是七夕,南国的秋夜已有些寒冷。落叶打着旋儿悠悠坠至地面,夜雾方白,在夜色里涌动着牛乳似的莹澈。

十七打着呵欠从中军帐里出来,问正在栅栏边站着执勤的同僚:“还没来?”

“什么?”十九不明所以。

“梁人那个守将的妻子啊。姓什么来着……”

“谢。”

“对,姓谢。”十七终于忆起,又揶揄笑他,“对了,等会儿人来了你领着进去,我可不想得罪慕容小娘子。”

十九一笑:“有那么漂亮么?薛十七,你如今胆子是越发大了,竟敢拿主上开玩笑!”

十七只挠头:“嘿嘿,这不是听说么……那南人的妻子听闻是个绝世美人,艳绝江左的。要是大王看上她了怎么办?”

这话说来另有缘故。这里是梁国的寿春城,他二人则是北齐摄政王魏王斛律骁的手下,此次奉命跟随南伐。

寿春是江淮重镇,守江必守淮,这场战役整整打了四十天才拿下,寿春城破,守将陆衡之战死,先头部队在淮南刺史府俘虏了陆衡之的遗孀谢氏,将于今夜,献给主帅魏王。

二人犹自闲聊着,十七道:“听说这一个还是梁国那尚书令的女儿,出身大族。他们抬着那梁将的尸身进去的时候,这女人已经换好了为夫守丧的素服,只撩开看了一眼就放下了。刀斧加身,却眼皮子都没动一下,单是这副气度就胜过那位慕容小娘子了。兴许殿下会喜欢呢。”

十九失笑:“越发浑说了,你何时见过大王帐中留下女子?何况这一个还是敌将之妻?”

历来征战,主帅纳敌将妻妾的事比比皆是。但十九却清楚这种事绝不会发生在自家主子身上。

主上素来喜洁,虽早已到了成家的年纪,然七年前其父去世,四年前其祖母去世,为守丧就一直耽搁了。如今虽出丧期,然他纪律严明,临戎不语内事,命将士不得在战时狎玩女子,又怎可能带头违背军令,纳敌将的妻子。

他话音还未落下,忽见十七将脸转向一旁,神情似僵。原是军士正领着个秀颀高挑的女子进来,要带人进军帐。

女子身着素服,头挽高髻,全身无一点装束,只在髻上挽了圈素色巾带,鬓插白花,朴素至极。

她只抬头瞥了二人一眼便低下头去,跟随军士而入,行动间,若弱柳拂水,惊鸿缥缈。

女子的那一眼彷如惊雷自身体里穿过,十七猛地又回过了神。

“十九,你敢赌么?”

他拿手肘碰了碰面色沉凝下来的同僚,“就赌大王,会不会留下这妇人。”

中军帐里,斛律骁方才看罢部下送来的军报。

因十余年前那场青州之役、太|祖下令屠城之缘故,城破之后,寿春百姓十分畏惧,已有百余人自杀。而两军苦战已久,军中饿死之军民不在少数。

眼下,城中尚有三万百姓与一万俘虏,如何招降这部分人,也是个难题。

他思索得认真,未曾注意到帐外响起的侍卫的通报。直至十九掀帘而入:“殿下,谢氏已经带到。”

他头也未抬,手掌着灯火,随口唤道:“进来。”

门帘处有夜风卷入,吹拂衣裙,莲步无声。是侍卫领了女子进来,又退出去。

烛火投下女子清瘦秀颀的影子,她在案前屈而跪下:“未亡人谢氏,见过魏王殿下。”

这一声清清细细的,仿佛月下的一缕烟,夜风便可散去。斛律骁初时并未在意,心不在焉地道了声“免礼。”

“你抬起头来。”

他抬眼,漫不经心地朝女子看去,那女子恰也于这一瞬抬了眼朝他望来,娟娟如新月的眉,秀挺的鼻,风露清愁的眼,眉梢眼角若盈若散的愁意……都一瞬间闯入他的眼中,像是贸然坠入春夜的一尾蝴蝶,在莲尖轻点,又翩跹飞走,只余莲瓣在风中盈盈。

他愣了一下,身形微晃。女子已低下头,留了漆黑的鸦鬓与雪白的一截脖颈与他。

素衣白裙,清冷愁绝,在暖黄的烛火中有如一枝低颈的白鹤,虽是受降,也是亭亭的姿态。

斛律骁心间却如投石入水,渐渐地荡开了圈圈涟漪,良久也未能平息。

“起来吧。”

他尽量平和着语气道,尚不明白这陌生的悸动是因何,略皱了皱眉,低头看了看手中的信笺。心尖儿仍若叶落琴弦,颤摇不止。

女子于是起身,静默而温顺地退后一步。斛律骁又抬眼觑她,见她身着素服,头挽素巾,连髻上也簪了几朵素色的花,显然是在为亡夫戴孝。莫名的,心中竟涌起些歉疚来。

“你叫什么名字。”他问。目光如烛火一般摄到女子素净如瓷的脸上。

女子温柔婉声:“妾姓谢,单名一个窈字。”

谢窈……他在心间将这名字默念一遍,口舌生香。心道,她这名字倒是取得贴切,好一个窈窕淑女。

短短的一霎间竟因她出了两次神,他心头略微烦躁起来,但对着这才丧了夫婿的女子,也生不出怒意。只绷着脸道:

“寿春已破,你夫君的死,本王很抱歉。我已给过他投降的机会,他却执迷不悟,白白地折损我那么多将士,他的死,本王也无可奈何。”

“妾知道。”谢氏低着眉,声音低柔,“朝廷昏聩,亡夫据守一月有余却不见援军,妾既伤怀亡夫的死,却也知天道有常,他既对抗天命,有今日是他咎由自取,怨不得旁人。”

“只是,寿春百姓与城中的将士到底是无辜的。妾听闻,大王是仁义之师,自入南境以来,秋毫无犯。望殿下,能以苍生为念,不要祸及城中百姓与投降的士卒。”

语罢,她盈盈下拜,以头触地,许久也未肯起。

女子的豁达与明智令斛律骁微惊。

那南梁守将死的惨烈,是在苦战一日一夜后,弹尽粮绝,体力不支,被他们一箭从城墙上射下来,坠城而死。

丈夫横死,身为遗孀,不是哭天抢地地求饶,也不是为亡夫凄悲,而是不卑不亢地为城中百姓和投降的将士求情。

此次南征以来,的确是在寿春折兵损将,损失惨重。莫说是士卒,便连城中妇孺也积极投身战役,坑了他不少将士。

也是因此,麾下士卒对于南人仇恨高涨,被他事先以军令压制才没有闹出事端来。

而这妇人,竟然勘破了这一点,提前向他求情。倒不愧是陈郡谢氏之女。

“夫人能这样想,倒是很不错。”

斛律骁眼里落了几分欣赏,他负手起身,走至她身边去:“眼下却还有一件事,需要夫人替本王效劳。不知,可否?”

女子于是抬头,两人视线再度撞在一处,视线和她对上的一瞬,斛律骁如同闷锤敲在心脏,又是一阵悸动,瞬然别过了视线去。

心中则微恼。

这情绪是从未有过的。这女人似是有妖术,得离她远一些。

谢氏女并未察觉他的异样,沉静问道:“大王要妾做什么?但请吩咐。”

他背过身,咳嗽了一声压制住心中汹涌的那些莫名的情绪,“夫人要本王保全城中百姓,可城中百姓却似乎并不稀得这保全。本王命将士不得扰民,欲与百姓约法三章,然这些百姓却不愿降我,反抗情绪强烈。我军自南伐以来从不杀百姓,照这样下去,却是不得已要破例一回,杀鸡儆猴了。”

“夫人既是陆使君的遗孀,若真有心庇佑一城百姓,还当为他们做个表率。”

“是,妾身明白。”

谢氏低眉,再度婉然下拜。斛律骁想了想,问她:“你夫君的遗体还未下葬,夫人要再看一眼么?”

她摇头:“多谢大王好意,妾方才在府中已经看过了,人死不能复生,再见也是无益。”

“还望大王可以允他一点体面,留他一个全尸,让他早日入土为安。”

她面色沉静得如一汪经年不起涟漪的镜湖,实是看不出任何波澜。斛律骁道:“这个自然。”

他命人送她出去,等人临去之时,又下意识地看了眼地上。

有影子。

不是精怪。

莫非,是自己的缘故,是错怪了她?

是夜,谢氏歇在了齐军营中。

齐军另拨了间营帐与她,为的是明日将她带入城中劝降一事。军中布置一应简陋,但他们还是为她找来了一架床,一方桌椅,一方竹篱搭的简要屏风,甚至贴心地准备了盥洗的木桶木盆和巾帕,供她洗漱。

军士还没有送棉被来,谢窈独自一人坐在灯下静静等着,烛火映在她美丽的眼睛里,飘忽无定,有似浮云。

她手心正摊开着,静静躺着对温润如羊脂的同心玉璧。她低眉看着那玉璧,渐渐的,眼睛里沁出丝丝甜蜜的笑,到最后,却凝为一片伤怀。

门外响起齐军的请示声,她回过神,将玉璧收进贴身的衣襟里,起身相迎。

十七抱着棉被走进来,略有些不好意思,掩饰地咳嗽两声,将棉被被褥都放在床上:“军中的条件就这样了,谢夫人且将就着吧,其他的,等明日回了刺史府,再做盘算。”

她点点头:“多谢将军了。”

十七本还想宽慰她两句,见这女子始终冰冰冷冷的,虽然礼数齐全,却全然一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淡,连句寒暄的话也没有,心中的话又给堵了回去。

心中兀自嘀咕:

这么冷淡,大王也没说留她不留,莫非他和十九的赌约要打输了不成。

他默默腹诽着,出了营帐。身后,毡幕放下的一刻,谢氏女眼中的暖意顷刻已被冰雪覆盖。

她走回桌旁,一语不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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