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2章 骓爸X骓妈(8)

案上已呈了酒樽,樽中酒色绿莹,正是传闻之中的鸩酒。

斛律桓瞠目,有如照背泼雪,身子为之一颤。看着好友的眸中渐渐聚集起热意。

“去啊。你在犹豫什么?难不成你也是他的乱党么?!”

身后又传来高焕严厉的喝声,他身子颤了一下,终是颤抖着手去端那杯毒酒,眼边一阵浑浊的泪意,却拼命在心底告诉自己,不能哭,若哭了,一旦哭了,时樾从前的辛苦谋划就全部作了废。

他现在不是孤身一人了,他已娶了妻子,要替他,继续将她保护下去。

拓跋叙则始终微笑着,泰然自若,见他端着毒酒的手颤抖得愈发厉害,主动伸手去接:“给我吧。”

将杯盏交付给他的一瞬,斛律桓再忍不住,眼泪滚滚而下,只背身对着高焕未曾被他瞧见。未尽的哽咽声被他生生阻断在喉咙里,他闭着眼,无声泪下,涕泪交流。

拓跋叙于是接过了那杯毒酒,如品茗一般,动作优雅,神情自若,在好友闭眼的瞬间仰头将杯中酒从容饮完,白了杯底给对面窗下的高焕看。

“多谢齐王,容我留一全尸。”

“若可以,我死后,还请将我葬在景陵陵园之中,去陪伴兄长。”

他态度仍是不卑不亢的,从容温和,仿佛还是京中那个温文如玉的贤王。高焕唇际扬起一抹笑,起身出门:“知道了,彭城王安心去吧。”

又拍掌大笑:“夫妻反目,兄弟成仇,有趣!有趣!”

“阿桓,你俩到底朋友一场,我准你看着他咽气,等他死透了,就赶紧出来。”

男人拂袖而去,屋中的士兵次第跟上,屋中于是只剩下他们二人,斛律桓扑过去,抱住了将要软瘫倒地的好友,热泪滚滚。

那酒是传闻之中的鸩酒,见血封喉。拓跋叙已说不出完整的句子来,唇边开始有污血流下,他笑着,倒在了好友的肩上。

要说的话三个月前就已经说过,眼下心愿已了,似也无什么可说。耳边开始传来好友撕心裂肺的哭声,他想劝说两句,却是力不从心,只能撑着暂且清明的目光望向屋外的天色。

夜,已经完全暗了下来。于门扉中透出天河浅浅,横亘如银,向东而望,又可见窗户里透出的那颗荧荧的明星,当是织女。

今晨起身时他恍惚听见底下人议论了句,今日是七夕,是牛郎织女一年一度相会的日子。可惜啊,他是看不见二星渡过天河相聚的样子了……

剧痛一点一点攀上五脏六腑,再向心脏处聚集,痛到极处,便是麻木。喉咙口开始有大量鲜血涌出,他咳嗽起来,强撑着最后一口气在好友耳边,一字一句说得吃力:“不、不怪阿桓。”

“替我,替我、照顾好……”

话音还未落下,瞳孔中光芒已散,斛律桓只觉肩上一重,好友的身子彻底软了下来。

“时樾?”

斛律桓哭声一滞,扶起他来拼命地摇着唤他名字,却都再没了回应了。拓跋叙闭着眼,神色安详,就如熟睡了一般。于是颤抖着手去摸他脉搏,突然哀恸地哭喊一声,放声大哭。

府门外,才要上车的高焕闻见这撕心裂肺的一声,微有不悦。其下属察言观色,立刻道:“王上对斛律世子真是太仁慈了,乱党去世,他竟哭得如此伤心,想来也是与乱党一伙的,并非真心效忠于你。”

高焕挑眉,神色轻蔑:“你懂什么?乱党死了,他作为乱党曾经的朋友为乱党而哭本王却不杀他,彰显的是本王的仁慈与大度。”

“至于是否有二心。”他哼笑一声,拇指轻抚着食指上的玉扳指,“就算有又如何?他父母妻子皆在我手上,翻不出什么浪的。”

他进入车里,车队辘辘朝齐王府去。夜色里有太学生结队跑来,手里扬着一封封素纸,边跑边喊:“殿下,齐王殿下!”

“彭城王是冤枉的,彭城王素来忠于国家,山岳高节,冰清玉粹,他自义兴年间便不再出仕了,怎会行篡逆之事!这是我们的陈情书,还望您过目!饶恕他一条命!”

学生已近车前,跪伏在地上,手捧陈情书砰砰磕着头只求齐王恕罪。那侍从见车帘静垂毫无动静想是王上不悦,便替他答:“彭城王已经伏法,诸位晚了一步,请回吧。”

“不过,齐王仁慈,留了他一个全尸。”

夜已经很晚了,寿丘里斛律氏府宅中,慕容氏同侍女小锦在庭下的卧椅上躺着,轻摇团扇,卧看牵牛织女。一旁的桌案上则供奉着瓜果与针线彩缕。

院子里旁余的下人都被屏退了出去,万籁俱静,草虫可闻。传言里二星渡过天河的情景并未得见,眼下,墨黑如蓝的天空上仍旧横着一道银河,宛如大河般将二星隔得老远。

慕容氏握扇的手不由得一滞,低低地吟诵道:“牵牛织女遥相望,尔独何辜限河梁……”

她会的诗不多,这诗还是去年七夕时夫君教她的。是曹魏文帝曹丕的《燕歌行》:明月皎皎照我床,星汉西流夜未央。牵牛织女遥相望,尔独何辜限河梁……

她想过他们会一起死,却不曾想到,会和这牛郎织女一般,天各一方。

眼睛里渐渐有了湿意,她抬手去拭。小锦怕她触景伤情,忙笑着劝:“娘子,夜里天气凉,还是回房歇下吧。”

也是,如今有了身子的人了,不能大意。她点点头:“也好,你扶我起来。”

这一起身腰间的香囊袋却掉在了地上,“咚”的一声清响。小锦知晓那香囊里装的是彭城王给自家女郎的信物,往日里珍视得跟眼珠子似的,扶她站稳后,忙俯身去拾。

“娘子,给。”

慕容氏将那香囊握在手里,欲重系回腰际,却觉不对,忙解了香囊来看,顿时花容失色!

原来囊中的凤珮竟因方才那一摔断成了两截,十分不祥。她心里开始砰砰跳得厉害,急切地问小锦道:“世子回来了吗?世子为什么还没回来?”

小锦亦吓得不轻:“奴,奴这就去叫人,娘子您别激动……”

主仆二人旋即回到屋中,小锦叫了人,出去打听斛律桓下落,好等他回来详问彭城王府事。

又等了两刻钟,斛律桓才终于回府。却是浑身染血、神情涣散,脚步虚浮地踏入屋来,身后跟了一长串焦急询问的老仆。

他眼神无光,整个人面色颓败、无悲无喜,仿佛一具被抽去生气的行尸走肉,慕容氏亦被他吓了一跳,被那股血腥味一刺激,忙起身后退捂住了口鼻,惊惶问他:“世子这是怎么了?哪里来的这么多的污血?”

斛律桓抬眼看了她一眼,眼中一酸,又有眼泪如倾,几乎模糊了眼前的视线。

“时樾死了。”他喃喃道,边说眼泪边冲刷着脸颊,“是我杀的,是我给他端的毒酒……”

“你说什么?”慕容氏没听清。

他却似陷在自己的情绪里,恍惚踱着步,口中低喃。旁边的管事壮着胆子道:“夫人,世子说的,好像是,彭城王死了……”

慕容氏只觉得眼前一黑,一直绷在心里的那根弦彻底地断了。整个人也似断弦一般,身下软绵绵的,不受控制地朝地下倒去。小锦忙扶住她:“娘子!娘子!”

一群人手忙脚乱地,忙去扶她,将人抬至了榻上,又急匆匆去请医正。

房中乱轰轰闹到大半夜,如是一番折腾,斛律桓也终于清醒了过来,待大夫把完脉后焦急地问他:“大夫,她怎么样了?”

“没什么大碍。”医正宽慰道,“夫人只是受惊过度、晕过去了。老朽,给她开几方药也就得了。”

“只是……”他欲言又止,斟酌了一会儿才道,“夫人已经有孕……一个月了,这药的用量,老朽须慎之又慎。”

一个月?

宛如晴天遭了个霹雳,斛律桓一瞬间将好友去世的悲痛都忘了。怎么会一个月呢?他们是四月里成的婚,婚后每夜他都是打的地铺,根本没碰过她,怎么可能有一个月的身孕?

瞧见大夫脸上露出尴尬的笑,又忽然明白了过来。当日好友与她和离,算着日子,到如今已经是三个多月了。大夫不过是替他遮掩罢了。

可……

斛律桓胸中不禁涌起一阵悲凉与悲愤。当初,时樾是为了与王妃和离故意骗她有孕,实则没有,结果在这紧要关头,怎么会阴差阳错就有了孕?

如此一来,岂不是时樾连死时也不知道,他已有了个孩子?

当真是天意弄人。

他眼中泪意汹涌,长泪潸然。于心中暗下决定,无论如何也要替他把这孩子养大成人。

于是送了医正出去,又赠了他许多金帛,再命房中的丫鬟侍女守口如瓶,预备过些日子再把消息散出去。

毕竟,她的肚子后面是藏不住的,与其到时候被人瞧出受制于人,不如把主动权掌握在自己手里。

彭城王的死在朝中引起了极大的轰动,不少有良识之人都为其泪下,但毕竟其人已死,齐王又正得势,无力回天,议论了一阵也就散了。

慕容氏清醒过后,虽然悲痛,但被斛律桓拿孩子劝住,也只得尽力不去想这些,先养胎,想将孩子生下来。

好友的死令斛律桓一夜之间成长了许多,不再是从前的嘻嘻哈哈二五不着调,开始变得深沉谨慎起来。

他收买了那医正,命其在父母面前作伪证,篡改了慕容氏的怀孕时间,将她肚中的孩儿认在了自己名下。

待时局稳定后,又主动与父亲坦白,直言自己已得罪了齐王,齐王既把慕容氏嫁进斛律家,便是想用她牵制自己。斛律家虽在南下时有功,但齐王早就想清算了,眼下正是他篡位之机,若孩子的事迹败露,全家都别想活。

斛律郡公被儿子气得够呛,奈何只有这一个儿子,想打又被妻子拼命拦着,只得忍气吞声地认下了。

就在拓跋叙死后的第九天,高焕迫皇帝禅位,改国号为齐,年号延元。十日之后,将废帝召进昭觉寺,以火焚烧。事后,上谥号为思,天下哀之。

次年二月,慕容氏于斛律府平安诞下一子,依先夫之遗愿,取名为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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