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南梁兖州刺史谢临献上降书,纳土归齐。地处岭南的交趾亦送来了归附的文书,至此,梁国全境纳入齐国境内。
斛律骁收下了降书,高度赞许妻兄的做法,不仅让他继续统领南兖州,还将南兖州及建康、三吴整个地区都划拨给他管辖。又将部将叱云淮留在建康,总管军事。
安排好一切之后,他率领大军,带上梁宣怀帝及南梁一干降臣,正式前往盱眙受降。
江北的冬日不比和风绿水的南方,朔风凛冽,枯叶萧萧,寒风呼啸了一夜之后气温开始骤降,次日,谢窈清晨起来看见院墙屋檐上积了一层薄薄的素色,才知是昨夜落了雪的缘故。
初雪过后,后院中的那株桐花树树叶已掉得差不多了,铺在庭砖上厚厚的一层,光秃秃的树枝上只留有两三只桐子坠着,好不凄凉。倒叫她想起,远在洛阳的他的家里似乎也种着许多的桐花树,每每到了春天的时候,便会开满洁白的小花,似一朵朵风铃坠在碧绿的叶间,玲珑可爱……
桐花是相思之树,江南曾有诗云,桐花万里路,连朝语不息。她在心间轻叹了口气,也不知,那人回来了没有,在江南战事一切可都顺利……
心事在心底翻覆,涌动如流水。又觉自己这般实是不矜持极了,谢窈脸上一时发烫,慢慢地,低下眉睫。这时沈砚牵着芃芃从垂花门进来,芃芃好奇地问,“阿舅,阿母怎么在看着这棵树啊?”
沈砚道:“不是在看树,是在思人。”
“思人?”芃芃睁着懵懂的眼睛,好奇极了,“那,阿母在想谁?”
谢窈回过神,有些尴尬,沈砚已移目过来,微微一笑:“窈妹妹说呢,你看着这桐花,是在想谁?”
院中一时静谧无比,积雪从枯枝上滑落,沙沙有声。芃芃小跑着扑过来,她慈爱地摸了摸女儿的发辫,向沈砚歉意一笑:“兄长。”
沈砚微微颔首,对侍立在侧的春芜道:“今日融雪天气甚冷,芃芃衣服好像穿得有些少了,你带她再去添几件吧。”
春芜心知他和女郎是有话要说,顺从地牵了芃芃离开。沈砚于是看向谢窈:“还不去收拾行装么?魏王的船只已经抵达兖州了,想是很快就会到达盱眙,你不随他回洛阳么?”
“我……”
这话似乎坐实了她在想那人,谢窈脸上一红,不知要如何解释,沈砚却淡淡一笑:“从他第一次在兖州出现,带走你,我就知道,会有这一天的。”
“你还是喜欢他,是么?”
他笑容略微苦涩,又带着几分责备,倒令她心内十分地不好受。
诚然兄长和她之间是清白的,但,在他们心间,那人从来就不是良配,想也是不会同意的。
表兄为了自己牺牲这么多年的清誉,眼下自己却要和他们不喜欢的人结成连理,辜负的同时,更有种利用完了便一脚踢开的不知好歹……
见她神色为难,沈砚心头亦有些后悔,释怀一笑,祝福她道:“自然,窈妹妹能从前尘往事中走出来,迎接新生活,作为兄长,我自也是高兴的。只是,情之一字,从古至今受伤的总是女子,为兄只是担心你又会受伤罢了。”
“不管你做什么选择兄长都会支持你,只是,爱也好,不爱也好,永远都不要丢了自己。兄长只望你,不要再和以前一样,把一颗心毫无保留地交出去,被伤得体无完肤了。”
他字字句句皆似为自己考虑,谢窈鼻翼微酸,盈盈谢道:“多谢兄长告诫。”
沈砚微笑:“去吧。”
她行礼,返回屋中,沈砚看着她好似无一丝留恋的背影,眼神微黯。
这时春芜带着加了衣裳的芃芃出来,芃芃一脸好奇,懵懂望他。沈砚又蹲下身对芃芃道:“芃芃,你阿父马上要回来了,以后,你可能要去北方生活了,要乖乖的,不要惹阿母阿父生气。”
芃芃问:“阿舅不和我们去么?”
“去的。”沈砚微笑道。
芃芃这才乖巧点头:“那芃芃也去。”
巳时时分,北上谈判的齐军正式抵达了盱眙城。
虽然百般不情愿,谢临还是亲去城外迎接了这位便宜妹婿,一番寒暄之后将人迎进了盱眙城,进府衙深入洽谈纳土归降的事宜。
谢临的条件是保留兖州刺史的职务和不伤及百姓,以及,掌管军队和自主任命官员的权利。
这本就是他们前时结盟的条件,但如今齐军吞灭江左,强弱悬殊,谢临便怀疑这位妹婿是否会信守承诺了。
“这有什么。”
议事厅中,斛律骁挑眉,慵懒又不屑,“初时便答应过兄长,若我得享乾坤,可封兄长为吴王,划兖州至建康乃至江左三郡为兄长封地,世代承袭。这便是我的诚意了,我会将此事写入律法,世世代代,永不会变。”
“只要兄长,肯将窈窈嫁给我。做我的妻子,我的皇后。”
他说得郑重而诚恳,谢临却为“皇后”二字皱了下眉:“子恪已经下定决心要做那件事了是吗?”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统一南北是何等之功,谢临知晓,斛律骁既做到这一步,便绝不会再屈居人下,何况从前也只是少个天子的名头而已。
而对于这个妹婿,他虽仍是看不大顺眼,却也无可奈何。阿窈那孩子,虽然什么都不说,但态度的软化便足以说明她的选择。
为什么不是昭玉,而是他呢……这可真真叫人头疼。
斛律骁没半分犹豫:“是。”
“最早年内,最迟明年,我一定会让窈窈成为全天下最尊贵也最幸福的女人,一辈子尊重她,爱护她,信任她。白首两不疑。此生此世,永生永世,不会有旁人,也绝不会负她。”
上一个说这话的人做过的事还历历在目,谢临并不吃这一套:“那便做成了再来吧。”
顿一顿,又神色厌恶地翻起了旧账:“别怪为兄的嘴碎,也不是不愿将阿窈交给你,只是,上一回淮河上的事,实在叫为兄心悸!”
“何况,此事也该问问阿窈的意见才是。”
斛律骁倒未生气,转念一想,他离京日久,京中之势尚未明朗,他虽有把握,保不齐又会出什么岔子,亦深以为然。道:“也好。那这段时间,就拜托兄长替我照顾窈窈和芃芃了。”
“只是,眼下还有一事,须得兄长同意。”
谢临再度皱眉,倒也没拒绝:“什么事?”
……
后院,谢窈尚不知丈夫已经得胜归来,正漫不经心地收拾着芃芃的衣物,是春芜推门而入,迟疑着来禀:“女郎,长孙将军来了。还带了个人过来,说是要见您。”
十九来了。
谢窈微微吃惊,又不好意思问丈夫归未,随口问:“是谁啊?”
春芜却面现难色,支支吾吾地:“您出去看看就知道了。”
她微觉诧异,整好装束,同春芜一道去了前院。院中已然站满了执剑披甲的卫士,十九抱臂立在庭下,身侧另跪了个形容狼狈的男子。
谢窈见那男子有几分眼熟,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人是谁,不由喃喃:“这是……”
春芜亦朝对方看去,对方却似乎颇觉羞愤,眼神闪闪躲躲的,低下头借蓬松的乱发避开了二人的视线。
十九抱拳施礼:“王妃。”
“这是梁王,殿下特命我将其擒来,向王妃赔罪。”
梁王……梁王?!
梁是故国的国号,天下只能有一个天子,皇帝既向北齐投了降,自然也就只能称为梁王。
谢窈难以置信地反问:“长孙将军所言可是真的么?这,这真的是……”
仇恨同浑身的血液皆逆流至了头顶,又很快冷却。她怔怔瞧着庭下那蓬头垢面的瘦小的少年人,无论如何也不能将他和记忆里那位狂悖无道、杀人如麻的暴君联系到一处。
“回王妃,是。”十九毕恭毕敬地应道,“殿下的意思,是凭您处置。”
“凭我处置?”她怔愕不解。亡国之君历来都是有大用处的,如此次没有以梁王名义发出的诏书,江南各郡便不会顺利地降服,等回到洛阳,梁王当还有大用处,怎可能凭她处置?
“是。”十九的神情严肃得不似说笑,“当初,是梁王下令将陆氏族诛,还对谢令公起过杀心,殿下说,您是陆使君的未亡人,既是梁王害死了陆使君的家人,他的生死,便该由您来决定。”
“那些进谗言的宦官已被殿下处死了,梁王的生死也只在您的一念之间,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那跪伏在地的少年天子听了这话,无异于晴天霹雳,痛哭流涕地求起饶来,砰砰砰地向谢窈磕着头,直把额头磕的鲜血淋漓,哭着喊“恕罪”、“饶命”,只将一切罪过都推到死去的那几个宦官身上。
谢窈却是一阵恍惚。
曾经只可仰望的天子向她磕着头告起饶,叫她曾学过的那些、压在头顶的“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仿佛在眼前被撕得粉碎,君臣纲常,也在一夕之间全部分崩离析,颠覆了她过去十几年的认知,实在有种若隔世的恍惚。
而这么久了,她连真正应该恨谁都忽略遗忘了……明明知晓萧子靖才是一切的罪魁祸首,明明知晓是他的多疑和残忍导致了一切的悲剧,可有这重君为臣纲的大山压在头顶,竟是从来也不敢正视……
十九见她迟迟不肯动手,便解下自己腰间的佩剑递给她,她握着剑,手微微颤抖着,一点一点举起了长剑对准了还在磕头的皇帝。
萧子靖吓得魂飞魄散,砰砰砰地,涕泪俱下,把头磕得飞快。谢窈双眼一点一点被泪水模糊,最终长叹一声,颓然放下长剑:“把他送回去吧。”
眼下江南只是暂时的平静,萧子靖暂时还不能死。倘若他一死,不知又有多少人会打着为他报仇的旗号揭竿而起,令这秀丽江山再起兵燹之灾。
她从未为江南的百姓做过什么,不能如此自私。
萧子靖如遇大赦,越发地磕头如捣蒜,春芜在旁看着,却颇是心酸。
女郎一辈子都在为别人而活,直至而今,也要顾全着所谓的“大局”放弃手刃仇人。
院子里的事并未瞒得多久,很快就传到了斛律骁耳中,得知妻子的反应,他竟是小小的心虚了一阵。
若她真一剑刺死萧子靖倒也罢了,至少,于她也是个解脱。
可她没有。
他不知她心里对他的芥蒂还剩多少,分明几月不见,思之如狂,因了这事,一时竟不知要如何去见她。
是夜,斛律骁借口处理事情直到月上柳梢才进了她院门,屋中,芃芃已经睡下了,他推门进去的时候,谢窈方俯身替芃芃拢了拢小被子,闻见响动声,回过头来:“殿下回来了。”
她钗环已除,长发披肩,只着了件素白色暗纹绣玉兰的寝衣,嫣然一笑间,眉目被潋滟烛光勾勒得温润而柔和。有如明珠夜光,月明流滟。
她面上未有半分厌恶神色,斛律骁长舒一口气,缓步上前,用力将她揽入怀中。
谢窈没有躲,也没有逃避,离别日久,她心间也确是有些想念的,伸出双臂,慢慢地环住他腰,将脸轻轻贴在了他颈下。
她的主动与回应在这寒潮涌动的冬夜里无疑是一杯暖融春酒,斛律骁心中熨帖,不禁低头去吻她光润的额,秀挺的鼻,鲜润的唇……与她额头相贴,捧着她的脸轻轻问:“窈窈。”
“你想我么?”
他心内既忐忑又期待,看向她的眼神亦然。谢窈心间软成了一滩水,点点头:“妾……想殿下的。”
这一声轻如梦呓,又如幼猫才生了新刺的猫爪,挠得他心里痒痒的,道:“不要叫我殿下。”
“这么久了,你还是也不肯叫我一声郎君。是不是,在你心里,我永远也配不上做你的丈夫?”
她想起白日他让她处置萧子靖的事,不禁生出些许愧疚,一时不知要如何开口。他却误以为她是默认了,哀伤地乞求:“我已命人在江左找寻陆家的旁支和后人,相信很快就会有结果。窈窈,过去的事是我错了,你不要离开我,给我个机会,让我好好补偿他,也补偿你,好吗?”
平日里飞扬跋扈不可一世的男人使起性子来和小动物也没什么两样,她有些心酸,又有些心软,不禁低低喃喃:“你这个傻瓜……”
她若是不原谅他,不将他当作郎君,怎会允芃芃叫他阿父,怎会允他进她的房间、允他抱她。
又……怎会如此地想念他。
而那些过去的事,她好容易才在岁月的变迁里渐渐释怀,不愿再提。他却永要提醒她记起,是嫌她遗忘得过快么?
这一句真如玉旨纶音,又如梦境,虚妄至极。他眼眶微红,心间快活地如要炸裂一般,不由得揽住她纤腰将她抱在了桌上,火热的吻便要落下。谢窈羞得忙推他:“不行的……芃芃还在。”
他便略略松开了些,依旧留恋不舍地吻了吻她唇瓣,用力将她攘进怀里,头贴在她颈侧喘气。
彼此平复了一会儿,他呼吸声渐渐平息下来,想起同谢临的商议,又松开她,略微忐忑地凝视她眼睛:“窈窈,还有一件事,我须得和你商议。”
“明日我就当回洛阳了,你在兖州好好地等我,等我处理完京中的事,再来接你,好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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