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六月伏日,在淮阳郡用过汤饼之后,谢窈携女儿回到了兖州。
淮水的下游已被封锁,兖州也派了船只来。谢临同沈砚在码头等了约莫小半个时辰,便见战船慢悠悠驶平波浪,停靠在淮河渡口。
船只靠岸,放下艞板,下来个箭袖长袍的青年男子,高鼻深目,俊美隽朗。谢临不禁皱眉:“他怎么也来了。”
兖州可是自己的地盘,他只带了几百人马就敢亲自过来,也不怕自己反水把他杀了……谢临一时心里觉得怪怪的,有种被看轻的气闷。
沈砚却是痴痴看着自船舱里出来、下船登岸的表妹,她一只手搭在那胡人的手里,另一只手则牵着女儿,神色泰然,并没有半分不愿。
心底一时凉如夜冰。
魏王既亲自来送,足见他对窈妹妹的看重。而还不到一月,窈妹妹竟已原谅了他,想必,二人之间还是有感情的……
沈砚身后,其疾同春芜亦探长了脖子张望,其疾嘀咕:“还敢来啊,真不怕再被刺上一次……”
他二人端阳时回乡省亲了,是而春芜未曾跟去。其疾扭头瞧见她心忧如焚的样子,想起那姓薛的正是斛律骁的近侍,这回也不知跟来了没有,心里便酸酸的。
他们的事,至今也不能定下来,不就是因为那小子么?
甲板上,斛律骁已接了妻女下船登岸。谢临迎上去,语气责备:“不是说不回来了,怎么又改变主意了?”
他瞪了眼斛律骁,只疑是此人又欺负了妹子。谢窈神色温和:“突然很想念兄长,就回来了。”
又看向他身后静默而立的表兄,屈膝一福:“兄长。”
她手里还牵着芃芃,小姑娘一见了久不相见的“阿父”便红了眼圈,乖乖地改口唤了一声“舅舅”,挣脱母亲的手走过去。
沈砚被这一声“舅舅”砸得有点懵,但见外甥女神色忐忑、似是担心自己不喜欢她,仍是硬挤出一丝微笑俯下身抱住她:“阿母都告诉芃芃了?”
芃芃把脸贴进他怀里,小手紧紧抱
住他,很郁闷地点了点头。沈砚轻轻抚着她的背,自始至终也没有抬头看二人一眼。
气氛一时有些凝滞,谢窈心中有愧,脸颊也微烫起来,回头对斛律骁道:“殿下请回吧,这里人多眼杂,不宜久留。”
斛律骁正看着沈砚,心底一阵恼火。他视线慢慢地收回来:“也好,你多保重。”
又抬眸看向谢临:“窈窈既送到,小弟这就回去了,兄长,可不要忘了你我信中约定之事。”
他指的是前时约定攻打淮南之事。谢临神色严肃:“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还望魏王殿下也要守诺才是。”
“这个自然。”斛律骁不假思索,他登上甲板,最后望了一眼码头上立着的妻女,乘船返回。
是月,斛律骁发布檄文,以南梁背弃盟约为由,发青、齐二地之兵,共十万兵马,进攻淮南。
萧梁朝廷大为惶恐,萧子靖连下数道诏书,勒令南兖州刺史谢临同荆州刺史萧祁云救援。然荆州被顺流而下的齐军牵制,并腾不出多少力量救援淮南。谢临则象征性地派出了支一万人的军队增援寿春,亦称被齐军牵制,不得救援。
他与荆州刺史萧祁云是多年的同僚好友,当初,亦是他请求萧祁云佯攻襄阳,换得斛律骁回镇南境,为妹妹的出逃争取了时间。
萧祁云是萧梁宗室,有感于皇帝的肆意屠杀宗室大臣,一番深思熟虑之后,选择了默认。
如是,有了萧祁云与谢临的配合,齐军势如破竹,一路攻克淮南郡县,兵临寿春城下,没什么意外地占领了城池。
消息传至建康宫,萧子靖气急攻心,挥剑对着龙案上的瓜果器皿一顿乱砍:“废物!一群废物!朕养你们是干什么的,竟连个寿春都守不住!”
又提剑怒目:“上回去盱眙招安的那个御史呢?把他给朕带上来!”
宦官慌慌张张地,很快将那人带了上来,御史痛哭流涕地求饶,他却看也不看,提剑大骂了声“废物”一剑刺穿对方胸膛,鲜血流了一地。
他犹不解恨,命宦官将其首级割下,扔下御座:“看见了没?这就是
废物的下场!”
人头咕噜咕噜滚下陛阶,血肉模糊,陛阶下一群跪着的大臣皆瑟瑟发抖。
无怪乎圣上那般生气,淮河是长江的门户,守江必守淮,淮河一旦失守,长江便岌岌可危。
然而建康北面的门户又在谢家手中,谢令公的死本就不明不白,自那之后,谢兖州再没回过建康,皇帝几次征召皆推脱了不来,显然是生了异心。他既与那鲜卑鞑子是郎舅,会怎么做,似乎不言而喻。
可,若是陆太尉与陆使君还在,何至于叫敌人打到淮南流域?当初,陆使君可是在孤立无援的情况下支撑了一个多月……
众人纷纷感慨,碍于皇帝却不敢暴露出来。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寿春圆月如璧,高悬于深蓝天空之上,光焰如冰,在盛夏六月的天,透出丝丝凉意。
三日前,寿春城东门被破,守将萧子良眼看大势已去,命手下人将自己捆绑起来,送出城门迎接斛律骁。
三日后,城中受降仪式已毕,各个城门关口都换作了斛律骁自己的人,率领大军浩浩荡荡地进驻寿春。
寿春城中原还有三万俘虏,他将俘虏分散至各营,勒令手下士官一视同仁,不得欺压。又与百姓皆约法三章,严令军士不得扰民,是而几日过去,城中风平浪静,并未遭遇大规模的哗变。
萧子良将从前的淮南刺史府收拾了出来,请他下榻,斛律骁眸子微眯:“阁下这是什么意思?”
他俊眉微低,不怒而威,萧子良吓得战战栗栗:“回殿下,这儿是从前的淮南刺史府,是城中最好的馆舍了。寒舍简陋,不足以迎您下榻……还望殿下莫要嫌弃……”
这话萧子良说得违心。
自陆家出事后,他嫌这里晦气,并未入住反而命手下人封存了起来,直至近日才拾掇出来迎接斛律骁。
手下那帮蠢货还曾建议他在城中广寻美女进献,但他打听过了,魏王自他那个南朝妇人病逝后多年来不曾娶妻,未必有心。那妇人又是陆衡之的妻子、艳绝江左的谢氏女,曾在这里住过,睹物思人,也许,魏王会喜欢这
份礼物才对……
斛律骁心思复杂。
这里既是淮南刺史府,一定封存着她和那人许许多多的回忆。也难怪她始终不肯同意与他来寿春……
而若是陆衡之还在,自己哪有那么容易不费一兵一卒便占领这座淮南重镇。
他收回神思,道:“带孤进去瞧瞧。”
萧子良点头哈腰的,毕恭毕敬迎了他进去。三进制的一座馆舍,前头是议事之所,最里面才是寝房。馆舍古朴,玲珑有致,倒是很典型的江左风格。
花木前日才修剪过,因久未有人居住,都长得茂盛蓊郁,月色洒下来,几乎漏不至地面。
正房之前却有株红豆树,已长得高过屋檐,茂盛至极,树枝上坠满了明黄灯笼。
斛律骁脚步暂停:“你们可都识得,这是什么树?”
他问身后跟着的封述和十九。
十九摇头:“回殿下,属下不知。”
封述借着烛光看仔细了些,微笑着应:“回殿下,这是红豆,臣幼时在渤海家中庭下亦种了一些,虽眼下还未开花结果,但臣认得,不会出错。”
萧子良脸上的笑便僵滞如泥胎木塑。红豆又名相思子,相传是汉时思妇所化。他已事先打听过了,这树是魏王妃昔年来寿春探亲时所种的树苗,而今才只五年,已然亭亭如盖。
而这样的话,自然是不能魏王说的。自己只是想令他睹物思人讨好他,可不是上赶着给他送帽子。
斛律骁负手在后,闻言神色微僵,又问萧子良:“你可知这树是谁种的么?”
他讪讪的:“这……小人便不知了。”
斛律骁若无其事地点了点头,他不再说什么,屏退封述等人,进入屋中。
屋中布置得洁净温馨,一张屏风榻,一张书案,一张琴案,几张茶几和香几。榻床对面的墙上挂着几幅墨宝,燃着沉水香,月辉洒下,透窗如水。
这屋子其实已被收拾过,萧子良怕他忌讳,一切的布置都已翻新,只保留了墙上的字画。
兰膏明烛,明亮耀眼。斛律骁抬眸看向墙壁。
正
中是一副山水田园的图景,上面画着青山碧水,山中人家。榛子树、野苍耳,郁郁葱葱,长势喜人。
他曾见她画过这幅画,自然,彼时是把她当做了那个人。
旁边是两幅题字,一幅题着鲍照的诗:直如朱丝绳,清如玉壶冰。
笔走龙蛇,并不陌生,当是那人的自励。
另一幅题的也是鲍照的诗:弄儿床前戏,看妇机中织。这本是鲍文远感怀郁郁不得志的句子,却被他写得龙飞凤舞酣畅淋漓,毫无忧郁苦闷,反而是在表达某种美好的期许。
于是也就明了,南朝诸多诗人,她缘何最喜欢鲍照。
很显然,萧子良不懂诗画,也不懂女人。否则绝不会留下这样的字画。
烛光照得眼睛有些疼,斛律骁收回视线,却无意识地落在了那张榻床上,又很突然地想到,从前他们躺在这张床上,会说些什么呢?
她从不对他说一句温存的话,在那个人面前,又是怎样的呢?
门外响起轻轻的敲门声,是十九来送洗漱的热水。斛律骁叫了人进来:“把这些给王妃送去。”
又道:“对了,回书洛阳,叫十七护送三娘子来一趟。”
作者有话要说:萧子良:今日狗粮管饱。
青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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