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璧静静躺在他手心里,斛律岚两痕新月眉蹙得尖尖的,碍于男女之妨并不肯接。他又取下腰际系着的一个陈年的绣囊来,将玉璧盛于其中,一并递于她。
绣囊上沁着沉水的香气,是他衣袍上熏染上的味道,与阿嫂平日里所用的竟是同一种香。斛律岚摇头:“我不能答应,哪有小姑子帮外人给嫂嫂递东西的呀……”
他温和咧唇:“小娘子若不应,我便只好将你我多次私下见面之事告知令兄了。”
斛律岚杏眼圆瞪:“我何时与你多次私下见面了?”
旋即忆起白马寺中之事,脸上辣的,把东西从他手中一抽转身离去,恨恨瞪他:“知道了!真是烦人!”
她红裙在流风中绽若花开,正是此时,太原公主带着侍婢匆匆行至塔基下头,被把守的羽林卫交戟拦下了,公主冷道:“让开。”
羽林卫不肯让,公主勃然大怒:“放肆!我是皇帝的亲姑姑,谁允许你们拦我的?那姓陆的吗?”
“放她去吧。”陆衡之眉宇淡然。
公主扫他一眼,视线又落在本已行开几步此刻好奇回头的少女身上,冷笑一声:“陆舍人真是好本事。”
离了她才几日,转眼又勾搭上仇人的妹妹。他也就会在女人身上使手段了!
陆衡之并不辩解,公主径直拂袖而去。倒是斛律岚被她那阴阳怪气的一声笑激得双颊发红,欲要冲去理论,被小跑上来的春芜劝住,好说歹说把她拉走了。
她仍恼怒回望,陆衡之冲她微微颔首以示感谢,沉稳步上庙塔石阶。
“可以开始了。”他吩咐已在第一重塔院门外等候已久的伎乐杂耍。
于是梵乐法音,聚如雷霆,聒动天地。乐伎与百戏、杂耍的艺人踏着洒落的金花登上塔基演出,观景席间不住地发出阵阵喝彩声。
因院墙外尚有百姓外观,瞧不见里头动静,陆衡之命杂耍的艺人进入塔中,来到宝塔的二三层楼阁外的露台进行表演。尔后亲自关锁塔门,将钥匙收入袖中。
进入浮图内部,触目所见的是正中那方巨大的夯土木心方形柱,长约七八丈,高可登天,乃是这座九层宝塔的承重柱。
四面墙壁上则绘着各色佛教图案,诸如飞天、宝相花、莲花纹等,画图彩绘,栩栩如生。又在东西南三面设佛龛,供奉佛像,清像秀骨,慈眉善目。唯有北面设着攀援的阶梯,迂回曲折,似能通往天际。
陆衡之拾阶而上。宝塔共有九层,每一层的层高约在五六丈之间,此刻,皇帝及一行大臣爬了许久也才至第五层,累得气喘吁吁地,出露台休息。
此处尚是第五层,然自塔上俯视而下,洛阳城千门万户已尽收眼底,如在身下。再一看地面上的王公贵族、趴在坊墙上围观的百姓黔首,俱缩如蚂蚁,黑漆漆的一片。
司徒慕容烈不禁叹道:“听闻当年胡太后登临此塔,有‘视宫中如掌内,临京师若家庭’之感,今日一观,果然不同凡响。”
斛律骁随侍在天子身侧,兴致寥寥,立于栏杆边朝观景席上的妻子与母亲望去。他视力虽不错,然自塔上望下也只见得她们似在专心致志地瞧着塔下的百戏杂耍,薄唇不禁微微萦上一缕浅淡的笑。
“陆舍人怎么不见。”一名大臣的询问将他从神思中拉回。众人纷纷回头,果然未见陆衡之身影。
斛律骁剑眉微微一蹙,今日朝堂重臣与天子皆聚塔上,若是走水,或是发生踩踏,只怕大半个朝廷都得折在这儿了,何况负责修缮的又是心怀不轨的陆衡之。
正欲找个借口离开,太原公主却已带着几名侍婢自底下上来,显然闻见了他们方才之语,嫣然笑道:“陆舍人还在下头往上爬呢,怎么,这才第五层,陛下不继续往上爬了么?”
高长浟有些不高兴:“阿姑怎么来了?”
这样的场合,她一个女人来凑什么热闹。
感知侄儿的情绪,公主心中不悦,面上笑颜如花:“今日这样大的盛会,我怎么说也算是高氏的子孙,自当亲至为陛下祝贺。”
又问天子:“陛下还往上爬么?”
高长浟兴致盎然:“爬,怎么不爬?朕还想去塔顶好好看一看朕的江山呢!”
一群人遂继续往上攀延,底下的观景席上,斛律岚垂头丧气地回到席间,慕容氏见怪不怪地挖苦女儿:“哟,被赶回来了?被赶回来就好好看戏吧。”
斛律岚憋着一肚子火,坐回嫂嫂身边,谢窈温声问她:“怎么啦?季灵怎么又回来了?”
“他不让我登塔!”却让高孟蕤那个坏女人进去!
斛律岚气鼓鼓地告状,手把那个还沁着沉水香气的绣囊捏得紧紧的,出完气,把绣囊塞到她手里悄悄声与她咬耳朵:“这是那姓陆的逼我带给阿嫂的,说什么,是他母亲的遗物……”
母亲的遗物。
谢窈恍惚瞬目,摊开掌心,里面躺着个洗的发白的、绣着雎鸠鸟的绣囊来。是陈年的旧物,绣线已开始脱落,乃是七年前她送他的第一件信物。
她原给他做过许多绣囊荷包,不想今日,送还的却是这一个。
他为什么会突然叫季灵送这个给她?
打开绣囊,里面只装了条叠得整整齐齐的帕子与一枚同心玉璧。同心玉是成婚时婆婆所赐,她和他一人一枚,而那帕子……
那帕子,不必打开她也知晓是她绣给他的那条,上面绣了并蒂芙蓉,用墨线勾勒了行小字:愿与陆郎生生世世结为夫妻。
谢窈怔怔捧着绣囊,心里不知因何虚空得厉害。轻轻叹息一声:“他可有托你说什么吗?”
“没有。”斛律岚摇头,“就让我把它带给阿嫂来着……”
谢窈点点头,低声道了谢,尔后便将目光投向了塔楼上吞刀吐火的杂耍艺伶。实则心不在焉地望向塔顶。
自入洛以来,他从未主动找过他,不该无缘无故地托季灵送还旧物。如今,又是因何?
她总觉得是有事发生……
此时天子与百官犹在塔内往上攀延,二三层露台上的表演却已至精彩处,身着奇装异服的伶人在宽阔的露台上表演着各种各式的奇门异术。
最妙的则是吐火之术,只见几名伶人将小管子似的纸折往嘴里一含,张嘴便呼出大篷大篷的橘黄火焰,有若火龙喷射,引来雷鸣般的拊掌声。
“家家你快看呀!”斛律岚一时忘了方才的不快,欢喜地扯着母亲袖子,“火,吐火啦!”
慕容氏兴致乏乏,不过略瞟了眼,又懒懒地打击她:“这有什么好惊奇的,都是从前玩剩的东西,那时候的伶人还可当场肢解驴马、在地上一指,就能变出口井来,好好的大活人眨眼就不见了。或者洒下一把瓜籽,立刻就能长出瓜来,如今吐个火又算什么,可真是一代不如一代!”
斛律岚听得一愣一愣的,“扔下瓜籽顷刻就能长出瓜来?真有这么神奇吗?”
慕容氏母女谈论着幻术,谢窈却是担忧地同春芜互视了眼。浮图乃是木头所建,怎能在上面表演吐火呢,群臣和天子还在塔中,若是烧起来了可如何是好。
旁边座席上的洛阳令封述亦注意到了这一点,吩咐侍从道:“你去同上面表演的艺人说一声,浮图以木营建,遇火则燃,在上面表演吐火太危险。”
然他话音还未落,就见方才背对塔壁面向空中吐火的伎人们,踩着悠扬的丝竹纷纷扭头转身往屋壁上吐了一圈,经桐油刷过的窗门顷刻簇起团团的火来,底下犹当是他们喷出的火,纷纷拊掌叫好,于是伶人们又转身吐了第二圈。
这回火焰大盛,烈烈燃烧的火苗如遇干茅,迅速在门窗上蔓延,游走如龙蛇。封述眼眶猝然一紧,站起身来:“快去救火!叫陛下下来!”
底下亦掀开轩然大波,满座哗然:“火!火!”
“走水了!快去救火!”
“陛下他们还在上头呢!这可如何是好啊!”
塔楼的唯一出口却从里面上了锁,外面的人进不去,里面的人出不来,禁军的统领、司徒慕容烈此时尚在塔里,底下的羽林军无人指挥,乱作一团,不知所措。
塔楼上吐火的伶人犹在继续助燃火势,旁余伶人则尖叫着弃了行头逃入塔中,欲经阶梯下楼出塔,也有些生急智的,自七八丈、十余丈的塔楼上纵身一跃,生死由命。
不断有伶人自空中坠下,砸伤前往救火的、群龙无首的羽林军士,于是场面愈发混乱。火势却愈燃愈烈,经桐油漆染过的屋壁格外易燃,只需火焰在浮图上一滚,顷刻喷烟走雾,明火大盛。封述不得已带队冲上高台,亲临指挥。
底下的观景席间亦是混乱不堪,慕容氏急得手足无措:“青骓还在里面呢,这可怎么办啊!”
这座木塔实在太过宏伟,底下着了火,上头的人还未必知晓。虽说大火一时半会儿难以烧至楼上,可着火的恰是连接楼梯的北面屋壁,若不能将火焰扑灭,上头的人就只有等死了!
谢窈手握着那枚旧绣囊摇摇欲坠立着,担忧地望向塔顶。心头一片怔忪慌乱。是……他放的火么?
可他不是已经背叛了国家、为北朝效力了吗?为何会如此?
“请母亲和阿嫂先离开!”斛律羡是男子,母亲幼妹长嫂皆在身边,片刻的惊慌后很快镇定下来,自觉承担起为人子为人兄的责任,“这里不是久留之地,等会儿大火烧起来了大家都朝寺外跑,就不好办了!”
今日永宁寺里人数众多,往常寺庙里乐舞表演观者如堵都常践踏至死,如今寺塔走了水,很难说能救得下来火势不会蔓延,等围观的人群都反应过来要逃走的时候再走,可就麻烦了。
斛律羡派人将她们护送出寺,自己则带着剩下的扈从与禁军赶去救火。谢窈一步三回头地同婆母与季灵被人群裹挟着出寺,仓惶回头间,巍峨高塔沐火而立,是永宁寺留与她最后的完整记忆。
……
高塔起火的时候,塔中众人的确尚未闻见动静,正由天子与新任昭玄统领着攀至高塔的第九层。
斛律骁怀有疑虑,不肯登塔,渐渐地落在了队伍的最后头。队首抵达第九层浮图时,他人犹在第七层,闻见底下隐隐传来的喧哗,心头不祥之感愈演愈烈。
“哎,魏王叔呢?”天子的笑谈声从头顶传来,“怎么走着走着人就不见了影?”
他正扭头去瞧底下的动静,闻言扬声应答了声:“回陛下,臣近来腿脚不便,落在后头了,望陛下见谅。”
宝塔中竖夯土柱,近乎中空,因而这一声上面也隐隐闻得见。只是下一瞬底下楼层便传来了伶人“走水了”的尖叫,火焰如龙逐凤腾,重重阶梯间隐隐透出火光。上头的天子犹然未觉,只笑:“楼道狭窄,不便停留,那我们去上头等你。”
斛律骁未应,迅速转身下塔。上头,不知是哪名大臣看见了下头的火光,忙喊了出来,天子震惊垂首,果从阶梯缝隙间,瞧见二三层的阶梯口冲出许多伎人来,哭天抢地地往塔下跑。天子震愕半分:“这是出了什么事?”
“还能有什么事。”
陆衡之此时站在队伍最前面的阶梯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将登塔的楼梯挤得满满当当的天子与群臣,眼底蕴着温和的笑:“火是我放的,出塔的殿门上了锁,一时半会儿撞不开。等到陛下从塔上下去,只怕火早也燃起来了。”
“所以,诸卿不如不要不费力气,就好好地在此欣赏火焰吧。”
他笑容温静,然落在天子与群臣的眼中却不啻于地狱阎罗。天子惊惧万分:“陆舍人,你为何如此啊!朕,朕可是待你不薄!”
“没有为什么。”陆衡之微微而笑,“陛下若要问,等到了底下,就去问淮南百姓和将士的亡魂吧。”
伸手用力将小皇帝一推,天子及群臣熟透了的瓜果般落下,一个接一个向后仰倒自楼梯上层层滚落。陆衡之一袭白衣立在第九层的阶梯口上,露台外有风灌进来,扬起他素白衣袍,清俊若仙。
金铎声声,铿锵和鸣,如在幻境。
这一刻,他已等了太久太久了。
从逃入北朝境内的那一刻便已想好,即便是落得个五马分尸的下场,他也一定要拉上北齐的这群官员陪葬。
他会以死证明他没有通敌叛国,以死来证明吴江陆氏的清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