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晴日暖,她一身红裾在春风中若飞花乱扬,朱亭之下,形单影只,说不出的萧瑟寂寥。
春芜和青霜都被她远远遣散在岸边,斛律骁询问地看向青霜,她却只作未瞧见一般,面上冷冰冰的,显然是在执行他那句“日后就以夫人唯命是从”。没有谢窈的准许,绝不会告诉他。
搬石砸脚,斛律骁只好吩咐侍女取了件披风,缓步走过去替她披上,轻声唤她:“你身子本来就弱,怎么还站在风口上,也不怕着了凉。”
又从身后轻拥住她:“窈窈在看什么?”
她并未答言,斛律骁顺着她视线看去,金光粼粼的水面上白鹭成双,在才冒出水面的荷叶间相对戏水,颈长而细,毛羽皎如片雪。
前时为她营建此湖本欲养些雎鸠,后来去建康时才知陆衡之珠玉在前,只得作罢。但白鹭亦是忠贞之鸟,一旦选定配偶,则终生不变,在寓意上,与雎鸠倒也相差不远。
他不禁会心一笑,微微俯低身子下巴亲昵地贴着她颈:“白鹭成双,这可是个好兆头。原来窈窈在看这个。”
“不过眼下荷叶芙蕖还未长起来,等到夏日满池芙蓉,便可与窈窈来此泛舟,欣赏‘棹动芙蓉落,船移白鹭飞’的美景了……”
她还是不置一词,眼睫轻搭,秋水无光。斛律骁亦无法再自欺欺人下去,知道她必然是知晓了什么,心绪微乱,慢慢将人转过来笑着问:“窈窈可是想家了?如今互市已开,南朝派遣的第二批出使的朝臣才刚刚抵达京师,要不下回让泰山大人过来,再想法子,让他留下?”
她终于有所反应,依旧低垂眼睫:“殿下说笑了,父亲执掌中枢,怎可能出使。”
“可萧子靖生性多疑,我担心他会对泰山大人不利。窈窈难道忘了,陆衡之一家是怎么死的么?依我之见,还不如将泰山大人骗来洛阳,如此方稳妥些。”
边说边注意着她神情,见她眼睫在闻及“陆衡之”几字时剧烈一颤,心中已猜了个大半。面上却笑:“好了,不说这些,说些高兴的。泰山大人洪福齐天,定会没事。”
“石经的刻录已快开始了,我已上书朝廷,让窈窈你来书碑,窈窈意下如何?”
前时杏台辩经,他曾上书提议要将她修订过的《尚书》版本刻录于石上,竖立在太学门前,评定正误,垂范后世,朝廷亦同意了。眼下,刻碑的青石已运抵京师,他昨夜在拟的奏折就是为的此事。
大臣们因刻何种文体、由谁来书碑而争执不休,然依斛律骁之意,却是打算以谢窈的书稿为蓝本,请石匠刻录。
他手掌在颊边轻抚着,生出一片热意。谢窈不得已收拢心绪,低声道:“我又不是什么书法大家,怎能由我来书碑。”
她自幼学习卫夫人,虽写得一手好字,到底未曾到达开宗立派的境界,要为垂范后世的教本刻录为石,便有些露怯。斛律骁道:“有何不可?《尚书》能修成全赖你一人之功,这本身就值得勒石记功。”
“好吧,我听殿下的。”她敷衍莞尔,眼底却无多少情绪。
待回到正院之中,趁着她去更衣的一会儿工夫,斛律骁先是问过几个随行的丫鬟,知了她曾在禅房休息和离寺时撞上太原公主的事,又将青霜叫到书房之中,问她:“王妃歇在禅房时,是不是去见了什么人?”
青霜不肯回答:“属下守在外头,里面的事,一概不知。”
斛律骁一噎,可当时是自己亲下的命令,小十八又是个死脑筋,只得应下这个哑巴亏,阴沉着脸直截了当地问:“你以为你不说,孤就不知道?景乐寺是尼寺,里头的暗道暗门可多着呢,好端端的要去禅房休息,又叫太原公主寻上门来,不是私会陆衡之还能是哪个?”
青霜依旧面无表情:“属下不知。”
这死脑筋……
他脸色沉如锅底:“你什么都不知道,去叫十七把陆衡之给孤叫来总行了吧?就说孤有要事要与他商议。”
心间却是憋了一肚子火,陆衡之陆衡之,又是陆衡之!都勾搭上高孟蕤那个贱人了还要来招惹他的妇人。他定要叫他知晓,究竟谁才是她的男人。
却说陆衡之自角门离开景乐寺后,公主在景乐寺扑了个空,怒火中烧地大骂了派去跟踪的扈从,铩羽归府。
陆衡之却已在花厅中等着她了,见她进来,不卑不亢地敛衽行礼。公主满肚子的火气,择了主位坐下,冷笑着问:“陆郎怎么来了?”
两人的婚期原本定在二月里,因太后祖父去世,不好在这个当口触了霉头,便一直拖着没有举行,眼下也还是未婚夫妇,但她也给了他随意出入她府邸的权利。
他俊颜冷淡:“某听闻公主亲自来找在下,惶恐至极,特意赶来。”
“是啊,有人跟我告密,说你去了景乐寺。你说巧不巧,魏王妃今日正在景乐寺礼佛。”公主笑靥如花,“陆郎,是否该就此事解释解释?”
“告密?”陆衡之冷着脸反问,“是公主派人跟踪在下吧?”
以往两人相处,总是以她为尊,公主也早已习惯被人捧着,还是头一遭在他脸上看见如此轻慢的神情。霎时火冒三丈,怒道:“是又怎么样?陆衡之,你最好搞清楚自己的身份!你现在是我的驸马,谁允许你和别的女人纠缠不清的?还敢为了她背叛我!你难道忘了,是谁把你提携到这个位置的?是我!没有本公主,你什么也不是!”
她的气急败坏落在陆衡之眼里却不啻于一场闹剧,立于堂中,神情清清淡淡:“公主多虑了,在下从未背叛公主。”
“没有?”公主不怒反笑,翻起了旧账,“上回滴骨验亲一事,难道不是你因为谢氏而为他辩护?那青骓马不过扯出谢氏来你便失了魂般倒向他那头,贱不贱呐,当初可是你抛弃了人家,现在再来装深情?不恶心吗?”
“我原就不同意掘人坟墓之举,是公主一意孤行。何况魏王所言确有其书,我是为公主考虑。”
“这么说,我还敢感谢你咯?”公主妖娆浅笑,倏尔又变了脸色,“你给我听着,我才懒得管你那些弯弯绕绕的心思,只有一条,你最好记着自己的身份,别闹到大家脸上都不好看!”
两人不欢而散,陆衡之离开太原公主府后,黑沉着脸径直归府。
自得了中书舍人这个位置,皇帝对他的信任可谓与日俱增。高孟蕤对他疑心已起,几次背着他与白马寺的和尚勾勾搭搭,狼狈为奸,还举荐了那人为管理伽蓝与僧人事务的昭玄统,随时皆可能背刺自己。对此,陛下已大有同意之相,他须得在她发作之前先发制人,断去这一根膀臂。
再且,他的那个谋划也要借助永宁寺才能完成,若叫昭玄统这个位置落在公主手上,只会对他不利。
拟好进言的奏疏,金乌在檐,暮色四合。他将奏疏交给皇帝赐下的那名侍从:“把这封奏疏呈给陛下吧,有劳。”
侍卫领命而去,一开门,十七那张脸即投入眼帘:“请问,陆舍人在家吗?我家殿下请他过去,有要事商议。”
明月高升,魏王府中,谢窈已沐浴完毕在屏风床榻里躺下了。斛律骁裹着宽大的浴巾从净室中出来,见她又逃避地朝着里侧,眼神微闪,耐着性子柔声问:“到底是怎么了,一日间都是闷闷不乐的,有什么和郎君说说不好吗?”
他未着寝衣,擦净水珠后便上榻将人拥进怀里,谢窈被他铁一样的禁锢箍得双肩微疼,也知道不可能一直逃避下去,轻吸一声,轻轻开了口:“我今日听说了一些事,想问问殿下。”
他心里顿时咯噔一声,很快道:“窈窈问吧。”
“有人说,我前公婆的死,和殿下脱不了关系,是真的吗?”她回过身,杏眼里浓如墨玉的眼珠子一错不错地盯着他。至于另一件事——
她今日想了整整一日,陆衡之说他是以屠城威逼他将她交出去,可这之前他从未见过她,怎可能真是为了她而来。是而更倾向于是他为攻城想出的计策,之后退兵也是因为强行攻城伤亡过大,不会是真因了她。
生灵涂炭的罪过,她背不起。
斛律骁笑意微滞,倏尔自嘲地牵了牵唇角:“窈窈怀疑我?”
“你只管说是与不是。”
他神色便凝重下来,推心置腹一般:“窈窈,为夫若真能有搅动萧梁朝廷的能耐,便该将泰山大人直接抢过来得了,省得整日里还要为他提心吊胆。”
“再说了,杀陆家的是萧子靖,和旁人无关。是谁编排到我头上,你的那位南朝好友吗?我在南朝名声想是不怎么样,但也不能胡乱给我安罪状吧?”
他面上看不出任何破绽,红烛微光里,谢窈怀疑地觑了他半晌也没瞧出什么来,又因了那句“直接抢过来”微微脸热,避而不答,只低声道:“哪有直接抢人的。即便朝廷真要对父亲下手,父亲逃过了这一劫,我族也会遭殃,父亲,断不会同意……”
“好了,先不说这个。”他打断她,“告诉我,究竟是谁恨我入骨,将罪状强行扣给我?不是顾月芙,就是陆衡之吧。常言道‘女子重前夫’,我和他之间,你总是更偏心他的,明明我才是你的丈夫,却他说什么你都信……”
这话里竟带着几分淡淡的委屈,仿佛当真是她错怪了他一般。谢窈心绪揉成乱麻,眉尖若蹙,不知怎么办才好,下巴又被他轻轻扣住逃脱不得,那一点左右摇摆的情绪也就自然被他收入眼底。薄唇贴过去,继续扰乱她心神:“窈窈,该生孩子了……”
“你真的没有骗我吗?”
“嗯。”
他不假思索地答,心间有淡淡的酸涩化开,莫名涌上层不好的预感。他不愿去想,强行抑下了,轻轻一吻落在她颈侧……
窗棂未曾完全合拢,夜风轻柔泻进,吹得帷帐轻晃,流动如水,却始终牢牢地掩住帐中春色。见她眼角春情渐染,他抓着她一只足放置在肩头,随着底下的频率不住地轻啄她足踝,看一朵红艳牡丹为他捣出花汁,绮艳而绽。
窗外淡淡轻烟,花浓风清,皎白如雪的月光里,被叫来府中的陆衡之,已等候了许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