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浓黑,关雎院的一间厢房内灯火犹燃,春芜正趴在榻上低低地抽泣。
被打的部位传来火辣辣的疼,青色绸裤已被汗水打湿,黏糊糊地粘在肉上。筋骨似断,皮肉如烂,十分难受。
“要把裤子剪掉上些药才可以。”青霜手里拿着瓶药,面无表情。
春芜只觉丢人,想起灯市上自己那一推更是羞得面红耳赤。她把头埋在枕头里大哭起来:“我不要……疼啊,真的好疼……”
青霜把药瓶往枕边一扔,语气冰冷:“不上药,你就等着皮肉烂完吧。”
这时房门推开,十七火烧火燎地蹿进来,在屏风外头关切地问:“春芜你怎么样?还疼吗?我,我带了些药……”
方才正是他行的刑,因为主子的那句嘱咐,他不敢留情,令她结结实实地挨了十板子,心下十分地过意不去,又怕她记恨,一结束便巴巴地寻了军中上好的金疮药来赔罪。
果不其然,春芜气道:“你怎么进来了?你走,我不想看见你!”
“我来给你送药,我,我不是故意的……”
春芜哭得愈发响亮:“不是故意的下手还这么狠,那你是想打死我吗?你们这些胡人怎么这么坏……”
“还能哭,看来没什么大碍。”青霜语气冷漠,“东西放下,你走吧。
十七却期期艾艾起来:“要不青霜你先出去?我有几句话想单独和春芜姑娘说……”
青霜不耐烦地蹙眉,最终掩门出去。十七小声地道:“你别哭了。”
“我来是想告诉你,夫人没事。你下次可别跑了,大王舍不得罚夫人,难道还会怜惜你吗?你不劝着点她还跟着一起跑,遭殃的不是你是谁……”
春芜伏在枕上,眸中盈盈然泛出一层水雾。她何尝不知事情若败露魏王定会拿她出气,但不管怎样,女郎没事就好。
十七以为她听进去了,又埋怨谢窈:“你说谢夫人也真是的。我们大王对她不好吗?锦衣玉食地养着,又没半个姬妾,让她做正妃还不满足?怎么一天天的老想着逃走,上次在汝南也是这样……”
“锦衣玉食?”春芜仰起脸来,对着屏风冷笑,“我们女郎本来好好地在南朝待着,不是因为你们怎会流落北朝?再说了,只要有好吃的好喝的,便可不顾廉耻、摒弃人伦地贪生苟活,那不是人,是猪狗!”
“猪狗就猪狗吧,好歹活着不是?”
十七悻悻道,春芜心知与他说不通,冷笑一声,问:“那其疾呢?他怎么样?”
“被十九打了三十板子,活蹦乱跳的,还好着呢……”
十七支支吾吾地:“他是你什么人啊……这么关心。”脸红到了脖子根。
“他是我……”春芜语声一顿,自己也迷糊起来。其疾算她什么人?小时候青梅竹马,爹娘都说等长大了就让他们成婚。然她十四岁时其疾就被少郎主挑中从军去了,她也随女郎去了陆家,两人几乎断了联系,也从未捅破那层窗户纸。
“哎呀你别管了。”春芜声音闷闷的,托他,“……你想办法替我给女郎传个话,就说我很好,让她不要担心。”
一觉黑甜,谢窈醒来时窗间已是天光大亮,冬阳透入窗棂,空气中泛着凛冽的寒意。
屋中暖意尽散,双脚凉如冰水,枕畔一如既往没了人,她习惯性地想唤春芜来服侍她更衣,拨帘进来的却是两个惯常在外间服侍的丫鬟,含笑问:“王妃有何吩咐?”
谢窈不好意思应,拂退她们,撑起又酸又麻的腰肢将中衣穿好,便欲起身去取搭在榻边衣架上的衣物。
小腿却酸软无力,盖因昨夜痉挛了半夜之故,她只得扶着榻慢慢地站起身来,寒意浸身,被揉得皱巴巴的白色绢纱垂下,盖住了满是红痕的玉白双腿。
“怎么起来了?不再睡一会儿么?”
斛律骁的声音却从外传来,端了碗热气腾腾的粥褰帘进来,近了才瞧见是一碗红枣银耳粥。将碧玉雕成的小碗放在榻旁的小几上,把人扶回榻上拿被子裹住:“肚子饿了吧?要用点粥垫垫肚子么?”
昨夜先是灯市漫步,又是乘乱逃走,回来后还被他折腾了大半宿,谢窈倒的确是有些饿了,接过粥小口小口地喝着。
红枣煮得软糯香甜,入口即化,她怀揣着心事,始终沉默地用着,斛律骁却期待的瞧着她神情:“怎么样?好喝吗?这可是孤一大早亲自去厨房替你煮的。”
他还会煮粥?谢窈微微疑惑,只觉又是说来骗她,点点头,见他神情柔和不似怀忿的样子,不禁问:“殿下,春芜呢……”
她神情敷衍,半点也不拿他自卯时便起来忙碌的心意放在心上,斛律骁心头无名火起,冷着脸答:“还活着。”
“那殿下把她放还给妾吧……妾、妾知错了。”
她遂讨好说道,水剪双眸中带着几分小心翼翼的乞求,鬓发乱散红唇微肿,唇上颈侧还能瞧见隐隐的齿痕,实是可怜。斛律骁被这眼神看得心里既疼又痒,捉过她一双冰凉的足以手替她暖着,话声也温柔下来:“她在养伤,得过几天再回来服侍你。”
这就是暂时不要她见春芜的意思了,谢窈心中失望,又问:“那其疾和吴娘子呢?我不跑了,殿下把他们放了吧……”
“放了他们可以,只要窈窈肯嫁给我。”
谢窈救人心切,没半分犹豫地点头:“好。”
她应得太爽快,斛律骁不由心念一动,得寸进尺:“那,再给我生个孩子呢?”
这一回却沉默不应,她微微别过脸,自始至终也未有松口的意思。二人就这么僵持着,最终,还是斛律骁做了让步:“好吧,不生就不生,我会继续用药,你不许自己偷用避子的药物,也不能像从前一样只吃素菜和鱼,牛羊肉你必须学着吃,这才对你的身子有好处。”
她想起那药的成分,有些心虚地低下了头,又在心间自我开解,他这个人历来阴狡,究竟吃没吃,都是他说了算。谁知真假呢。
两人又陷入长久的沉默,谢窈用完了粥,斛律骁则唤丫鬟打了热水来,替她泡脚。热气腾腾,指腹游走在脚背上带动阵阵酥痒,谢窈脸上发烫:“殿下今日怎么有功夫陪着妾?不该去审问昨日那几个刺客么?”心里却盼着他能早点离开,好去瞧瞧春芜。
“不着急。”
沿着白皙圆润的脚踝往上,斛律骁轻轻替她按揉起酸软的小腿,“我既没死成,急的不是我而是他们。如今既是长浟生辰,还是让他好好过完生日再说吧。”
扫一眼她犹有些红肿的潋滟杏眸,又意味深长地笑了:“以后别老是哭,窈窈瞧瞧,眼睛肿得像桃子,好像我强迫窈窈似的……”
谢窈颊上本就余热未褪,闻及此句,双颊一瞬艳如飞花流红,恼怒地撇过脸。偏偏他还不肯放过她,取过巾帕替她擦净足上水珠,取出那条被她遗下的赤绳子替她系上:“脸红什么,昨夜是谁把枕上的绣花都咬破了,孤不信你不舒爽……”
她被他说得火气上来,涨红着脸,突然憋出一句:“他就从来不在这种事上折磨我,什么都听我的……”
“更不会像殿下一样,满口粗鄙之言……”
言下之意,他不如他。斛律骁神情一僵,脸色黑沉如墨:“谢窈,你找操是吗?”
谢窈脑子空白,懵了一瞬才反应过来,霎时又羞又恼,把头缩进被子里,一句也不应了。
斛律骁脸色发青,撂下一句“晚上再收拾你”起身出去。几个丫鬟又急急匆匆进来将木盆抬走。谢窈从被子间慢慢探出头,门边珠帘无风自摇,那人已然离开。
心头一时空落落的,她低头,凝视着足上新穿罗袜与重被系上的赤绳金铃。细细一线红绳,好似锁住了她的一生。
她真的要嫁给他么?
昨夜他那番话她其实有听进去,他说得不错,圣上听信谗言,将吴江陆氏夷族的确令人心寒,也正是因此她才越发担心父兄的安危,害怕自己会连累他们。
至于他说什么日后会因她善待南朝百姓,她亦承认他说得有道理。只是,她还是有些过不了心间那道槛。比之国破,她倒希望他的善待永远没有机会到来。
离开正院后,斛律骁去公府里关押贼人的地牢转了一圈,问十九:“拷问得怎么样了?”
地牢阴暗潮湿,一束天光从窗外打进,惨白如银的光柱之下,三名刺客被吊于铁环之上,浑身肌肤皆被烙铁烫过,血肉模糊。
人已昏死了过去,十九赧然:“属下没用,才把这贼人嘴巴撬开,说是济南王派他们来的。”
济南王……
斛律骁沉眉凝思。高晟宣还不至于寒碜到只派十来个刺客来刺杀他,此事必定是有旁人在背后拱火,好令祸水东引,让他二人鹬蚌相持渔翁得利。
他在朝中结仇不少,一时还真想不出是谁,但没有这场刺杀他本也要自导自演一场的,如今既是送上门的机会,岂会不要?
斛律骁略略颔首:“口供留好,人也看住了,孤还有大用。”
十九神色肃然:“是。”
关押刺客的地牢隔壁正是关押其疾吴娘子等人的地牢,他又吩咐:“把他们放了吧。”
看在谢窈的面子上,他懒得与这些小棋子计较。
两日后,休沐结束,朝廷举行大朝会,斛律骁向皇帝递了折子,公开控告济南王党羽灯市纵火行刺一事,将对方下狱。
又控告宗室大臣、洛阳京畿长官洛阳令失职,一番拉锯之后,如愿推了封述上去。尔后,便开始筹备下月的婚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