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不是议事的地方,斛律骁眼底微澜,瞥了眼正与荑英聚精会神地聆听清谈的谢窈,放下手中酒觞,向诸人道了句“诸位继续”示意十七与他出去。
二人走至门外廊下,庭下风生丛竹,袅袅萧萧,秋景萧条。斛律骁四下环顾,见侍卫都相隔甚远,压低声音道:“陆衡之跑了?怎么回事?”
“南朝皇帝把陆衍一族都杀了,不知是谁走漏了风声,被陆衡之知晓了,于是出逃。眼下,只怕都入了我朝境内了。”
从前时信使带回陆衍一族下狱的消息到如今也不过短短几天,竟已发生如此巨变。斛律骁愕然一息,旋即了然:“萧子靖残忍嗜杀,这倒确也是他做得出来的事。”
原只是想借梁朝皇帝之手除去陆衡之,未想对方族人宗族,反倒逼得他北来。否则,以陆衡之那个迂腐又愚忠的性子,何至于出逃。
陆太尉性情刚直,陆衡之虽为人卑劣,然尚算得上忠诚。父子二人若生在北朝,定是国家之幸,可惜却生在南朝。而萧子靖多疑至此,他那泰山大人身在中枢,日后怎可能逃得了。
他只能道:“继续派人去查,看看陆衡之到了何处。”
“是。”十七飞快地应下了,顿了顿,又试探着问,“殿下,可要……”
他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
斛律骁眉头皱起,沉吟良久。上一世,陆衡之一死便成了她心里永不能泯灭的记忆,美好如月光。而这一世,即便他负了她,她却还留着他的琴,连望着月亮时也是在思念他。只怕陆衡之再一死,她就又会像上一世那样。
而陆衡之一旦入洛,叫她知晓了是他逼迫陆衡之将她送给他,以她的刚烈性子,只怕还会刺上他一次。
他没有把握,也不敢赌。
于是道:“不要杀他,也别让他落在高晟宣和太后的手里,最好,别让他入京。”
阖朝皆知他宠谢窈,陆衡之北来必会被二人争夺,用来对付他。
这是仍要借南朝之手除去对方的意思了。十七心领神会。
主仆二人私语密谋,相隔数十丈外的房屋转角的廊柱后,春芜听得心惊肉跳,心口砰砰跳着,抱着案盘蹑手蹑脚地又回到堂中去。
她本是去厨房替女郎煮茶,回来的路上恰巧听见主仆二人的对话,心下大乱,强抑心慌地将盛了茶水的白釉莲花瓣纹罐抱上案来,替荑英与谢窈满上。
在外头耽搁了这么一晌,那茶罐里的茶水早已变得温凉。荑英瞧着着碧绿茶汤注入白釉杯里溅起的浅浅白雾,微有疑惑:“春芜姑娘怎生去了这么久?”
这时斛律骁也已回到了席间,春芜倒茶的手一抖,那茶汤便溢出了些。谢窈若有所思地瞥她,她却将头埋得更低,声音蚊子似的:“奴不常往前院里来,途中迷了路。”
她毕竟是谢窈的人,荑英不好再过问,这时堂下议论胜负已分,那方才与封述论辩圣人有情无情论的幕僚已败下阵来。众人纷纷向封述表示祝贺。他却不骄不躁,谦逊施礼:“献丑了。”
即便是敛衿施礼,他背脊仍挺得笔直,高峻若孤松独立,显现出良好的家风教养。
装腔作势。
斛律骁心间不悦,俊颜凛绷,转向身侧屏风后的谢窈道:“夫人既围观了全场,以夫人之见,今日谁的议论更胜一筹?”
堂下众宾哗然,未想屏后竟有夫人莅临。封述俊挺眉头微动,转眸瞧向了那道绣着空濛山水的水墨纱面屏风。
纱面上崇山峻岭绵延起伏,如在雨中。她芳姿影影绰绰,似是芙蓉开绽在茫茫天水,有轻雾作掩,看不真切。
只能闻见清悦柔婉的声音在屏风后响起:“方才持无情论者议论新奇,清通简要,有情论者才综广博,辞藻如夏花喷朱,华美无比。”
“但妾以为清谈应以言辞简要而辞意畅达为佳,故认为持无情论者更胜一筹。”
当着斛律骁的面儿,谢窈其实不愿夸赞封述,但既要她点评,又不愿失了公正。只好假意不知是封述在与人议论,只以二人观点代指。
何况虽是封述更胜一筹,实则与他辩论那名幕僚亦不差,几次援引王弼的《老子注》作驳可见其才学,听闻出自鲜卑部族,忆起斛律骁前日所说的她对他们有偏见,更觉脸热。
“夫人谬赞。”封述辞气温和,耳后却透出一抹薄红,“述不过拾先贤之牙慧耳。”
屏风之后,谢窈淡淡颔首:“是,听二位方才言论,阁下对晋时何晏颇有心得。”
“不过方才我听你与人辩论之时,引庄子无情论及其妻去世时庄子鼓盆而歌而言圣人无情还颇有破绽。孔子曾为颜回之死痛哭,然孔子算不得圣人耶?可见圣人体无哀乐,而能以哀乐为体,虽无情,但亦能因常人之有情而有同样的哀乐体现。所谓‘人哭亦哭,人恸亦恸,盖无情者与物化也’。这是晋时郭象、缪协二人的观点,阁下若信奉圣人无情论,亦可找来郭、缪的著作一读。”
她清音婉婉,若山泉发。封述听得认真,再度施礼:“多谢夫人指点。述受教。”
心口却似燃了一簇微弱火苗,自心底袭起点点丝丝的惭愧。先时同车听她言辞文雅他便猜到她是南朝大家之女,未想学识渊博,反倒胜过他们这些男儿,着实令人敬服。
座上,斛律骁见二人你来我往状若无人地交谈,仿佛心有灵犀,心间便似吞了个铁秤砣,实是气窒。他沉着脸道:“清谈之事,废弛政务,晋朝便是因清谈盛行而分崩离析,可见清谈误国,以后还是不要再谈玄了。”
他话音里有明显的不悦,众人忙都称是,封述亦行礼退回席间,面上讪讪地,眼底忧色若海雾生。
今日之清谈原是主上下令举行,也是主上点了他下场。主上这会儿生气,只能是因了谢娘子……谢夫人指点他。
早知会引得主上不快从而可能为她带来麻烦,他便不该下场。主上仍是介怀原鹿的事,他该远离她才是。
屏风后,谢窈雪白面颜转红,心底腾起一丝恼意。分明是他叫她来听人清谈,叫她点评,如今却甩脸子给谁看。
唯有春芜壮着胆子掠了座上的斛律骁一眼,微微恍惚,她到底——该不该把陆衡之入北朝的事情告诉女郎呢?
清谈既毕,侍女上了酒菜,一众宾客举觞齐敬斛律骁,他却摆手:“先敬过夫人。”
此举无异于拜见主母。众人无不惊讶,难道主上真打算以这毫无根基的南朝妇人为正妃?这对大业可毫无用处。
却都不敢表现出来,各怀心思地举了盏转向屏风的方向,同敬贺了一杯。
谢窈浅酌一口,是府中新酿的菊花酒,芳香酷烈,令她双颊生热,晕开浅浅的红霞。
一时斛律骁又要谢窈出行酒的字谜,她不好在众人面前拂了他的面子,便随意将前些日从《洛阳伽蓝记》看来的字谜说了来:“三三横,两两纵。”
“三三横,两两纵,堂下谁能解之?”斛律骁转问席间幕僚。
这是什么古怪的字谜?众人面面相觑,开始小声地讨论起来。封述眸中微动,须臾已解,碍于方才已触了霉头并不肯言。
斛律骁目光一直落在他面上,见状在心间嗤了声虚伪,径直点了他:“静之,你来。”
“知道就是知道,不知就是不知,可不要为了藏拙而有意欺瞒。”
最后这一句已颇为严厉,令席间原本欢乐的气氛笼上层严霜。封述无奈,只得起身:“属下也不知理解是否正确,想是‘習’字。”
众人一听,習字正是由三个三横与两个两竖组成,上面的羽指羽觞,亦与酒令的酒契合,纷纷举觞向他敬贺:“封书记才思敏捷,只在须臾,我等甘拜下风!”
席间热烈的气氛之中,唯有斛律骁脸色有如墨浓,转瞬掩过了,赐之金钟:“静之聪慧,当赏。”
“窈窈和静之倒是心有灵犀。”
夜间就寝,斛律骁薄唇游移在她睫畔细碎汗珠之时,忽然说了这么一句。
红烛昏朦,帐子顶悬着的忍冬纹香囊里透出的沉水熏香深一重浅一重。谢窈神思正在欲上不得欲下不能、若游丝悬吊于半空之际,闻言倒也缓过神来,淡声道:“妾和封参军什么也没有,大王若是怀疑妾,大可将妾逐出府去。”
“什么也没有?我看他倒是对窈窈有情得很呢,两个眼睛都快把屏风刺穿了。”
她不声不响冷淡了半夜,直至此时才肯因了封静之应他几声,斛律骁愈发气闷,忽地抽身出来,将她往后一翻双手反剪在背后,才分开的热浪似的躯体重又贴过去,在她玉露湍湍的耳畔古怪笑道:“有女同车,颜如舜华。将翱将翔,佩玉琼琚。”
“窈窈生得如此美丽,一路同车而行,定是叫静之过目不忘罢?今夜,孤定得好好教训你这个处处留情的妇人。”
他欲再度欺身而下,好好磋磨磋磨她的性子。烛火荜拨的残响声中,她话音清冷,如雨声响起:“太后昨日赐了礼,按理,妾是要入宫谢恩的。况且前时《尚书》一事也尚未了结,妾的全部书稿尚在太后宫中,是而想入宫继续前时未完之事,大王可准么?”
这女人,惯会在床笫间败人兴致,不然就是像个木头一样,千唤不一回。斛律骁强抑心火地将人松开,语气冷硬:“入宫做什么,前时南薰殿的事,还没吃到苦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