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将阑,籁声渐寂。洛阳城大街小巷里坊门已近关闭,一辆简朴的马车停在魏王府之前。
封述匆匆从车上下来,连袍子卷入靴也不晓。封季良快步上前,为他披上一件纯白的狐裘。
门房之中灯火犹亮,他直入公府,穿庭过户,去往议事的花厅。
夜风轻啸,吹得他青衫如舞,夜色间如风吹竹,婆娑摇曳。
花厅下人影空空荡荡,月色在地,花影重重。厅中,十七打着呵欠熄了灯合上门准备回去休息,瞥眼瞧见他风尘仆仆拾阶而来,忙问:“静之这般急匆匆地是要往哪儿去,出什么事了吗?”
“薛参军,魏王可歇下了吗?某有要事要禀报殿下。”封述说道。
郑氏审理一事“全权”交付了廷尉处理,斛律骁并未出席,只派了封述过去。眼下,封述便是过来汇报结果的。
“这……”十七挠挠头,“我还真不知晓,你跟我去瞧瞧吧。”
二人一路穿花拂柳,过庭入户,再过一道重檐垂花门便是内宅的地界。封述站在门前并不肯进,十七敲了敲门,门扉吱呀一声,露出青霜为灯照得惨白的一张脸来。
“小十八?你的伤可好了吗?殿下可歇下了吗?”
他叫的是青霜的本名,当年斛律骁父亲曾从军中收养了一批军士遗孤,为他训练侍卫。这批遗孤没有名字,斛律骁的父亲遂给每人都编了号。最终从这百余人中挑选了三人入选,恰就是十七、十八、十九。
十八是其中唯一的女孩子,身手远胜旁人。她不喜欢以编号为名,索性找斛律骁换了名字,以他赐给她的佩剑“青霜”为名。
眼下十七既叫她本名,她脸上冷冷冰冰的,不愿搭理。十七只好自己往院中张望。
院子里万籁俱寂,犹可闻微风吹动树梢、清流潺潺的声音。庭灯灭了大半,偶有几盏欲灭不灭地在茏葱花木间燃着,映着假山松石幽幽如鬼火。
正房里却亮着灯火,浓黑夜色里灯烛炫煌,照得屋阁红彤彤的,如一座漂浮在空中的华美羽阁。
“哎,大王和谢夫人还没睡么?”他呆头呆脑的,竟是问出了声。
青霜冷冷扫他一眼,哐当关上了门。
十七终于后知后觉地回过味来,尴尬轻咳,回过身来:“封书记,您还是明日再过来吧,殿下这会儿怕是不得空。”
门下,封述冰玉似的耳后已然红透了,面上亦腾起一阵热意,他微微俯低身子掩过了,拱手施礼:“既如此,便请薛参军将这封庭审结果转交魏王,某就先告辞了。”
言罢既转身离开,心间却如秋风吹拂过的幽谷,空荡荡的。
魏王为何不得空,身为男子,他自然知晓。
却是不由自主地想起那夜破庙之中、女子凄婉哀伤的话声:“我的丈夫,抛弃我,你们的王,轻贱我。这样的日子我一刻也不想过……”
“我想回到我的家乡去。还望封郎君能够成全我一片狐死首丘之心。”
彼时她为逃回南朝,不惜舍弃尊严跪求。那么如今,她得到她想要的了吗?留在魏王身边,是她心甘情愿的吗?
封述脚步微滞,回过身,若有所思地望着院中灯火,心间盈起淡淡的、莫名的怜惜。
旋即又微微拧眉。
这不是他该关心的事。
魏王待他恩重如山,今日让他去应付廷尉便是为了日后提拔他铺路。他怎能如此指摘腹诽自己的上司。负义忘恩,这绝非君子所为。
他摇摇头,像是要把那些莫名的情绪也一并甩开似的,长叹一声,快步离开。
……
子夜过半,月色转浓,洒落在葱郁花木间,如有莹白轻雾缓缓流动。
四下里阗寂无声,寝阁内红烛凋尽,尚余噗噗嗤嗤的水声,与深深浅浅的呼吸声交织,如琴瑟相鸣。
“还是不肯说么?我和他哪个更好?”
谢窈在他掌控下几成了一滩水,眼饧骨软,自始至终都不肯应。
铃铛早被抛开,取而代之的是出进时不断碰触其上的青筋。她美眸含泪,在他肩上留下数排牙印。
斛律骁背心亦被她指甲划出数条白色印痕来,又痛又畅意。他极满意小妇人被他掌控全部神识时的反应,衔过一粒飘落的桂花,以口哺进她香甜的腔子里,“看来,窈窈还是更喜欢活物。”
劲腰于是愈发用力,底下铺着的狐皮几被攥破,桌案也跟着吱呀摇晃,搅乱一案月光。她脑中猝然一白,眼眶涌上一阵热泪来,抱着他肩、贝齿间溢出一丝隐忍的娇啼,便若东风中一只失了丝线牵引的春鸢,颓然跌落于案。
原本亲密若枝叶相缠的二人重又分开,月色从直棂的窗透进,照在她失神的双目同皓白的躯体上,山峰幽谷,曲线起伏,在皎洁的月光下模糊一片。
唯有披散的青丝是她全身唯一的异色,柔顺落了满身,乌发如墨,桂花如雪。
睫畔更是玉珠澄澈,颤栗微张的檀口间兰气徐徐,被澄明月色一照,袅袅如羽化的轻烟。
比之言语,她的反应总是做不了假的。斛律骁垂眼,看着她伏在他颈下犹未缓过神来,一时颇为自得。
如此极乐,可是陆衡之那南人能给得了她的么?唯有他们鲜卑男儿,生于马上长于马上,才有这般强健的体魄。
暂且原谅她的无趣好了。
“窈窈真是没用。”他薄唇微扬,掌着她后腰,低下头深吸一口她发间的桂花香,若掬着一捧月光,抱着已然软成滩花泥的美人重又回到榻上。
“身子这般弱。”抬指拨开她颊畔一缕汗湿的长发,他眉眼若山水含笑,“等过些日子,你还怎么和孤学骑马?”
谢窈眉眼恹恹的,春意酥慵,困顿欲睡,知晓他是在调戏自己下意识便想拒绝。旋即又朦朦胧胧地想起,她的确是该学骑马了,否则若有一日真有机会离开,又怎么逃得了呢。
她总是要走的,等修完《尚书》之后。
他对她大概是有情的,不然今日也不会冒着危险进来救她。但他是她的仇人,梁国的仇人,她不能这样屈辱地留在他身边,以身侍敌……
谢窈脑中一瞬清醒不少,强撑起倦怠的眼帘,倦倦声问:“大王是真心想教妾骑马么?”
“原来不是哑巴啊。”长指勾过她下巴,斛律骁掠她一眼,又反问,“不教骑马教什么?难不成,真要教你怎么骑孤?你想学么?”
真是无耻。
谢窈好容易平息的雪颊又泛起淡淡的热意来,闭上眼,声音却是柔顺的:“妾学就是了……可是妾眼下却还有一事想求大王。”
“什么事?”
“上次送去南朝的信迟迟未被送回,妾担心信在途中丢失,想再给兄长写一封,排遣思乡之情。”
父亲远在建康,比之距离倒是在南兖州的兄长更近。她想和兄长搭上线,让他想办法派人来接她。
斛律骁没半分犹豫地同意了:“可以,窈窈今晚很乖。”
谢窈一愣,卷曲若纤草的长睫轻轻地一颤。
很乖。
原来,她不过是只被人豢养的囚在金笼的鸟雀罢了。这绝不是她要的人生。
谢窈于是越发坚定要离开的心,她侧过脸,轻轻地自他怀中挪开,背身向他面朝里侧。
“说你乖顺,又不高兴了?”斛律骁跟过去,双臂自她腋下穿过将人拥进怀里,语调懒懒地讥讽,“你今晚不乖么?孤弄得你不舒坦?真是矫情……”
他知道她不高兴无非仍是抵触侍奉他,或是觉得他在这上头总有那么多花样折腾她,是不尊重她。她毕竟是大家闺秀的出身,历来脸薄,听不得一句调笑的话,榻上也束手束脚的。
可他偏就喜欢这时候的她,喜欢看着这清冷神女为他沉沦,喜欢她的身心都由他来主导,与他共赴极|乐。她白日里待他愈冷,这时候难抑羞耻、自然而然的反应才更有趣。
谢窈这时已困顿至极,意识如悬丝吊着,凭他怎样说也未反驳。睡意沉沉袭上发昏的头脑,依旧背对着他,恍惚喃喃:“大王拿我当个宠物,轻我贱我,我还该高兴吗……”
越说声音却越小,眼前渐黑,眼帘不受控制地阖上,话音停歇时人已进入了梦乡。斛律骁犹然不觉,有些气闷地笑:“拿你当宠物……?”
“孤拿你当宠物,会脸面都不要了跑去求裴满愿,请旨让你修《尚书》?孤拿你当宠物,今天明知有埋伏还亲自过来救你?孤满心满眼都是你,断断容不下旁人。而你呢?你心里可曾一分一厘有过孤的位置?你对孤,可曾有过一分一毫的情谊?谢窈,你就是个没良心的……”
边说却边把人柔若无骨的身躯转过来,预备好好教训她一顿,不想将人转过来才觉她已睡着了,霎时间,愕然无比,深若潮海的无力一瞬充盈四肢百骸,却不得发。心下火气蹭的就上来了。
这女人……
方才还抱着他不撒手,如今翻脸便不认人,他又同她表意做什么,当真是贱得慌!
斛律骁心中气窒,满腔怒气憋于心间却不得发,城门失火殃及池鱼,他阴沉着脸往外头喊:“水呢?烧这么久人都死哪儿了?”
春芜及一干侍女候在外间昏昏欲睡,闻言一个鲤鱼打挺便翻身起来了,忙不迭应。心中却腹诽。谁叫你这么久还不好,还以为睡了呢。
又为自家女郎担心,这胡人精力也太好了些,不知女郎吃不吃得消。
一时侍女捧了银盆奉水而入,倒入净室的浴桶之中,又纷纷识趣地退下。
斛律骁强抑火气地将人抱去清洗,心想,等明日带她去了马场,定要好好教训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