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时便有侍卫领命而去,十七主动请缨:“属下也去这殿里查探查探!”鹞子般蹿远了。
南薰殿地处偏僻,除正门前,宫门后门之外并无侍卫把守,十七得以绕至后门,蹿上棵茂盛的树,身形隐在浓密树叶之间,探长了脖子焦急地往里头望着。
只见那宫苑四四方方的,红墙碧瓦,皆已破败不堪。中心一座巍峨大殿既是主殿,后方尚有廊房,是而他爬的虽高,却也只能瞧见主殿紧闭的后门。
再往四下里一扫,宫阙正门南门及东西两侧皆有侍卫把守,唯独正对着他这面的北门没有,心下霎时有了主意。
他像只敏捷的猿猴似的,抱着树干迅速滑下树,才摸到宫墙根上想跃墙而入,突然自墙内翻上个身着宫人服装的少女,骑在青瓷莲花纹的瓦当上,一撇头,两人大眼瞪小眼了许久。
“小十八?”十七压低声音诧异地唤出了声。
遭少女冰凌凌的眼神一扫,霎时又改口:“青霜青霜,我叫错了。”
这宫人便是斛律骁安在宫中的暗卫,被派来保护谢窈的,此刻刚刚打晕了监视她如厕的显阳殿宫人和这一带的侍卫,跃墙出来欲给主人报信。
“青霜?你怎么出来了?”
十七又追问:不是叫你好生保护着夫人么?”
“夫人果真怀孕晕倒了吗?这殿里的读书声又是怎么回事?”
青霜敏捷地跳下宫墙,同他缩在宫墙根里,三言两语将殿中的布防说了。听闻有孕是假,十七面上尽是失望,又催促她:“殿下已经知道了,你快些回去保护夫人,我现在也回去。”
青霜回去之时,春芜正欲进到主殿去寻女郎。显阳殿的宫人本还拦着她,被她一句“我们夫人是来当教习的,不是来当犯人的,尔等这般无礼小心我告到皇后殿下处去”也就堵了回去,此刻见青霜回来,不悦地板起脸想训斥几句,却想起方才她几次去时显阳殿的人皆似有意堵着她似的,终也回过了味。
莫非,是自己错怪她了?
“躲哪儿偷懒去了,快过来!”
脸上火辣辣的,春芜一把拉过她强行挤进殿中。殿内书声如旧,谢窈手持书卷在侧看着那些小宫女诵诗,不时有小宫人向她投来好奇而呆呆的目光。
殿中闷热,她光洁如瓷的额头沁出点点如珠的香汗,身边已围了七八名皇后的宫人,南薰殿的管事也侍立在侧。
春芜不由分说地带着青霜挤过去:“女郎可累了吧?要不先去内殿休息片刻?”眼睛却直勾勾看着管事。
管事适才如梦初醒一般,陪笑了声:“瞧奴这记性!课程暂停,谢夫人请去内殿休息片刻吧。”
春芜两个遂扶着谢窈进入内殿,显阳殿的宫人奉了水来,笑晏晏的:“听闻夫人是南人,想来饮不惯酪浆,这殿中又无茶叶,奴等只好取了清水来,望夫人莫要见怪。”
这殿中的东西谢窈自是不敢喝的,点点头示意对方放下便可出去。春芜以书作扇与她解热,一面低低地抱怨:“这些人鬼鬼祟祟的,也不知想干什么。”
担心她渴,又关怀问:“女郎可要饮水?奴今日带了试毒的银针的。”
“银针只能测出砒霜之毒,其它的,什么也测不出。”
一直默不作声的青霜低低开口,取过水瓮,将四盏青釉杯都注满。取过一盏自己先试了试,另取一盏呈与她:“夫人用吧,这水是属下方才看着她们从井里取的。”
时下并无无色无味的药物,既溶于水,必定会留下味道,这水却甘甜清美,方才她归来时也的确看着对方从井里取的,加之皇后离去时曾特意嘱咐要留夫人性命,想来不会有事。
谢窈捧着那盏水并不肯饮。青霜又取出怀中的令牌,置于桌上推过去:“属下青霜,奉殿下之命前来护卫夫人。”
春芜唬得不轻,忙拾过牌子一观,只见小儿巴掌大的一方铁牌上刻了繁复的云纹及“魏王府”的字样。这牌子她在十七十九身上倒也见过,心下信了大半,一边将牌子递给女郎一边问:“那你方才是逃出去报信吗?现在外面如何了?”
“慕容司徒正带着禁军赶来。”青霜敛容禀道,“夫人,大王已经来了,他已知道了殿中如今的情形,您放心,我们不会有事的。”
谢窈正抚着那块牌子细细打量,心中明了,她就是斛律骁安在自己身边的那个耳目。冷不防闻见这样一句,眼波微微一愣。
斛律骁来了?
她以为过来的会是十九,所以才用了那个法子,却没有想到,他会亲自过来。
面上似蹿起火焰,徐徐升温,她端过水浅啜一口才令那股莫名的燥热降了下去,淡淡颔首以示知晓,心中却殊不平静。
他到底……为什么会来呢?
与此同时,光极殿外的一处凉亭里,十七已汇报了南薰殿里的情况,掌管禁军的慕容烈并未前来,只命领军带了千余人来向斛律骁请示。领军道:“司徒现已去了宣光殿,言宫中进了刺客已命我等前来搜查,我等便是来护卫王上的。”
禁军这么大规模的动静自然逃不过各宫之人的耳目,慕容烈无疑是先斩后奏。斛律骁明白这便宜舅舅的行事,微微颔首:“你带六百人去把南薰殿两侧宫墙围住,十九带三百人从后门进去。剩余一百人沿御沟游至南薰殿正门之外,预备与孤从正门突围。”
方才青霜已打探清楚了,郑氏埋伏的那三百刀斧手都藏在正门两侧的廊庑里,但因人手不足,后门的守卫却较空虚。
但南薰殿宫门紧闭,对方又是特意请君入瓮等着他的。只怕不见到他人,不会开启宫门。若要强闯,对方难免狗急跳墙,或许会以谢窈为人质。
十九一听他是个要亲去叫门的意思,忙劝:“主上,敌暗我明,敌众我寡,属下去叫门即可,您不能亲自犯险!”
“淮南那么多场恶仗都打下来了,还怕郑氏一无知妇人么?”斛律骁不以为意,自石凳上起身,“就按孤说的去做。”
众人遂分头行动,十七驾车往南薰殿正门去,车后数百禁军衔枚疾走,跳入御沟游鱼般朝南薰殿的方向去。十九则带队往后门去,剩余六百人携羽箭跟随领军抄小路从两翼包围宫苑,预备自宫墙翻入,打对方一个措手不及。
早在斛律骁车马距离宫苑尚有半里远之时便有宦官回了南薰殿报讯,方才的朗朗书声已经停息,整座宫苑诡异的安静,正门外已立了数名侍卫。正门对岸十丈远处的御沟下,此刻已埋伏了百余名禁军,掩身于蓊郁草木中,神鬼不觉。
马车稳稳停在宫门之前,斛律骁自车上下来,便有侍卫上前行礼。
“孤那妇人还在里头吗?”他问得风平浪静。
侍卫见他全无怀疑之色、身后又止寥寥数十人,稍稍放松戒备来,赔着笑劝:“启禀魏王殿下,眼下夫人还在里头呢。方才皇后请谢夫人来南薰殿教习宫女,谢夫人突然晕倒,请了太医来瞧才知是喜脉。这会儿人已醒转,已经没事了。”
他淡淡点头:“那便开门吧。”
侍卫转身在厚重的铁门上扣铜环敲了几下,门内,南薰殿的管事女官已得了消息,抱着个水瓮从殿内出来,立于殿门之下,视线紧张地落在缓缓开启的宫门上。
皇后要她摔杯为号,可摔杯那样小的声音如何能调动埋伏在廊庑里的伏兵?等宫门打开,她便摔破这个。
宫门年久失修,开启不易,两名宦官正使出全身的力气将大门打开,身后还立着几十名手持长枪的戍卫,只等斛律骁启身进来便要将他戳成个血窟窿。
“太慢了,你们去帮他们一把。”
门外忽传来含笑的声,忽然之间,杀声震天,一股巨力冲击着宫门轰地倒塌,原先开门的两个小宦官躲闪不及,就此被砸成团肉饼。
长枪一拥而上,扔进来的却是宫门外戍守侍卫的尸体。百名禁军蚁群般拥入,手持长矛长刀,乱挥乱砍,宫门转眼即被攻破。
南薰殿下的管事宫人吓得魂不守舍,将水瓮往地上一扔便逃回了殿中封锁殿门。闻见这清脆的一声,廊庑中埋伏的刀斧手蜇虫般蜂拥而出,却听一声“放箭”,才从廊庑中冲出的刀斧手转瞬淹没于哀嚎声中,被射成了刺猬。
正门前也已杀作一团,郑氏的部曲如何是训练有素的禁军的对手,不消几个回合便败下阵来,鲜血泼洒成海。斛律骁如入无人之境,持剑直入宫内,衣袍猎猎,翻动如飞舞的烈火。
“留几个活口。”
“好歹,也得有人去告诉郑氏,去向太后学学再来同孤玩伏杀。”
他踢开滚至脚畔的尚是温热的尸体,持剑直朝殿宇而去。
变故突生,前殿已然乱作一团,突然而起的杀声令殿中那些半大女孩子惊惧万分,只道是乱兵杀来,纷纷尖叫着四处藏躲,被绊倒踩伤者不计其数。
殿内,青霜早在杀声响起的初时便攥住谢窈朝殿后退,因殿门已从外被封死,久撞不开,索性拔出匕首划破窗格用力将门踹开,急急拉着谢窈春芜等跃出后门去。
“什么人?”
后殿外亦有数名执戈的卫士,闻见动静立刻警备地持枪而上。青霜把谢窈两个往后一推,一掌将匕首震飞插进冲上来的侍卫胸口,夺过他手中枪便与旁人厮杀起来。
谢窈两个后背砸至门板上,连疼痛也顾不得了,拼了命地往后缩。混乱厮杀近在咫尺,茅上红缨若桃花红雨在眼前乱舞,青霜以一当十,左挥右砍间一枪插死个意欲朝她们扑去的侍卫,清喝一声:“走!”
殿下密密麻麻的又涌上数十个侍卫,转眼便将她灵巧翻飞的身影淹没,前院也已乱了起来,却能逃往何处?谢窈颤抖着手地拾起根长枪,拉着春芜往殿下宫门跑去。
好在这时十九已带着人从后门破门而入,春芜撞进他怀,“哎哟”一声捂住了额,人却险些撞在他支起的刀刃上。十九手忙脚乱将人拉住了,收了刀剑,长松口气把二人交给身后的禁军:“先带夫人出去。”自己却带人冲上后殿营救青霜了。
……
前殿之中争斗初歇,留守的侍卫已被杀了个干净,鲜血如流,汩汩地沿着水泥金砖的缝隙往地底下渗。
斛律骁拾阶而上,面无表情地挥剑捅死个从左侧偷袭的宦官:“我妇呢?”
宫人们皆已捆作一处,自知逃脱不了,纷纷求饶。有人战战兢兢地答:
“夫、夫人在内殿呢。”
斛律骁皱眉,这殿中此刻也不知乱成了何样,以十八的身手,此刻应该已经带她突围了才是。
脚步一转,未入殿而沿长廊朝殿后去,冷沉话声如寒雨抛洒而下:“全都抓起来,一个都别放过。”
斛律骁找到谢窈时,她已被青霜平安带出宫门,正坐在宫道旁杨树下的一方石桌上,青霜浑身是血,她身上却还干净,只鬓发微乱而已。
他微松一口气,快步上前,俯下身将人捞进怀里,彼此前胸相触,轻声地安慰:“别怕,没事了。”抚在她后背上的手却在微微发抖。
春芜及几个被十九派来护卫她们的禁军见状都赧了颜,纷纷别过脸去。唯独青霜仍是一脸冰冷地将二人望着,丝毫不知要避开。
谢窈被他揽在怀里,并瞧不见几人反应,但仍是有些脸热,用力挣扎了下挣不开也就只好作罢了。
她气喘微微地伏在男人犹透着血腥气的胸膛上,心思若飞絮游丝不定。
她本也不是很怕,因为知道自己作为人质,他不死时自己便不会死,但此刻听着他胸腔里传来的稍显急乱的心跳声,心也不知因何跟着轻轻跳起来了。
脸上愈发热烫,香腮染赤,她借埋首掩过了,轻声地问:“殿下……怎么会来?”
虽然猜到以他那点待自己器物般的喜欢,他应该会派人来救她,却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他会亲自过来。谢窈诧异之余,心头一时又有些惘然。
他到底为什么会来呢。
是早知今日会有这么一遭而将计就计,好借着她被掳向皇室发难么?
而她,自以为已然看穿了这个色厉内荏的男人,能拿捏得住他,此刻,又似有些看不清了。
闻见这明知故问的一句话,斛律骁心间的那点担忧顷刻如烟云散,眉间火气隐隐,将她自怀中捞出钳住她小下巴迫使她看向自己:“孤说过,你是我的女人,身为男子,再不济也要护住怀中的女人,你说我为什么会来?”
谢窈双眼清冷如镜,对上他灼灼如火的星目,又逃避似地低下眉,螓首轻摇:“妾不知道。”
总这样装傻!
斛律骁唇角含了缕冷然的笑,也不顾还有人在场,长指勾过她游鱼般滑走的下巴幽幽盯着她红唇笑语:“那好,等今晚回去,孤就让窈窈知道孤为什么来。”
这一声并未刻意压低声音,谢窈两颊飞红,连在侧听着的春芜亦是脸颜生烫,偷偷呸他一声不要脸,转眉去看青霜,见她面上仍没什么表情又暗暗纳罕。这女子,是个冰霜做的不成?
“先送夫人回去。”
斛律骁站直身子,长身玉立,展目往显阳殿的方向望去。
绿树葱郁之中,重重宫阙有如山岭绵延起伏着,遮去了显阳殿的琼楼玉宇。
他在心间对自己道。终有一日,他要她仍做显阳殿的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