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第一节 2

在我失掉记忆之前,写到:盛夏时节,薛嵩走过金色的池塘,去给学院修理一具热水锅炉。现在我必须接着写下去。在写这件事之前,我必须说说这件事使我想到了些什么:我自己念研究生时,就常常背着工具袋,去给系里修理东西,我自己还念过研究生,有硕士学位,这使我不胜诧异。系里领导直言不讳他说:他们录取我,不是看中了我的人品和学业,而是看中了我修理东西的手艺──这就提示我,我的人品和学业都不值得回忆,只有手艺是值得回忆的。历史系和别的文科系不同,有考古实验室,文物修复室,加上资料室、计算机教室,好大的一份家业,要修的东西也很多。顺便说一句,领导对我说这样的话,不是表扬我有手艺,而是提醒我,修理东西是我应尽的义务,不要指望报酬了……对薛嵩来说,学院是什么地方、要修的是一台什么锅炉等等,只要你把薛嵩当成了我这佯的人,就无须解释。只要让他知道有座锅炉坏了,这就够了,他立即就会去修理。

薛嵩要修的锅炉在一座八角形的楠木大塔上,这座大塔又在一个新月形的半岛的顶端,这个半岛伸在一个荒芜的湖里。在湖水的四周,没有一棵树。湖里也没有一棵芦苇,只有金色透明的湖水。正午时分,塔上金色的琉璃瓦闪着光。我以为,这是很美丽的景色。但薛嵩没有看风景,他走进了塔里。在塔的内部,是一个八角形的天井,有一道楼梯盘旋而上,直抵塔顶。这是很美丽的建筑。但薛嵩也无心去看,只顾拾级而上。在塔的每一层,学院里的姑娘们在打棋谱,研究画法,弹着古琴研究音律,看到有个男人经过,都停下来看他。这都是些很美丽的女人。但他也无心去看,一直登到塔顶去看那个坏了的锅炉。这是因为,这台坏掉的锅炉──说实在的,这算不上是一台锅炉,只是一个大肚子茶炊,是精铜铸成的,擦得光可鉴人── 是他的一块心病,是来自内心的奇痒。在茶炊顶上,有一具黑铁制成的送炭器,是个马鞍蹬子一样的东西,用来把炭送进炉膛。这个东西前不久刚修理过,现在又坏了。在折断的铁把手上,留下挫过的痕迹。这是破坏……问题在于,谁会来破坏一具茶炊?薛嵩直起身来,看着塔里来来去去的女人们。在这些女人中,有一个爱上他了。所以她总要破坏茶炊,让他来此修理。现在的问题是:她是谁?在塔里那些像月亮一样美丽的姑娘中,她是哪一个?在我已经写到过的女人里,她又是谁?

我依稀觉得,这就是我自己的故事,系里的每件仪器我都修过,这不说明别的,只说明历史系拥有一批随时会坏掉的破烂。考古试验室的主任是个有胡子的老太太,我看过一台仪器后,说道:旧零件不行了,得买新的。她说:你把型号写下来,我去买。我二话不说,背起工具包就走;因为我觉得她不让我去买零件,是怀疑我要贪污,这是对我人格的羞辱──这样走了以后,她更加怀疑我要贪污。对于羞辱这件事,我有这样的结论:当一件羞辱的事降临到你头上时,假如你害怕羞辱,就要毫无怨言地接受下来,否则就会有更大的羞辱。但这是真实发生了的事,不是故事。

有一次,在我的故事里,我走上了一座高塔去修理一具茶炊。在这座塔的内部,到处是一片金黄:金丝捕木做的护壁、楼梯扶手,还有到处张挂的黄缎子;表面上富丽堂皇,实际上俗不可耐。相比之下,我倒喜欢在塔顶上那片铁。它平铺在惺亮的茶炊下面,身上堆满了黑炭。这种金属灰溜溜的,没有光泽,但很坚硬。不漂亮,但也不俗气。

我走上陡峭的楼梯,从喧嚣的声音中走过。这些琴、瑟、笙、管,假如单独奏起来,没有人会说难听,但在一座塔里混成一团,就能把人吵晕。我又从令人恶心的香烟中走过,这些檀香、麝香、龙涎、冰片,单独闻起来都不难闻,混在一起就叫人恶心。这地方还有很多姑娘,单看起来个个漂亮,但都穿着硬邦邦的黄缎子,描眉画目,乱糟糟地挤在了一起,就不再好看。在这座大塔的天井里,正绞着一道黄色、炽热的旋风。我虽是从风边走过,但已感到头晕。

在那片黑铁上,紧靠着茶炊有一道板障,板障下面放了一个大板凳,有个姑娘坐在上面。她可没穿黄缎子,几乎是全裸着的,双脚被铁索锁住。仔细一看,她不是自愿坐在这里的。在她身后的板壁上有个铁环,又有一道铁索套住了她的脖子,把她锁在了铁环上,还有一根大拇指粗细的木棍,卡在她的嘴里,后面有铁箍勒住。至于双手,则被反锁在身后。这个姑娘闭着眼睛缩成一团,在热风里出着汗,浑身红彤彤的,好像在洗桑拿浴──这是全楼最热的角落,因为热气是上升的,又有填满了红炭的茶炊在烤着。她脸上没有化妆,头发因酷热而乾枯,看不出是不是漂亮。但我以为她一定是漂亮的,因为她是这样的不同凡响。陪我来的老虔婆介绍说,学院里规矩森严。这个姑娘犯了门规,正在受罚。我顺嘴问道:她吃豆予了吗?随着我的声音在板壁间响起,那个姑娘朝我睁开了眼睛,张开嘴巴,露出咬住木棍的两排整齐的牙齿,朝我做了个鬼脸。与此同时,老虔婆也宣布了她的罪状:“破坏茶炊”。这种罪名完全在我的意料之内。

在那个老虔婆的监视下,我解开了脚上套着的白布口袋,踏上那片黑铁,套这两个口袋,是要防止我这俗人污染了学院神圣的殿堂──顺便说说,我给考古室修东西时,脚上倒不用套袋子,只是要穿白大褂──把沉重的帆布工具袋放在黑铁上。就在这时,那双被铁链锁在一起的脚对我打出一个手势:左脚把右脚抱住,在趾缝之间透出一根足趾,上下摆动着。这是一条马尾巴。我知道这是讥笑我的袋子,说它像个挂在马尾巴下面的马粪袋子。这个帆布袋子上满是污渍,不用她说我也知道它像什么。对于这种恶毒攻击,我也有反击的手段。我用左手比成一个马头,把右手的食指放到马嘴里去,这是比喻她像马一样戴着衔口。然后,我拿着一把扳手站了、起来,假装无意地看了她一眼,只见她正作出个苦脸,假装在哭。这就是说,我的比方太过恶毒,她不喜欢了。但转眼之间她脸上又带上了娇笑,含情脉脉地看着我。我不动声色地转过身去,开始修理茶炊。如前所述,我早就知道锅炉会坏,坏在哪里,所以我把备件带了来。但我不急于把它修好,慢吞吞地工作着。那个老虔婆耐不住高温,说道:师傅您多辛苦,我去给你倒杯茶来,就离去了。假如我真的相信她会给我倒茶,那我就是个傻爪。此时,茶炉间里只剩下了我们两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