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嵩的所作所为使红线大为不齿,我也被他惊出了一身冷汗。如你所知,我因为写他,品行都不好了。但我总不相信他真有这么坏。他不过是被自己的事业迷了心窍而已。身为一个男人,必须要建功立业……
我说过,薛嵩在长安城里长大。后来,他常对红线说起那座城市的美丽之处。他还说,要在湘西的草地上建起一座同样美丽的城市,有同样精致的城墙、同样纵横的水道、同样美丽的水榭;这种志向使红线深为感动。从智力方面来看,薛嵩无疑有这样的能力。遗憾的是,他没有建成这座新长安所需的美德──像这样一座大城,可不是两个人就能建成的啊。
身在凤凰寨内,薛嵩总要谈起长安城里的雪。他说,雪里带有一点令人赏心悦目的黄色,和早春时节的玉兰花瓣相仿。这些雪片是甜的,但大家都不去吃它,因为雪是观赏用的。等到大地一片茫茫,黑的河流上方就升起了白色的雾;好像这些河是温泉一样……假如能把长安的雪搬到这里就好了──起初,红线专注地听着,眼睛直视着薛嵩的脸;后来她就表现出不耐,开始搔首弄姿,眼睛时时被偶而飞过的蝴蝶吸引过去。
薛嵩描述的长安城是一片白茫茫的雪地,在雪地上纵横着黑色的河岸。在河岸之间,流着黑色透明的河水,好像一些流动的黑水晶。但这也没什么用处。住在这里的人没有真正的智慧,满脑子塞满了历史的脐带。河水蒸腾着热气,五彩的画肪静止在河中,船上佳丽如云。这也没什么用处,这些女人一生的使命无非是亲近历史的脐带,使之更加疲软而已。她们和那位建造了万寿寺的老佛爷毫无区别……
忽然间薛嵩惊呼一声:我的妈呀!我都干了什么事呀……然后他就坐在地上,为射死了老妓女痛心疾首,追悔不已。首先,他在弩车的轮子上撞破了脑袋,然后又用白布把头包了起来。这一方面是给死者带孝,另一方面也是包扎脑袋。然后,他又在肩上挎了一束黄麻,这也是给死者戴孝之意。这都是汉人的风俗,红线是不懂的,但她也看出这是表示哀痛之意。然后,薛嵩就坐在地下嚎啕痛哭,又用十根指头去抓自己的脸,抓得鲜血淋漓。这些哀痛之举虽然真挚,红线却冷冷地说:一箭把人家射死了,怎么哭都有点虚伪。后来薛嵩拿起地上那把青铜剑,在自己身上割了一些伤口,用这种方法来惩罚自己。但红线还是不感动。最后他把自己那根历史的脐带放在侧倒的车轮上,想把它一剑剁下来,给老妓女抵命,红线才来劝止道:她人已经死了,你也用不着这样嘛。薛嵩很听劝,马上就把剑扔掉了。这说明,他本来就不想失掉身体的这一部份。不管你对上述描写有何种观感,我还是要说,薛嵩误杀了老妓女之后,是真心的懊悔。其实,我也不愿给薛嵩辩护。我对他的故事也感到厌恶。假如我记忆无误,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薛嵩在凤凰寨里,修理翻掉的弩车。如前所述,红线一刀砍断了弓弦。假如它只是断了弦,那倒简单了;实际上,这件机器复杂得很,很容易坏,而且是木制的。不像铁做的那么结实;翻车以后就摔坏了。薛嵩把它拆开,看到里面密密麻麻装满了木制的牙轮、涂了腊的木杆、各种各样的木头零件。随便扳动哪一根木杆,都会触发一系列复杂的运动。这就是说,在这个庞大的木箱子里,木头也在思索着。这东西是薛嵩的作品,但它的来龙去脉,他自己已经忘掉了。所以,薛嵩马上就被它吸引住了。他俯身到它上面,全神贯注地探索着,呼之不应.触之不灵。红线在地下找了一根竹签,拿它扎薛嵩的屁股。头几下薛嵩有反应,头也不回地用手撵那不存在的马蝇子;后来就没了反应。这件事使红线大为开心。她也俯身到薛嵩紧凑的臀部上,拿竹签扎来扎去;后来又用颜色涂来涂去,最后纹出一只栩栩如生的大苍蝇。此后,薛嵩在挪动身体时,那苍蝇就会上下爬动,甚至展翅欲飞。这个作品对薛嵩很是不利──以后常有人伸手打他的屁股,打完之后却说:哎呀,原来不是真苍蝇!对不起啊,瞎打了你一下。由此看来,假如红线在他身上纹一只斑鸠,他就会被一箭射死。那射箭的人自会道歉道:哎呀,原来不是真斑鸠!对不起啊,把你射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