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恶制恶,你若伤人,我必以十倍伤你。”
“除一恶,便是救一善……”
安风喜欢这样的文字,也喜欢这样的教条,这些也是钱雪瑶一直教导他的,他身体力行,奉之为信仰。
然而,钱雪瑶,他的母亲,他的老师,他一直最为尊敬的人,却开始怀疑这些她自己曾经信奉的理念和思想,同时也就否定了他。
“安风,我想我们或许错了……”钱雪瑶一边说,一边轻轻抚摸着他的头,“有些人,有些事,并非我们想象中非黑即白……停手吧。”
“我们怎么可能会错?这些人都该死,他们哪一个不该死?我不会停手,不会……”安风慌乱地推开钱雪瑶,跌跌撞撞地跑出了门。
回忆是痛苦的,而他似乎也越来越难以记起那些遥远的事情,他知道自己时间不多了,他必须弄清楚这件事,谁对?谁错?究竟是雪姨自己选择离开,还是周瞳逼死她?一切必须有个了结,审判必将来临!
他选择了审判地、时间和参与的人,这一次没有奇谋,没有诡计,与智商无关,一切全凭审判者——“所罗门”来决断。
这些天来,他多半都是一个人,待在他早已选好的舞台上,绘制着他最喜欢的油画——《所罗门的判决》。
他喜欢绘画,那是唯一让他可以沉浸的事情。因为他的特殊身份,他没有去学校上过一天学,他的老师就是钱雪瑶和书本。钱雪瑶也喜欢绘画,每当她画画的时候,安风就会站在她的身后,默默地看着。安风看了一个星期,然后就开始自己画。他画的第一幅画是模仿钱雪瑶画的一幅牡丹图,钱雪瑶看到后惊诧不已,因为把两张画混在一起,连她自己都分辨不出究竟哪一张是自己画的。自那以后,钱雪瑶为安风找来许多有关绘画的书籍,也亲自为他讲授绘画技巧和艺术理论。但是短短一个月后,钱雪瑶就发现自己已经没办法教安风了,因为他在这方面的能力已经远远超过自己。
“绘画是忠实于客观物象的自然形态,对客观物象采用经过高度概括与提炼的具象图形进行设计的一种表现形式……”安风始终记得钱雪瑶曾经对他说过的这番话,这也正是他喜欢绘画的原因。
对于智商三百五十的安风,这个世界上很少会有什么人或者事物让他惊叹,但是他第一次看到尼古拉斯·普桑的油画《所罗门的判决》,惊叹之余,就彻底被折服。
无论安风如何去模仿这幅绘画,但始终只能得其形,却画不出神。
普桑的作品大多取材神话、历史和宗教故事。画幅通常不大,但是精雕细琢,力求严格的素描和构图的完美,人物造型庄重典雅,富于雕塑感;作品构思严肃而富于哲理性,具有稳定静穆和崇高的艺术特色,他的画冷峻中含有深情,采用寓意和曲折的古典艺术表现去谴责一切非理性和丑恶现象,决定了他艺术的高度。
“每次我从普桑那儿回来,我便更了解我是谁……”安风无论是欣赏普桑的画作,还是自己模仿,都会时常自言自语。
在他看来,《所罗门的判决》是最能表达他所期望的正义、情感和梦境的作品。
“但是,为什么……为什么我总是画不好呢?”安风看着自己画的《所罗门的判决》,忍不住叹了口气。
在棚户区的深处,靠着排放废水的渠沟,有一座废弃的剧院。因为渠沟里每时每刻都散发着刺鼻的气味,所以很少有人愿意靠近这里。这里不通电,到了晚上更是漆黑一片,仿佛月光也照耀不到的地方。
但是今晚,剧院里被蜡烛点亮,白色的蜡烛几乎遍布这里的每一个角落,把这里装扮得宛若圣堂。
周瞳背着昏睡的荣九良按照雅格的吩咐只是走到这里,而严咏洁却被拒绝进入,但她几乎安排了所有她能安排的警力,在棚户区外埋伏起来。
剧院内部被改装过,四周的墙壁上绘有巨大的油画《所罗门的判决》,而原来的舞台上则放着一把金色的西式高背椅,椅子前面有一张木桌,桌子上有一个国王面具和一把锋利的匕首。
舞台顶上有一个倒计时的电子表,红色的数字醒目地跳动着。
舞台下面原来的破烂椅子早已被清空,围绕着舞台放着三把铁椅子,每把椅子间隔约莫三米,被牢牢固定在水泥地上。
三把椅子上已经有两把椅子上坐着人,中间坐的正是雅格,左边是李兴雯,她手脚都被铁链锁在椅子上,动弹不得。
“周瞳……放开我!”李兴雯看见周瞳进来,立刻高声呼喊。
周瞳看见李兴雯安然无恙,而且意识清醒,心中的石头立刻落了一半。
他向李兴雯挥挥手,算是打个招呼,然后把头转向安风,说道:“人都到齐了,你想怎么样?”
“先把荣九良放在椅子上,锁好铁链,弄醒他。”安风声音低沉,面无表情。
“别听他的,不用管我,把他抓起来,他就是‘所罗门’!”李兴雯确实已把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但是周瞳可没有。
周瞳听话地把荣九良放在雅格旁边的空椅子上,锁好铁链,然后才看着李兴雯喊道:“我又不是警察,抓什么人?我是来救人的!”
李兴雯跺跺脚,却也无可奈何。
荣九良这个时候醒了过来,慢慢抬起头,看到自己被锁在一张铁椅子上,四周除了周瞳眼熟,其他都是陌生人。
“这……这是干什么?放开我!”荣九良神情慌张。
“这里已经埋好了炸药,任何不按规则的行事和意外出现,我都会毫不犹豫地引爆。”安风看着周瞳,根本不去理荣九良,语气平淡地说道。
周瞳环顾四周,他无法确认雅格所说的话,但是他也没有办法拿这里所有人的命赌一把。
“你……你们是不是要钱?要多少?我给你们,开个价!五千万,五千万够不够?放我走!”提到钱,荣九良有了精神,仿佛没有什么事是用钱摆不平的。
“你想第一个死吗?”安风侧过头,站起身来,一把小刀插进了荣九良的肩膀。
荣九良好似杀猪一样惨叫,鲜血从肩膀流淌而出。
“再叫,我就插第二刀。”安风的声音冷得让人打寒战。
荣九良虽然痛,但咬着牙,流着泪,在椅子上扭动,却不敢再叫一声。
整个剧院终于安静下来,只有这四个人的呼吸,清晰可闻。
“周瞳,请你坐上舞台的位置,今晚,你是‘所罗门’,希望你能公正的裁决。”安风抬抬手,指了指舞台中央金色的高背椅。
周瞳点点头,并不推辞,走上舞台,在高背椅上坐定。
安风慢慢站了起来。
“请戴上国王之面,握紧匕首。”
周瞳拿起桌上的面具,戴在了头上,然后握住匕首。
“所罗门王,今天我和他只能有一个人活着出去。”安风说着把手指向荣九良。
周瞳坐在台上,听到这话有点别扭,没想到雅格竟然把自己也算进去了,不过他明白安风绝不是在开玩笑。如果他不好好配合,今晚怕是难以收场。
“我不是太明白你的意思……”周瞳用疑惑的语气说道。
安风走到荣九良的身边,斩钉截铁地说道:“我和他,你可以选一个,要么杀掉他,要么杀掉我,无论你选择谁,剩下三个人都可以全身而退,但是如果你不选,那么这里没有一个人可以走出去。”
周瞳千算万算,也没有算到安风会有如此疯狂的要求。
“你想什么呢,杀掉这个疯子,你要多少钱我都给你,全部给你,我的钱全部给你……”荣九良脸色苍白,看着肩膀上的刀,恨不能把身上的钱全掏出来给周瞳。
安风这次并没有阻止荣九良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周瞳,仿佛就像看着别人的生死。
李兴雯在一旁也没想到这个“所罗门”竟然会提出这样的要求,一时间目瞪口呆。
不过周瞳一瞬间已经明白了安风的想法,因为自己无论杀了谁,都只会证明一件事——安风没有错。人性本就如此,既然杀一个人可以阻止一个更大的悲剧,为什么不杀?杀一个人可以救三个人,为什么不杀?杀!这就是安风想要的,疯狂的、正义的、合理的判决!
安风抬起头,指着舞台上倒计时的电子钟,说道:“所罗门王,我希望你尽快做出选择,时间不多,还有八分三十五秒,炸弹就要爆炸了。 杀了我,炸弹就不会爆炸,你可以带着他们毫发无损地离开……又或者杀了荣九良,我也会让你们安全地离开,并说出所有的事,你还可以去救那些在监狱里的人!杀吧,杀吧,我的国王!”
安风笑了,近乎癫狂地笑着跪倒在地,他能预感到他的胜利,他才是对的,他才是正义的化身。
周瞳戴着面具,但冷汗依旧滑了出来,他握着刀,一步一步走下舞台,走到了安风的面前。
安风张开双臂,闭上眼睛,面带笑容,等待着那痛快的一刀,穿过心脏,或者抹过脖子,那会是多美的画面呀!
李兴雯、荣九良全都瞪大了眼睛,心提到了嗓子眼,周瞳手里的刀仿佛有了魔力,让周围的一切全部静止。
然而,安风并没有等到那畅快的一刀,而是“乓”一声,刀掉落在地的声音。
“我放弃。”周瞳扯下了面具。
安风睁开了眼睛,不敢相信地看着周瞳。
“你以为我是吓你的吗?”安风的脸扭曲起来,他抬起手一挥。
剧院一侧的炸弹被引爆,灰尘飞扬,整个建筑摇摇欲坠,仿佛即刻就要倾塌。
“这里埋了上百枚炸弹,这只是其中一枚,你还有机会,还有五分钟,来吧,捡起刀!”安风直白地威胁道。
“疯子,你们全是疯子,放开我,救命,救命啊……”荣九良痛哭流涕,面色惨白,裤裆间早已湿透。
周瞳转过身,并没有理会安风,而是走到李兴雯身边,说道:“不好意思,我没办法用杀人来救人,你会不会怪我?”
李兴雯摇摇头,泪水情不自禁地流了下来,但却并非因为恐惧。
“我收回以前所有骂你的话。”
周瞳闻言,莞尔一笑,握住李兴雯的手,伸出大拇指:“你是我见过最勇敢的警察,我陪着你。”
安风此时愤怒地冲上来,抓住周瞳的衣领。
“为什么?为什么?这样值得吗?值得吗?”
周瞳推开安风,整了整衣服,正色地说道:“安风,这个世界不是非黑即白,人性中确实有贪婪、自私、恐惧、残忍……这些都不错,但人性里同样还有同情、希望、牺牲和爱,就说你痛恨的这个荣九良……”
说到这里,周瞳走到荣九良身边,指着他继续说道:“这个人贪婪无耻,欺骗了无数人。可是在四年前,他在海边冒着生命危险,救过一个孩子!”
荣九良愣住了,没想到周瞳会知道这件事情,他不过无意间遇到,一时“冲动”就跳下了海。他有时回想这件事,还觉得自己糊涂,所以从来没有和任何人提过。
“以你的善恶之分,他该杀吗?你以一己的喜好,来决断人的生死,这算是‘所罗门的判决’?你看看墙上这些你自己的画,你真的看懂了《所罗门的判决》吗?”
“一派胡言,一派胡言,那些人都是罪有应得!”安风憋红了脸。
周瞳挺直了身板,看着恼羞成怒的安风,一字一句地说道:“我们不是神,就算是所罗门也不是,我们不过是愚蠢、感情用事,还有不断犯错的人。同样是人的我们,有什么资格去判决别人?不,绝对不能!只有代替我们的法律能够来做判决!不管多么可疑、可恨,不带任何感情,只根据法律和证据来判决,才是我们人类历经苦难得到的真理!”
周瞳一鼓作气,竟说得安风无言以对。
“说得好!”李兴雯也忍不住在一旁喝彩,这番话不但质问了安风,也同样解开了她心中的某些困惑。
“你一直说这里是四个人,但其实有五个人,不是吗?”周瞳注意到倒计时只剩下三分钟,他必须开始反击。
“五个人?五个人……”
“她也在,不是吗?你想‘舍生取义’,问过她没有?”
这一句话击中了安风的心坎,他的脸扭曲在一起。
“雅格她……她一定会同意,她从来……从来都是支持我的!”
“是吗?我这里有段录像,她希望我见到你的时候,给你看。”说着,周瞳拿出手机,播放出一段录像。
雅格和安风共同的脸出现在视频中,面带微笑,甜美如雨后彩虹。
“风,好久没看到你了,这些日子你都是等我睡着了,才来,对吗?即使那样,我也会觉得很幸福,因为我知道每次你来看我的时候,会抚摸我的长发,轻吻我的面额。不过我知道当你看到这段录像的时候,你多半已经有了决定,但是我还是想告诉你,我好想好想回到勐拉,我们养的小狗多吉还在吗?我们一起种的榕树长高了吗?河边的小花还像当年那样开得漫山遍野吗?还有,你说过等我长大了,会带我去看世界的每一个角落。我还有好多想做的事,想去的地方,你一定要好好地、平安地回来,我等着你……”
安风泪流满面,仰天长啸,在这火光喧闹的夜里,却也分外刺耳。
红色的倒计时数字终于也跳到了零,周瞳紧紧握着李兴雯的手,荣九良闭上双眼,拽住铁链。
然而炸弹并没有再响。
“我输了……”安风面色苍白,仿佛身体里的血液被全部抽干了。
而这个时候,严咏洁带着大批警员也冲了进来。
“你就埋了这一颗炸弹而已。”周瞳看着安风说道。
安风没有否定,也没有肯定,整个世界仿佛已经和他没有关系,除了她。
“我真的错了吗?”安风被带上警车的时候,终究还是回过头,对身后的周瞳说道。
“我无权去审判你的对错,让法律去判决吧!”周瞳摆摆手,他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