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你知罪吗

罗子豪喜欢有规律的生活,比如每天七点半起床,八点吃早餐,九点准时到单位上班,十二点半吃中餐,五点下班……如果有一天不被意外打乱,那么对他而言实在是完美的一天。然而偏巧,他做的是最没有规律和计划的工作——警察,不但是警察,还在最忙的重案组。他一直计划着辞职,找份清闲有规律的工作,但显然,目前为止,他还没有找到。

下午四点五十九分,罗子豪看了看手上的腕表,还差一分钟,他就可以下班了,而这一天离完美还差一分钟。可不幸的事情发生了,他的电话响了起来,不祥的预感笼罩在心头。

果然,又有案件发生了。罗子豪一直很纳闷,这个世界怎么就不能消停一下,哪怕一天,就一天,他也知足了。可这还不是让他最郁闷的,更让他揪心的是这次要去的案发地点得经过城区最堵的二环线,而现在是下班的高峰期。

罗子豪拿上外套,取下挂在墙上的车钥匙,喝了一大口咖啡,努力让自己打起精神。

不过他的举动,很快引起了新来的实习警员李兴雯的关注。如果是下班,罗子豪不会开警车,而现在他拿了警车的钥匙,显然就是要去办案。

“罗科,可以带上我吗?”李兴雯露出自己的招牌笑容,一副天真无邪的样子。

罗子豪对于这种没事找累的人,一直深表同情,但他能够理解年轻人的上进心。

“嗯,可能有点血腥,能行吗?”

“没问题!”李兴雯很肯定地点点头。

果然如罗子豪所料,原本十五分钟的路程,足足用了一个小时。到达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下来。

整栋公寓楼都已经被警方封锁,楼下停着三四辆警车,闪着警灯,引人注目。周围还聚集着一些看热闹的人,伸长着脖子,指指点点,还有些年轻人甚至拿着手机拍照摄像,兴奋地把图片影像传上社交媒体。

罗子豪摇摇头,对于这些无聊的看客,他是没办法喜欢的。

负责封锁的警员认得罗子豪,连忙为他拉开封锁线。

罗子豪带着李兴雯走进公寓楼。这是一栋老式公寓,出入口只有一个,没有电梯,也没有物业和保安,临近街头。楼道里有些昏暗,应该是照明灯很久没有更换,有的楼层灯甚至根本不亮了。

两个人上到七楼,案发的房间大门敞开着,几个警员正忙碌,面色沉重,看来情况很不乐观。

罗子豪和李兴雯从一个警员手上拿过手套和鞋套,熟练地戴上。

负责现场的警官叫莫凯,看到罗子豪进来,连忙迎上。

“罗科,很久没遇到这种案件了,没办法只能请您跑一趟了。”莫凯脸色有些发白。

罗子豪微微点头,没说话,径直朝卧室走。

李兴雯也感觉到气氛的压抑,不敢出声,跟在罗子豪后面。

这是一套两室一厅的公寓,面积六十平方米左右。无论从装饰还是家具上看,房间里都充满了女性的味道。

卧室的门开着,罗子豪走进去,愣住了。

李兴雯紧随其后,从罗子豪的背后挤出半个头,当她看到眼前的一切,立刻觉得一阵头晕目眩,肠胃不受控制地翻腾起来。

“对……对不起……”李兴雯转身就冲出房间,抓过一个袋子,一阵呕吐。

莫凯看了眼李兴雯,摇摇头,走到了罗子豪身边,开始简单介绍案情。

“死者叫杨颖颖,女性,27岁,职业是秘书。尸体是在今天下午十五点十分左右被发现,报警的人是负责打扫屋子的清洁工人,第一批警员是在十五点三十分到达,并立刻对现场进行了保护,法医初步推断死亡时间是在凌晨四点左右,其他线索还在搜集,详细的情况恐怕要等到明天早上。”

罗子豪没说话,他经历过不少凶杀案,但像这样的“大手笔”还是头一次。一个聪明的犯罪者不会这样大动干戈,你做的事越多,留下的线索也就越多。而这个凶手似乎完全不在乎,卧室里的家具全部被凶手移动过,床被立了起来,女死者被钉在床板上。更夸张的是,凶手在天花板上画了一幅画。虽然罗子豪并不是很懂绘画,但就这幅画本身来说,绝对好过某些三流艺术馆里的藏品,虽然凶手只用了一种颜色——红色。

罗子豪小心地跨过血迹,往前又走了几步,他开始近距离观察死者。

死者全裸,腹部以下,大腿以上,几乎血肉模糊,很难看出原来的样子。双手和双脚被略显夸张的大头钉穿透,牢牢钉死在床板上。身体上其他部分则完好无损,精致的五官和白皙的皮肤,不难看出死者是一个非常漂亮的女人。死者遭受如此酷刑,竟然看不出有太大反抗和挣扎的痕迹,由此可见,凶手要么对死者用了药物,要么是在死者死后才摆弄这些复杂的东西。虽然尸检报告还没出来,但罗子豪更倾向于前者。

“现在还没有找到凶器,但已经可以确定死者的伤口是由刀刃反复抽插造成的……真是变态!”即使是莫凯这样见多识广的警官,想起凶手疯狂的行径,也不由一阵反胃。

“不仅仅是变态,你看看整个罪案现场,充满了仪式感。凶手一定对某种东西相当的狂热!”罗子豪表示同意,但又补充道:“这幅画有什么线索?”

“暂时还没有头绪。”莫凯摇摇头。

“所罗门……很像《所罗门的判决》……”李兴雯捂着嘴,尽量不去看尸体。

“什么《所有门的判决》?”罗子豪感兴趣地问道。

“不是所有门,是所罗门,油画,普桑的作品,绘于1649年……”李兴雯说着又跑了出去。

罗子豪刚当警察的时候,也有过这种经历,所以他并没有嘲笑李兴雯。

“没事,以后吐着吐着,就会习惯了。”罗子豪并不是很善于安慰人。

李兴雯接过他递过来的纸巾,擦干了嘴,深吸了一口气,这才慢慢缓过神来。

“你对油画还懂得不少啊?”

“大学选修过美术……”

“这个《所罗门的判决》究竟什么来历?详细说说,或许对破案有帮助。”罗子豪摸出一盒烟,“不介意吧?”

李兴雯摆摆手,不过她还是调整了一下自己站的位置,然后才把有关《所罗门的判决》这幅油画作品的详细情况向罗子豪做了说明。

《所罗门的判决》油画作品,法国画家普桑于1649年创作,作品描绘了大卫王和拔示巴之子所罗门在统治以色列时期,智慧公正地审理两名妇女争夺婴儿的故事。两个女人来找以聪慧著称的所罗门国王。她们两人住在一起,各有一个婴儿。其中一个孩子在晚上死掉了,两人都声称那个活着的婴儿是自己的孩子。为了找出真相,所罗门拿剑威胁说,要把孩子割成两半,好让两人各得一半。孩子的亲生母亲立刻出于天生的母性宁可放弃,而那位冒充的母亲却愿意看着孩子死于非命。

“普桑成功地运用了最为简洁的手法深刻地表现了一幕人间戏剧。他刻画了最为撕裂人心的强烈情感——这在17世纪被称为‘灵魂激情’。同时,他用完美的理性与之对照,所罗门国王象征着绝对理性。所罗门明辨是非,于纷杂混乱中洞察善恶……”李兴雯仿佛背书一般,把曾经学到的有关这幅画的评论脱口而出。

“这么说,凶手是自诩为正义的化身了?”罗子豪把烟头掐掉。

“他留下这幅画作,应该是想表达这么个意思。”李兴雯捏了捏鼻子。

“这年头,怎么会有这么无聊变态的家伙!”罗子豪叹口气,看来今晚又要加班了。

李兴雯从案发现场回到家的时候差不多九点,她一进家门就看见妈妈正陪着姑妈掉眼泪,父亲则坐在一旁叹气。

她立刻想起来,今天是表姐的忌日。

“妈,姑妈,别伤心了,都过去那么久了。”李兴雯坐下来,搂住姑妈的肩膀。

“雯雯乖,姑妈知道的,只是想起来,还是忍不住……她那么年轻……要是还活着,肯定也像你这样有出息……”姑妈摸着她的脸蛋。

“雯雯啊,你现在是警察,你可要帮你姑妈做主,她一家子全被那个什么叫周瞳的坏蛋给拆散了,你就不能把他给抓了……”李兴雯的妈妈义愤填膺。

“淑云,你就别给瞎添乱了,说什么呢!”李兴雯的爸爸这个时候坐不住了。

“李莹……李莹是个好女孩啊,你知道你表姐的,她可是大好人啊,为什么啊,为什么老天那么狠,连我唯一的女儿也不留给我?我恨死那个男人了,恨死他了!”姑妈这时候从啼哭已经变成号啕大哭。

李兴雯想起表姐李莹也不禁黯然神伤,她比李莹小三岁,小时候常跟着这个仗义的表姐屁股后面混。她被人欺负,是李莹帮她出头,教训恶霸;她受委屈,是李莹安慰她;她第一次喜欢男孩子,也是偷偷告诉这个表姐……李莹不仅仅只是她的表姐,更是她的偶像、闺蜜和玩伴,然而表姐那么年轻……那么年轻就……走了。至今她想起来,都觉得不可思议,难以接受。

“周瞳,你到底是什么人?”

李兴雯每当说到这个名字,情绪远比她自己想象中更复杂。她非常清楚这个表姐李莹有多么爱他,甚至不惜冒着生命危险去找他,最后的结果却也真的……而关于周瞳的各种传闻,或者说是传奇,在她进入警校的第一天,都或多或少地从身边的同学和教官那里听到些,尽管她已经尽力回避。更让她想象不到的是,这样的一个人,为什么再不接受任何委托,只是安心地去做一个历史老师?

李兴雯感觉到浓浓的困意,终于慢慢闭上了眼睛……

罗子豪本以为这个“所罗门”的案件会异常的复杂,然而令人想象不到的是凶手实在留下了太多的线索,而所有的线索都指向一个人——刘揆,他就是杨颖颖的老板,也是她的情人。警方在杨颖颖的房间里提取到他的指纹,当然,这个并不稀奇,但是在墙顶也采集到他的指纹,就不能不惹人怀疑了。

而就在命案发生的前晚,刘揆和杨颖颖在餐厅共进晚餐。据服务员讲,刘揆和杨颖颖大吵了一架,吵架的内容是杨颖颖逼刘揆离婚。这样杀人动机就有了。

刘揆也没有不在场证明,他说他回家后一个人在书房看书到深夜,然后在书房睡着了,直到第二天八点多才醒过来,所以没有人能证明他当晚究竟在哪里。

刘揆是美术系毕业的高才生,在他画室搜查到的画笔纹路与死者墙上的绘画一致。

最重要的证据则是警方在刘揆的家里搜到了凶器,一把锋利的水果刀,警方在刀上发现了属于杨颖颖的血迹。

警方批捕了刘揆,并进行审讯,但他始终不承认自己杀了杨颖颖。

“凶器在你的书房里发现了,你怎么解释?”

“那把水果刀我从来没见过,而且如果真是凶器,我怎么不扔掉,还放在家里?”刘揆据理力争。

“我们在凶案现场发现一幅画,经鉴定画这幅画所用的画笔,正是你书房里的那支画笔。我劝你最好坦白交代,我们已经掌握了确实的证据。”审讯人员继续“威逼利诱”。

“我都不懂你说什么,杀个人还画画?”刘揆简直被审讯人员弄晕了。

“你还狡辩……我问你,杨颖颖是不是在逼你离婚,还让你付一大笔青春损失费?”

“我是和她有矛盾,也大吵过几次,但即使这样,我也用不着杀人吧?警官,你相信我,一定是有人陷害我……我真的没杀人啊!”

罗子豪在审讯室外几乎听不下去了,虽然证据和杀人动机都确凿无误,但是刘揆实在是不像一个为了正义而杀人的偏执狂。

罗子豪其实更相信刘揆,他对于这个调查结果心存怀疑,他的直觉也告诉他,刘揆不是真正的凶手,但他却找不到任何证据能证明这一点。这无疑是巨大的讽刺!他试图向上级解释,不能草率结案,但他没有任何具有说服力的证据,急于破案的领导没办法接受他的想法。唯一和他站在同一个阵线的、相信他直觉的,只有一个人——李兴雯。这个弱不禁风的实习女警员虽然看到尸体就会呕吐不止,但她却有着非常敏锐的判断力和庞杂的各类知识。罗子豪在接触李兴雯一个月后,得出了这样的结论。他有时候甚至会与人开玩笑,如果李兴雯去参加“一站到底”这样的电视节目,肯定会变成望夫石。

刘揆被逮捕一个星期后,检方对他提起了公诉。

所有人都以为这件事就算到此为止了,即使还心存怀疑的罗子豪和李兴雯也不例外,但又一起作案手法近乎一致的案件发生了。

农绍石喜欢钱,他拼命地以权换钱,却从来不敢花,他的钱多到可以买下城市里最豪华的摩天大楼,但他依旧住着公寓,骑着自行车上下班,穿着打补丁的衣服。然而这都没有关系,他最开心的事情就是夜深人静的时候,从独居的公寓里各个不同的地方拿出一摞摞藏着的钱,一遍又一遍地数,那种快感对于他而言,没有什么可以替代。他渴望每一次从睡梦中醒来,自己都躺在那无数钞票堆砌的海洋里。

这一天当农绍石醒来的时候,他却发现与往日有些许的不同,钱还在,但钱比往常更深入他的肌肤,或者更准确地说,一张一张的钞票插进了他身上的刀口里。

“啊……唔……嗯……”农绍石嘴里发出这种奇怪的呻吟,剧烈的疼痛,却喊不出来的滋味,是何等的恐怖。

他此时能看到在他的对面墙上,有一幅人皮拼图,图上是一个头戴皇冠的男子高坐于宝座之上,下面是跪地伏法的人。

一个头戴皇冠,身披黑色长袍的男人从门外缓缓走进来,一步一步靠近他。

“救命……救救我……”农绍石努力让每一个字清晰,但听起来却还是那么模糊不清,轻不可闻。

“你知罪吗?”男人的声音低沉浑厚。

罗子豪一直以为无论是想象力,还是人类的残酷性,都是有一个极限的,但是再次发生的谋杀案已经远远超过了他所认为的极限。

李兴雯毫无悬念地又吐了,而且吃什么吐什么,吐了两天,她妈一直追问她究竟是谁干的。

而这个问题,也正是罗子豪和李兴雯苦苦追寻的,究竟是谁干的?

刘揆在拘留所里,他干不了,恐怕连上一次的案件也未必是他干的。

罗子豪又找到领导,讨论关于刘揆的案件。

这一次领导表示理解和同情,但还是摇头,虽然又有了新的案件,但还是找不到证据证明上一起案件不是刘揆干的。

“我只能帮你拖延一下,尽快破案,破了案,找到真凶,有了证据,什么问题都能解决!”领导语重心长。

罗子豪无法反驳,光靠推测解决不了问题,一定要拿出证据。

罗子豪带着一帮手下开始没日没夜地查访,搜集线索,寻找案情的突破口。

然而,这起案件同样也非常容易就找到了证据,而且所有的证据又指向另一个嫌犯。

王国发,房地产开发商,因为一块地皮曾找农绍石。农绍石收了人家的钱,但事没办成,王国发一直在闹,案发前一天,有人见到王国发在农绍石的办公室里拍桌子,并威胁农绍石。

王国发同样没有不在场的证明,独自一人,有充分的作案时间。

而证据方面,在农绍石的家里和贴在他血肉上的钞票上也都发现了王国发的指纹,地板上还有王国发的鞋印,甚至在王国发的家里找到一把手术刀,刀上同样发现了农绍石的血迹。

动机、证据,一应俱全,想不抓人都不可能。

但罗子豪就是觉得不对劲,感觉真凶一定在某个阴暗的角落嘲笑他们。

这次不单是罗子豪和李兴雯,整个专案组的气氛都压抑沉闷,没有一个人为破案感到高兴,反而更加拼命地寻找不是王国发作案的证据。但结果并没有什么改变,越是深入地查,就越能发现更多的证据证明凶手就是王国发。

与刘揆一样,那就是王国发面对如此多证据,坚决否认自己杀了农绍石。

罗子豪实在没有办法了,专案组会议上,他只能宣布结案。

“不行!”李兴雯坐不住了,站起来反对。

罗子豪苦笑。

“你有什么提议?”

“我们应该向上级部门求助!”李兴雯也想不到什么别的办法。

“证据确凿,疑犯收监,我们向上级部门求助什么?”

李兴雯无言以对,但她是倔脾气,依旧站着没坐下。

“好了,你的心情我理解,坐下吧,不要无理取闹。”罗子豪不但是在劝李兴雯,也是在劝自己。

“我们……我们还可以找一个人帮忙!”李兴雯吞吞吐吐地说道。

“谁?”

“周瞳!”

整个会场顿时鸦雀无声,每个人都看着李兴雯,仿佛她是从火星来的访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