疫灾期间,雍京望族名门尽数出京避疫。
傅家为宰执府第,自然也是如此。
不仅傅氏一族,就连庄学究也抽空回了趟家乡。
这一趟来回用了不少时日,直到七月中旬,傅氏家塾才重新开课。
这对顾沉晏来说,自然是件值得高兴的事情。
在家温书这些时日,虽然学业没有落下,但是一人苦读却也难有什么长进。
而且,他心知自己虽然记性不错,但科考一途不好走,读书考进士却也绝非只是背书那般简单,天下有才之士如过江之鲫,绝不能轻视旁人。
眼下能到学厅去听闻庄学究讲学,与师兄弟们一处读书,自是最好不过了。
到了学里,因着时间尚早,只有三师兄林恒一人在厅内读书。
顾沉晏不好打扰,从冬青手里接过书箱,就放缓些脚步进去。
哪晓得林恒却是看见他就放下手里的书,起身之后肃然拱手行礼:“多谢沉晏赠药,此番恩情,必此生不忘。”
这般动作,倒是让顾沉晏有些惊着了。
当时寒疫严重,京中缺药,顾家因着家里有两个药材铺子,总归比旁家好些,再加上顾沉晏提前筹划,因此倒是从未短缺过药材。
不仅如此,当日还早早送了好些给熟识交好的人家。
林恒家贫,顾沉晏自然会更加留心照料些。
“师兄此话倒是让我羞得不敢言语了。”
见他如此,顾沉晏连忙拦话道:“什么恩情不恩情的话,师兄不可再提了,咱们即同为老师弟子,自当如兄弟一般,如此说话只不过是外道之言。”
“若有一日,我需师兄相助,也当得如此拜谢师兄恩情么?”
闻言,林恒释然一笑,诚挚道:“师弟说的不错,倒是我想多了。”
学里数月不曾开课,今天初归,第一件事自然就是考校功课。
虽然众人都颇为自律,但进学有快有慢,庄学究也需得多问一番,才晓得众人学习进度。
原本家塾有八名学生,寒疫之后,眼下却是只有六人了。
其中一名傅氏学生随母出京避疫未归,另外一名缺课的就是王豫之了。
见着庄学究在抽检旁人课业,林恒低声问顾沉晏:“眼下都七月了,豫之却还未归京,可知是何缘由?”
“王家祖籍邕州,寒疫之时,就听闻二师兄随族叔归乡,想必也是要待应试之后才启程回来吧。”顾沉晏答道。
本朝贡举,皆须回原籍参试,邕州乃属闵省,今年恰逢闵地贡举之年。
王豫之进学多年,文采颇佳,本就是预备今年回闵地参考县试,前些日子雍京城闹寒疫,便索性提早南下还乡。
“闵地并无疫灾,七月了也当有消息才对。”林恒面上有些担忧。
顾沉晏宽解道:“想来是温书日忙,忘了带讯回京罢。”
“再则来说,若是县试录选,以豫之师兄的性子,必定趁势而上,继考府试、院试,如此回京晚些时间也属正常。”
听了这话,林恒也颇为赞同地点点头:“你所言不错,盼他能如愿得中才好。”
话到此处,见着庄学究过来,两人便止住了私语,不再多言。
……
分别问过两人读书进度以后,得知他二人皆未松懈功课,庄学究满意颔首,赞了一句:“看来是把应方先生之诗刻在心里了。”
虽然未曾如颜鲁公所言那般三更灯火五更鸡,但顾沉晏自问这段时间读书确实未曾懈怠,故只行礼自谦几句便不再答话。
反而林恒确实当了真,只见他面上一红,神色间已然有几分自愧之意,说道:“寒疫之时,家中事务烦杂,学生自省不足,时常自误学业,今后定不敢忘颜公之言。”
看这架势,竟是真要如诗里一般日夜苦读?
顾沉晏心里不由佩服了。
原本二师兄林恒就天资过人,还这般苦学读书,难怪学业这样出众。
比你有天赋的人还比你更努力……
有这么一个师兄,真的是让他这个当师弟的压力很大啊。
庄学究显然也格外满意林恒这个学生,见他这般说,更是点头称赞:“业精于勤,荒于嬉;行成于思,毁于随[注]。你能吃得苦,自然能学得好。”
言罢,又开始检查两人这些时日写的字。
先拿起顾沉晏的一看,庄学究满意点头:“不错不错,数月前观你书道,笔下还带着些许稚气,如今看着却是进步不小,不仅这笔锋稳健不少,且细看之下,似乎又另有所悟?”
细看片刻,庄学究又拿着其中一篇字,笑着问:“你这篇字里,笔法枯润相参、墨色浓淡相宜,整篇下来,颇有几分律感,却似飞笔断白,怎么,这些日子竟学了飞白之法?”
飞白一般多作草书、行书,若写楷字,飞白法倒是并不怎么适用。
因而,顾沉晏只得垂首认错:“是学生狂悖了。因练钟繇楷字,始终觉得难有进益,便寻了数本汉篆刻本,直觉篆字朴正古雅……”
见他如此诚恳,庄学究倒也不好多言什么,只劝道:“书字飞白,虽看着潇洒自然,但终究不够严正,你能以飞白之法书楷字,可见在书道上极有天赋,今后私下里可自行练习,但务必记着,科考场上答卷之时却是万不可飞白。”
“是,学生记住了。”顾沉晏信服应允。
庄学究示意他坐下,又翻开林恒的字来看,这字比顾沉晏的自然更好上一分,当即连赞三声,不住叹道:“越发精进了,如能持之以恒,今后亦是有望成为一代大家。”
……
庄学究问完了功课,只讲学不久,便就到了散课的时辰。
因着学究下午家中有事,便告知众人,午间散课之后,便可回家自行温书,下午的课暂时取消了。
也是由于下午放假,中午自然学里不曾准备众人饭食。
这边顾沉晏一面收拾书箱,一面跟林恒说道:“听闻桂枝巷新开了家馄饨铺子,师兄咱们去尝尝吧?寒疫这几个月,家里都不让出门,我可是有些想着巷子深处那家的芝麻酥饼了。”
对于顾沉晏这个师弟,林恒心里自然很是看重。
不仅没有侯门公子的纨绔习性,更是处处妥帖细致,与人相交诚肯真挚,丝毫不见虚假伪善之态。
自从拜入傅弘文门下,这几年来,林恒也是见过不少显宦达贵家的子弟,那些人或是看中傅家的人脉有意拉拢,或是觉得他有些天赋欲提前施恩,但不论如何,总是带着几分名门贵族的傲气,行事之间自带一种折身下交的姿态。
虽然此事乃属寻常,他也自知出身寒微,得望族之家看重,算得上是一件幸事,但终究心里还有些不服,难以真的与之交心。
但经过这些日子的相处,林恒却是真的认定了顾沉晏这个师弟。
虽然虽然两人身份天差地远,但林恒明显感觉到,顾沉晏是从心底里视他为兄为友。
遂对于这个小师弟,林恒自然尽量顺着他意。眼下见他说要去桂枝巷,自然无有不应。
师弟身为侯府嫡孙,金尊玉贵的长大,什么好东西没吃过,什么好玩的没见过,哪里就是真的馋了什么馄饨酥饼,无非就是在家拘了这么多日,想寻个理由拉他闲逛散心罢了。
林恒心里清楚,却并不拆穿,只笑着点头:“行吧,早些去了再回去就是。”
见他答应,顾沉晏击掌笑道:“还是三师兄有长兄风范,豫之师兄万不能及。”
……
两人收拾好了书箱,一起走出院子,就见顾沉晏的车驾已在门口等候。
上了车,吩咐一声车夫去桂枝巷,顾沉晏就放下车帘。
见林恒一直抱着书箱不放,又疑惑问:“师兄怎么不放下书箱,这车里地方还宽敞,一路抱着岂不累赘?”
闻言,林恒笑着解释:“我前几日在书馆接了不少佣书的营生,本以为今天可在学里抄一些,哪晓得学究让下午放假,就只得带回去。”
“眼下书箱里可是放了不少书纸,我砚台里的墨汁又未干,若是不小心书箱倒了,弄污了纸张,我可没那多银钱赔给书馆。”
见他这番解释,顾沉晏也是点点头:“那是得注意精心着些,书纸难得,若是如此弄污了,属实浪费。”
说到这里,又好奇问了一句:“师兄此次佣书是抄什么文章?”
“韩文公的五原。”
顾沉晏叹道:“这字可不少。”
五原乃是韩愈晚年心血之作,分别为《原道》《原性》《原毁》《原人》《原鬼》五篇文章,亦是儒道正名的经典之文,今朝重儒,不少读书人对“五原”也很是看重。
只是佣书的话,大多是抄写某一篇文章,这样连抄五篇,却是不多见的。
不过林恒佣书了好些日子,便也不觉其他,只说:“还好,仔细些耐心些也就是了。”
“那需得抄多少篇?”顾沉晏又问。
“书馆那馆主本来想要抄写三十篇,只是要的时间太紧,只五日的功夫,我倒是不敢应承,只答应下了十五篇。”林恒说道。
五天写十五篇五原?
须知五原虽然每一篇文算不得长,但五篇文章加起来,着实有不少字,况且佣书对纸面、笔墨要求极高,如此算下来,真是一件极为不容易完成的事。
顾沉晏想了想,还是劝道:“师兄如此的话,岂不是没甚时间温书了?”
哪晓得林恒却是摇摇头,解释道:“每日归家我自当温书两个时辰,待晚饭后才开始佣书,三个时辰便能写出两三份,应该来得及交予馆主书稿。”
听了这话,顾沉晏心里默默算了起来。
学里辰时开课,申时散学。
即便林恒家住的不远,但回家后温书两个时辰,就已经戌时,用过晚饭后还佣书三个时辰,只怕得等到丑时才能睡觉。
这样看来,这位二师兄尽是平日里每天只睡两个时辰不到。
想到这里,顾沉晏又是敬佩,又是自责。
他居然还拉着人家一起出来闲逛吃小食……
实在是对不住师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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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出自韩愈《进学解》感谢在2023-09-11 19:47:26~2023-09-12 20:18:4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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