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刚过,乍暖还寒。
晚上的雍京城笼罩在一片夜色之中,城楼上更鼓又响了一遍。
夜,已经深了。
不过这样安宁的夜晚,却是与晋阳侯府顾家无干。
无他,不过是因为顾家的宝贝疙瘩——晋阳侯顾永杰唯一的孙儿昨日落水了,虽是被护卫及时救了上来,但却一直晕迷不醒。
城东,晋阳侯府。
门口车马往复,时不时就有人从马车上下来,而后被门口的小厮急急迎进府里。
府内灯火通明,丫鬟仆侍脚下生风,又是掌灯烧水,又是送祟祈福,很是一通忙活。
即便已经到了三更,却无一人敢多言其他。
自昨日起,整个顾家上下都沉浸在焦虑担忧之中,家里数百下人更是大气儿都不敢出。
落水的可是嫡长孙顾沉晏!
顾家世代勋贵,老侯爷顾永杰虽年迈,但凭着晋阳候府的爵位,在京都还是有两分颜面。
顾永杰共育有两子。
长子顾明瑾早早就请封了世子,又在去年补了个郎将的实缺,眼下已去往军中任职,一年到头只得回京两趟。
与兄长不同,顾明瑜走的乃是文臣科考之道,只是即便苦读了数年,也颇有才气,但运道不佳,在举人这道门坎儿上困了近十年,以至于眼下年过三十了仍还是个秀才。
虽然两个儿子都算不得很出色,但胜在省心,况且相比于京都的其他勋贵子弟,顾明瑾和顾明瑜两兄弟走的乃是正途,不至于辱没了家门。
因而,对于两个儿子,顾永杰虽心有遗憾,但尚算满意,让他犯难的还是孙辈们……
无他,不过是因着顾家子嗣单薄的缘故。
顾永杰做梦也想不到,自己养了两个儿子,这十来年过去,却只得了顾沉晏这么一个独孙。
看着仍然晕迷不醒的孙儿,顾永杰心焦不已,只是顾沉晏的塌边围满了人,他此刻也插不进去手,便复又到卧房外面催问下人:“胡太医那边还没把药煎好吗?同仁堂的李大夫怎么还没接来!”
就在这时,却见一个嬷嬷面带忧色的过来。
“又怎么了!”顾永杰问。
“东院那边传来消息,说文姨娘带着葭姐儿跪到后院佛堂去了,好似是为了给晏哥儿祈福。”
“哼!”
闻言,顾永杰只哼了一声,便又着急起顾沉晏的病情来,“去小厨房问问胡太医,需不需得取了人参来备着。”
“是。”
话音刚落,立在一旁的丫鬟屈膝应了一声,就忙着跑出去找人。
卧房外面丫鬟仆从忙作一团。
房内床榻上顾沉晏此刻也是难受的紧,他只觉脑中轰轰作响,不仅好似身子被死死捆住动弹不得,耳边好像还有谁在私语不断。
面上挣扎之色更甚,顾沉晏的额上尽是汗珠。
“我管你如何!我就只是我自己!”
随着一声怒喝,顾沉晏睁开双眼,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醒了!”
“真是老天开眼啊……”
“可算是醒了!”
“侯爷,晏哥儿醒了!”
“快去喊胡太医!”
……
一个个惊喜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顾沉晏眯着眼扫了下四周,又抬起右手看了看,目光最后落在安氏身上,声音低哑:“母亲。”
随着这一声,一直守在床边的安氏瞬间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醒了就好,醒了就好。”
“晏哥儿快别急着说话,且好生歇息着。”一旁的祖母梁老夫人亦是双目湿润,“我的乖孙可是造了大罪了……”
顾沉晏心里感念,轻轻地唤了一声:“祖母……”
“哎!”
梁老夫人眼泪也掉了下来,忙笑着应道。
顾永杰此时也到了屋里,见着孙儿醒来,亦是松了口气:“你晕迷了两日,太医马上就来,别急。”
看着床边的祖父母和母亲,顾沉晏心里一阵温暖。
这便是他的家人吗……
***
两日后。
顾沉晏虽然还未大好,却也能下地走动一会。
最重要的是,他总算是把当前的处境给弄清楚了。
他这是真的穿书了……
还穿的是一本叫作《侯门庶女》的女频文。
文中女主就是晋阳侯府的庶女顾文葭,在原文里,这顾文葭自小聪颖,虽然心地善良,但机敏果决,长大后更是品貌享誉京都,以庶女之身嫁入皇室,最后还母仪天下,为天下赞颂。
是妥妥的升级流爽文。
而他顾沉晏,就是女主顾文葭的嫡出哥哥,也是书里出了名的纨绔子弟,身为侯府长孙,不仅没有担当起光耀门楣的重任,反而长成了一个品性低劣、性情乖张的败家子,不仅时常欺辱女主,最后还死的相当不体面……
还能再离谱一点嘛……
当个败家子也就忍了,欺负人家小女孩是什么鬼?
对脑海里出现的情节作了一个大致的梳理后,顾沉晏怎么也接受不了自己的人设。
出身侯门、长辈慈爱、衣食无忧,这样的配置都不能好生干一番事业出来,反而成日作死,最后不仅败光了家财,还纵欲醉死了在青楼楚馆……
但凡是个体面人,都不可能想到还有这个死法。
顾沉晏满眼苦笑地摇了摇头。
不过那是书里的纨绔败家子“顾沉晏”,他既穿了来,自然是要按着自己的意愿活一场,书里如何,与他有什么相干?
“晏公子,小厨房把药熬好了,且趁热喝吧。”
丫鬟琥珀端了一个小托盘进来放在塌旁的乌木圆桌上,笑盈盈地劝道。
那小托盘里不仅放着一小碗汤药,还有一碟佐药甜嘴的蜜饯。
顾沉晏虽然换了“芯子”,但这身体却还只是个七岁娃娃,加上素来家里娇惯,以前怕苦不吃药是常事。
不过那也都是以前了,以顾沉晏现在的心智,怎么可能在乎药苦不苦,蜜饯甜不甜。
“拿来吧。”顾沉晏点点头,药还是得按时吃的。
他的声音虽然还带着几分孩童稚气,但却似乎另有一种温和笃定之意。
琥珀一时有些恍惚,回过神后,就连忙拿起调羹准备动手喂他。
顾沉晏摆摆手:“我自己喝就是了。”
言罢,就拿过琥珀手里的药,仰头一饮而尽。
“母亲呢?怎么今早都不见她?”用帕子拭了拭嘴角,顾沉晏有些疑惑地问。
他的母亲安氏,是嘉陵名门——安氏一族的千金。
虽然不是出自安家嫡支,但安氏的父亲早于明化十三年考中了进士,眼下外放了青州知府,虽然品阶不高,不过背靠着安氏一族的人脉,想来过几年回京是不成问题。
对这一门亲事,顾家是十二分的满意。
要知道朝中的清流人家,大多是不愿与勋贵们结亲的,一则是勋贵子弟不成器的多,怕耽误了自家儿女;二则是不想落得个攀附的名声。
因而,安氏进门之后,不仅家中上下颇为敬重,与丈夫顾明瑾亦是夫妻融洽、琴瑟和谐,只有一点不美。
那就是成婚这么多年,仍只有顾沉晏这么一个独子。
虽然前些年安氏为顾明瑾纳了几房妾室,但也只是添了两个庶女罢了。
而后,顾明瑾也想通了。
毕竟……一家子两兄弟,虽然相处和睦,但总归还是会有一些比较之心。
想到弟弟顾明瑜家里……顾明瑾就觉得自己还好,便也不在子嗣上多费心思。
说起顾家二爷顾明瑜,那就真是老侯爷顾永杰的一块心病。
顾明瑜比兄长顾明瑾还惨,娶妻多年,家里也有几房妾室,却还是只有三个女儿。
大女儿跟小女儿是嫡妻李氏所出,另还有个二女儿是庶女。
也就是说,顾沉晏是顾家第三代唯一的儿子。
也是由着这个缘故,祖父顾永杰跟祖母梁老夫人都心疼娇惯的紧,不仅从不苛责,更是当作凤凰蛋一般被整个晋阳候府捧在手心里养着。
所以,顾沉晏在家里可以说是地位超然、为所欲为。
穿过来之后,顾沉晏却觉得这并非好事。
虽然可以独得顾家的人脉资源,但是同时一家子的荣辱兴衰就皆系与他身,又没个得力的兄弟姊妹相助,只怕未来的路不会太好走。
心思烦杂之间,顾沉晏听闻琥珀回话道:“夫人往东院那边去了。”
“家里出了什么事?”顾沉晏不解地问。
顾家分东西二府,东府住着顾明瑾一家并顾永杰、梁太夫人,西府是顾明瑜一家。
因着不日李氏娘家兄弟将成婚,作为唯一的姐姐,李氏跟顾明瑜夫妻俩受李父之托一道去淮安下聘,就索性一道带上了三个女儿。
这些日子,西府那边除了几个姨娘外,就只剩下一府的下人。
为了怕家里出什么乱子,李氏临行前是将西府交托在嫂子安氏手里的。
原本每天早上,安氏都会坐车去西府一趟。
但今儿怎会突然去了东院?
要知道他们东府的东院,住的可是他爹顾明瑜的两房妾室。
“怕不是为了文姨娘吧……”琥珀想了想说道。
顾沉晏瞬间明悟过来。
该死!
他怎么把这事儿忘了……
须知他前日落湖,虽然是他自己任性,非得去拉泊在岸边的小舟,但也是因为顾文葭路过,一声惊呼让他分了神,方才踩滑了掉下去。
此事虽怨不得旁人,但身为母亲的安氏又怎会轻易揭过?
顾沉晏连忙起身,拉了一件裘皮大氅挂在身上,就要往外走。
这般动作,可是吓坏了琥珀。
“我的小祖宗,你快些歇着,身子才好些这是要去哪里啊?若是夫人晓得,可是不得了。”
“快些扶我去东院!”顾沉晏急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