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邈记不清自己从何时开始极度钟情玄色衣袍。
起先大概是因为在战场厮杀,遍地狼烟黄土,时时流血受伤,不便于换洗。时间久了竟成了难以改变的积习。
这习惯顽固到,就连四年前与昭华公主成婚时,先帝御赐的大红喜服他都没穿。
他极度厌恶红色。
许是近来春暖花开,沉寂了一冬的满目苍黄开始苏醒——这从那日四言堂桃花簇拥的月洞门处便可窥见一斑。
他恍然觉得自己这一生过得也太苍白了些。
多少年来,他活在刀光剑影里,从尸山血海中走到今天的位置。
原以为这茫茫浮世,不过白驹过隙,无甚可留恋,他亦是过客。
那日,仿佛有一束光点亮了他暗黑的世界。
早上出门时,他对镜端详自己一身玄袍,踟蹰许久,叫来青羽。
“天暖了,去帮本王找件素色的衣裳来。”
年轻时的物件,早已尘封进了库房。
青羽找来一件浅黛色的衣裳,他拿在手上瞧了瞧,又塞回他怀中。终是如往常一样,一袭玄袍出了王府。
不过是去做个讲学的夫子,他简直不理解,自己这番隆重的举止,意欲何为。
荒唐。幼稚。浮躁。
回到公主府,赵意南看着光秃秃的府门,心情无比舒畅。
靖南王这个姑父,她是最了解的。连先皇寿宴都请不动的大忙人,她一个斗鸡走狗的女纨绔,一个平平无奇与他无甚交情的小辈,如何请得动?
想到此处,她不禁深深钦佩自己的足智多谋。
这下,皇兄不但没法再按着她的头逼她与那群讨厌的世家子相看,她也能“名正言顺”继续逃学。
这几日百花次第盛放,想来又有不少新去处。腾出来的时间,着实得好好安排安排,看看要到何处消遣。
一进南风阁,便让青芜拿了去岁酿的桃花酒并几样糕点。高兴过了头,喝到半夜才昏昏沉沉睡过去。
翌日,青芜晃醒她的时候,她简直要气疯了。
瞥了眼屋外还不甚明亮的天色,她甩开青芜,一个翻身滚进床里。
“这么早你干什么呀!人家刚梦到要紧处,快别吵了,让我把梦续上。”
“起来上学了殿下……”青芜温声提醒。
“我何时让你叫我上学了,快些出去……”
“靖南王正在前院候着殿下呢。”
这话比一盆凉水泼到赵意南身上还能让她醒神,她瞬间一跟头从床上坐起来。
“你方才说,谁?”
“靖南王。”
一声闷雷霎时在赵意南的脑中轰然炸开,她以为自己听错了,睁大眼睛又问:“谁?”
青芜一字一顿重复道:“靖、南、王。”
“几时了?”赵意南的嗓音都开始发颤了。
看到青芜一脸难为情,抿唇不答,外头天光大亮,她便知道自己已经迟到很久了。
一骨碌从榻上溜下来,趿着鞋顾不上梳妆就往屋外跑。
“殿下,先梳头……”青芜急声的呼唤被她甩在身后。
不理世事清高孤傲的靖南王都撇下身段来她这小小的学堂当夫子了,此刻就在学堂里候着呢,她还梳什么头?
只求他看在小姑的面上,别跟那群迂腐的老家伙一样,当着同窗的面骂她废物,打她手心,她便谢天谢地了。
跌跌撞撞一路跑到学堂外,谢邈正手持书卷,对着讲台下面一群“学子”谆谆教诲。
摄政王的威名果然不同凡响,平日里不是打瞌睡就是传纸条的世家子们,今日一个个都挺直了脊背,凝神听讲,专注的模样就连翰林院修书的大学士都要逊色几分。
赵意南本想从后门偷偷溜进去,但想到以前她来迟,就算走后门企图蒙混过关,也会被眼尖的夫子揪到讲台上一顿臭骂。
正当她犹豫的时候,谢邈极为锐利的目光正好从她脸上扫过。
她索性也不走后门了。横竖都是一死,不如来个痛快。
走到前门,谢邈恰好也放下了书本。
她鼓足勇气走上讲台,走到那个熟悉的蒲团边上。
蒲团中间陷下去两个明显的窝,那是她经常被夫子罚跪,跪出来的。
她深吸一口气,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大虞向来尊师重教,夫子的地位很高。他们连皇帝都敢劝谏,谁还会忌惮赵意南一个籍籍无名、出身平凡到甚至有些低贱的公主?
不过赵意南脸皮厚,为了能让夫子彻彻底底放弃她——这样她才能更加肆无忌惮地逃学去玩——她自然是屡教不改。
时间久了,同窗们对她这个夫子口中的废物自然鄙视大过好奇。好像谁不跟着踩她一脚,就要被这所谓的贵族圈子挤出去似的。
今日她又迟到,同窗们跟往常一样,十分喜闻乐见她被夫子责罚。此刻一个个口中起哄不断,等着看她的好戏。
“废物公主又迟到了,今儿又有好戏看咯!”
赵意南十分精准地定位到了说这话的人,一个眼刀射过去,那人瞬间闭嘴。
谁知另一个世子的嘲讽接踵而至:“哟,连头发都没来得及梳,好生用功啊!”
“亏得圣上没把她指给我,我家可不养废物……”
这句小声的嘀咕惹得沈时砚一个白眼,“我勇毅侯府难道就合该养废物?你们这是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吧?”
沈时砚,京城出了名的花花公子。他这话压根就不是在帮她说话,倒像是跟人显摆,她赵意南要嫁给他,已经是板上钉钉,铁打的事实。
赵意南懒得跟这群酒囊饭袋一般见识。
认错要紧。
她深吸一口气,缓缓抬起下颌,目光一路往上,仰视着面前位高权重的男人。
一袭玄袍,凛凛然犹如九天神祇。
心头的敬畏霎时聚积到无以复加的地步,她颤颤巍巍伸出右手,手心朝上,眼中的哀求比任何一次向夫子求饶都要恳切。戒尺还没落到手上仿佛都已经开始疼了。
小心翼翼地把心中的骐骥写进恳切的眼神里。
姑父,虽然你已经跟小姑和离了,但我们情分还在。
你下手可一定得轻些啊……
台下冷嘲热讽,谢邈抬起眼皮状若漫不经心从台下一扫而过,霎时间鸦雀无声。
然后低头,转顾地上任人欺辱的傻姑娘。
“起身,下去坐好。不可再有下次。”
赵意南讶异地仰起头,两眼发光看着面前的男人。
“姑父……”意识到如此场合这么称呼不太妥当,她马上改口,“夫子……竟……不打我?”
简直难以置信。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
高高在上的靖南王,说起这番话的样子,还真有几分教书先生的儒雅。
赵意南不由自主地咧嘴笑了。
看到谢邈优雅地朝台下努了努下巴,示意她下去,她便从地上一蹦而起,扬眉吐气地走回自己的座位。
一众世子惊讶的目光追随她一路。
沈时砚讨好赵意南反遭冷遇,正等着看她被夫子教训。谁知兴冲冲等了半天竟是这不痛不痒的结局。
他倏地从座位上起身,“无规矩不成方圆,夫子如此做,是否有偏私的嫌疑?”
谢邈闻声朝他看去,唇角几不可察地勾起,用最温和的语气说着最强硬的话:
“是,又如何?”
她曾奋不顾身对他以命相护,还唤他一声“姑父”,他谢邈纵使护短了,又如何?
纵他不是沉默寡言的性子,又何须向一黄口小儿解释?
沈时砚登时气得鼻孔都变大了。
谢邈不过大他三四岁,究竟有何能耐,骑在他沈家头上作威作福?
可气不过也无可奈何,如今他是夫子,他只能强忍怒气,不甘心地坐回座位。
赵意南被谢邈这般袒护,头一遭听课没有走神。
“《南华经》《逍遥游》篇,何人能诵?”谢邈右手拿着书卷,左手背在身后,期待的眼神巡视讲台下方。
学生们听到要检查背诵,霎时一个个把头埋了下去。
唯独沈时砚昂首挺胸,嘴上勾着一抹邪笑。
“敢问夫子可会背诵?”他素闻谢邈熟读兵书,武将出身,未经科考,便大着胆子反问他,有意让他难堪。
谢邈懒得与他多费口舌。他不过是了解一下学生们对《南华经》的掌握情况。
“既然大家都不会,那今日我们便一同来探讨这《逍遥游》篇。《逍遥游》……”
“原来夫子也不会啊?”沈时砚不依不饶,他得意地看向周遭,期待同窗们跟他一起打压谢邈。
然而他们并没有如他期待的那样,一个个缄口不言。
谢邈知道今日不给他点眼色瞧瞧,这课是没法继续授下去了。
他淡淡一笑,合上手中书卷,优雅地放到面前的沉香木书案上。
“问吧。”
沈时砚翻开《南华经》,看了两眼,心念一转,霎时邪魅一笑。
“百骸、九窍、六藏、赅而存焉,吾谁与为亲?①敢问夫子,下一句是什么?”他对着书本读完,用不坏好意的期待眼神看向讲台上的谢邈。
谢邈负手而立,眼中带着一分讥诮。
“这是《齐物论》第五段,第五句。沈世子莫非连‘逍遥游’三个字都不认得了么?”
台下暗自隔岸观火的学子们霎时间都把头从书里伸出来,在一片低声的惊叹中个个崇拜地看向台上临危不乱的夫子。
赵意南紧张得手心都出了一层汗。
没想到她这位武将出身的姑父竟然这么厉害!
这是她头一次近距离打量这位大人物,眼中的钦羡连她自己都不曾察觉。
今日她生平第一次觉得听夫子讲学竟也是一种享受。
很快到了放学的时辰,往日一下学就四散而逃的学子们,今日竟围着谢邈,跟他讨论了好多《逍遥游》里的细节。
赵意南无意参与,她的肚子早就叫苦不迭,便起身准备离开。
“赵意南。”
听到谢邈点名让她留下,她只好把迈出去的腿收了回来,老老实实坐在位子上等候。
莫非,姑父还是要教训自己一顿?
作者有话要说:①出自《齐物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