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神明并未显灵。
那抹干净的白影,已然从谢邈眼前消失了。
他呆立在原地,只看到一群人乌央乌央围在南风阁的墙根处。方才的死寂瞬间被一阵喧哗替代,他的耳中也响起一阵嗡鸣。
怅然若失怔了片刻,以最快的速度冲进人群。
赵意南安详地躺在……被子上。乌黑的长发像一根柔软的绸布,托着她白皙的小脸。
“王爷……”
她的侍婢说什么,他无心去听。果断俯身靠近她,伸手探上她的鼻息。
感受到那股微弱的柔和气息,他几欲断掉的心脉这才仿佛被接上。
想来下人早就熟悉了她这调皮捣蛋的性子,提早准备了好几床厚棉被,在底下接着,这才免去一场灾祸。
她从高处跌下,衣衫凌乱,胸口雪白半露。
幽深的沟壑随着她微弱的呼吸上下起伏,里面仿佛散发着幽幽香气,勾人沉沦。
他顿觉心慌,这才明白她的婢女方才那般急切要说的是什么。
飞速挪开视线,笔直站好。
霍刚也挤了进来,看到赵意南安然无事躺在三床厚棉被上,无比赞许地对着青芜竖起了大拇指,然后就要俯身去抱赵意南。
谢邈一把拉住他,“你作甚?”
被提醒,霍刚随即意识到自己此举多有不当,便不再坚持。
却见摄政王把自己的外袍从身上脱下,小心地给赵意南盖上,对着青芜吩咐道:“抬进去吧。”
待人散了,心直口快的霍刚马上发问:“王爷不让我抱她,却给她盖上自己的衣裳,只许州官放火么?”
“你是她何人?”谢邈不紧不慢反问。
霍刚随即闭嘴。
他一介外男,自然做什么都是不妥当的,比不得他这个姑父。
不对,昭华公主和王爷不是一年前就和离了么?
正要刨根问底,抬头才发觉谢邈已经走远。
未到午膳时分,赵意南便从昏迷中醒来。
她支起身子,身上的玄色衣袍随即滑落,她不解地问青芜:“这是……”
青芜便把摄政王来过的事情讲了。
“好端端的,姑父为何会来?”赵意南盯着地上的玄袍,总觉得来者不善。
青芜看出了她的疑惑,便红着脸把刚刚隐去的部分老实交代了。
“殿下从房上摔下来,衣衫不整,容色凌乱……”
衣衫不整,容色凌乱?敢情是为了给她遮丑啊?
顿觉双颊发烫,忙伸手捂上。
青芜十分识趣地走开,再回来时,手里已经捧着一套御赐的碧色蜀锦衣裙。
“圣上差人来传话,说他知道错了,让殿下原谅他这回。圣上还说,让殿下看在昭华公主的面上,进宫一趟。殿下看,这衣裳是不是很漂亮?”
赵意南轻轻哼了声,“门口的宫卫撤了?”
青芜点头。
赵意南睁圆了眼睛,面露喜色。看来这楼没白跳。
“他没再提赐婚的事儿?”她兴奋地追问。
青芜表示这个她并不清楚。
“罢了,既然皇兄给我台阶下,我也不是不懂事的。更衣吧。”看向青芜手中过于华丽的衣裳,赵意南忙道:“这衣裳我不喜欢,去换一套素雅些的来。”
穿好衣裳,梳好发髻,青芜看着镜中灵动的小主人,不禁悄悄红了脸颊。
只可惜,任凭殿下有这般倾城倾国的皮囊,却也左右不了自己一生的幸福。
赵意南起身欲走,青芜瞥到床上的玄色衣袍,脱口问道:“这衣裳……”
“姑父素来喜洁,想来这衣裳是不会要了。你看着处置吧。”
青芜走到榻边,拿起摄政王的玄色衣袍,脑中不禁浮现出那张拒人于千里之外的面孔。
素来不近人情,不主动与人结交的靖南王,竟也有这般体贴女子的一面。王爷与昭华公主金童玉女,谁知最后竟不欢而散。真是可叹……
赵意南才出南风阁的门,便撞上自家丫鬟领着一个侍卫模样的青年候在门外。
见她出来,青年随即挺直身板,朝她揖礼。
“这是……”赵意南莫名其妙地看向丫鬟,丫鬟懵懂摇头。
听到有人来了,青芜放下手中衣物,来到门口。
青年行完礼,恭敬回道:“小人是靖南王府的管事青羽,王爷落了一件衣裳在此处,命小人前来取回。”
闻言,赵意南和青芜交换了一个震惊又不明所以的眼神。
青芜:殿下不是说王爷不会要了吗,险些又坑了奴婢……
赵意南:我没记错呀,莫非……
机灵的她很快想明白其中关窍。想来没了小姑给他做衣裳,姑父便晓得俭省些了。
这下知道小姑的好了吧?活该!
青芜早已将衣裳包好递到青年手中,赵意南给了他一个意味深长的白眼,然后大摇大摆走上了进宫的路。
霍刚戍边立下奇功凯旋,今日按礼数要进宫拜见圣上。
谢邈正好想把手头的人换一换,同时想请圣上给霍刚加官进爵,便与他一道进宫。
一路来到圣上平日处理政务的四言堂。
小皇帝赵崇端坐于案几后,正对着一册画像与身旁的公公评头论足。
“靖南王来的正好,赐座。”他扯出一抹空闲吩咐。
谢邈于堂下梨花木交椅上就坐,霍刚伫立他身侧。
“不知圣上在看些什么?”谢邈问。
“九妹一直跟朕抱怨她学堂里的夫子既老且丑,朕准备在这群今科进士里头挑几个好看的,去她府里陪她念书。”
听到此处,霍刚口中油然而生一声嗤笑。
自己不好好读书,还赖夫子既老且丑……他才不信找个好看的夫子,她赵意南就能老实念书。
谢邈睨他一眼,他登时散了脸上不合时宜的笑容,俨然成了一名铁血将士。
赵崇不知是被霍刚的笑声吸引还是看乏了,抬头朝堂下两人脸上看来。
玩味的目光落在谢邈朗目星眉的脸上,久久未曾离开。
当今圣上不过年方二十,先帝在时自恃龙骧虎步,并未刻意训练皇子们处理政务,是以先帝驾崩后便由谢邈这个文武双全、曾经名噪一时的异性藩王摄政。
小皇帝对于这个大了自己没几岁的青年颇有几分不服。
“不若朕把靖南王给九妹送去,”赵崇瞥向一旁的公公,“你觉得如何?”
公公一双小眼睛被吓得险些瞪出了眼眶,呛咳不止,好容易平复下来时,早已咳得满脸通红。
“朕说笑呢,你看你,成何体统……”赵崇讥讽道。
谢邈无意浪费时间去闲话其他。
“霍刚这次深入敌人腹地,斩首两名中级敌国将领,想来那北夷国能太平一段时日了。”
“霍卿想要何等封赏?”赵崇淡淡瞥向霍刚。
谢邈直言:“兵部侍郎自南下平寇,位子一直空缺。臣有意让霍刚取而代之。”
提议完毕,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又开始徐徐叩击交椅的把手。
谢邈如今不但是摄政王,还兼任兵部尚书的位子,能直接调用全国兵马。
如此位高权重,连兵部侍郎这么一小块蚊子肉还舍不得分出来给别人。
小皇帝心中暗骂,独揽朝纲的奸臣。
“圣上可是觉得臣过于专断?”谢邈停下手上动作,直到小皇帝满脸堆笑,矢口否认,并允了他的提议,这才从座位上起身。
这一屋之内,数他最为年长,单从身形就能窥得一二。不提文弱的幼帝,连霍刚这个功勋卓著的武将站在他身旁,都被衬得像个初出茅庐的童子兵。
谢邈身上的气质,并非是霍刚那种武将的勇猛,而是一种冷冽的,足以震慑人心的气魄。
女子见了,想要接近,找他庇佑。男子看了,望而生畏,敬而远之。
假使一朝天下大乱,靖南王谢邈便是这大虞的定海神针。
见谢邈正对着皇帝拜谢,霍刚忙收回思绪,揖礼谢恩后,跟在他身后信步出了四言堂。
时近四月,正午暖风和着梅花香,几度熏人醉。
赵意南一路踩着零落的花瓣,经过御花园,来到四言堂外面的花园等候。
一进月洞门,便被眼前一棵盛放的桃树吸引。
她一身素衣,手挽烟粉色披帛,于暖风中踮起脚尖,拽过一枝桃花细嗅。
风起,轻盈的衣裙伴着点点花瓣在她身后翩翩飞舞。
谢邈和霍刚走出四言堂大门,便不约而同被远处这副春日美人图吸引了视线。
“圣上新纳的妃子?竟如此不懂事,敢来此处。”霍刚看着月洞门处的倩影,低声纳罕。
谢邈懒得嘲他眼拙,念他才回京,便轻声提醒。
“慎言。这是上午跳楼那位。”
话音刚落,便听得霍刚便冲着月洞门处一声大喊:“赵意南!”
谢邈只觉右耳一阵嘶鸣。
不等他发作,那小子就已经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奔了出去。
未曾与昭华公主和离时,谢邈便时时见他们玩在一处。如今霍刚这副模样,他倒并不意外。只是,听闻圣上赐婚赵意南在即,只怕他得从旁提醒一二,否则他们如此亲昵,恐落了旁人口实。
桃花簇拥的月洞门下,少女许是太过专注于赏花,被突如其来的一声喊惊到,松了手中桃枝,蓦地转身。
震得一树桃花飘飞。
见到阔别一年的闺中……好友,她激动的反应比之霍刚不遑多让。
只见她笑逐颜开,远远跳着双脚,朝他们这边挥手,裙带飞扬。
直到听见霍刚招呼他过去,谢邈才惊觉自己竟恍惚了须臾。
他便理了理外袍上的褶皱,信步朝他们而去。
越是走近,他越是下意识想要蹙眉。
成婚在即,竟如此这般不注意形象,深宫内苑,竟攀着霍刚这小子的胳膊,又蹦又跳。
真是没个体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