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 1 章

烟花三月,桃花始开。

南风阁外,青芜正在廊下应付几个小太监。

今日宫中宴会,圣上特命他们几个来请她的小主子——九公主殿下,去宫中与宴。

“殿下从巳时就开始沐浴,对今日的宴会很是看重呢。小公公们且放心吧,这次保准让你们把差事办成!”她看了一眼头顶的日头,笑着说,“宴会就要开始了,你们不妨先回宫,看热闹去吧!”

这几个小太监不过十岁出头的样子,小孩子惯爱看热闹,所以很快便被她支走了。

穿过明亮的外殿,走入内殿,便是主子的寝房。寝房边上,则是净室,里面有通了活水的浴池。

她快步走到净室门口。

日光自窗格上泻下,如一缕缕被拉直的金线,透过氤氲的水汽,穿进池面。

池中少女湿发盘起,肤若凝脂,被水汽蒸得霞粉的脸颊上挂着剔透的汗粒,时而有几颗沿着她的玉颈滚落,隐没在胸口的沟壑。

鼻端花香,越走近,越觉浓重。

徜徉在这夺魂摄魄的迷离暖氛中,青芜不自觉红了脸。

只听得哗啦一声,小主子掬起一捧水,朝前抛洒出去。一池碎金荡漾。

“他们可走了?”她仰头接住空中洒下的水滴,扬声问。

主子身段玲珑有致,羊脂似的肌肤随着动作轻颤,青芜惊觉自己竟看失了神,忙回:“走了。”

听她如此说,主子瞬间兴奋地扭头看过来,“真的?”

“殿下,”青芜低垂着红透的脸,浅笑着催促,“快些出浴吧,否则受凉了又该遭罪。”

帮主子擦干身子,穿上里衣,服侍她回到卧房的妆台前坐下。用棉布细细地给她绞着绸缎似的乌发,看着镜中的美人,微笑着问:

“殿下今日盘个飞天髻可好?不会压了妃嫔们的风头,却又灵动别致,定能……”

不等她说完,主子一把扯过她手中棉布,侧身仰脸看她,笑得比她还要殷切和诚恳。

软着嗓子,摇她手臂:“帮我把那身男装拿来,好不好?”

又被诓了。

早该知道主子一个劲儿让她快些打发走小太监,便是没打算进宫赴宴。小主子惯爱捉弄人,但每次闯出麻烦,都护着她们这些下人,把责任揽在自己身上。此刻她倒不是担心自己会受罚,而是担心主子。

她不禁提醒:“圣上屡屡盛情邀请,殿下回回抗旨,就不怕圣上怪罪?”

“好青芜,你就这么盼着我嫁人吗……”小主子晃着她的衣袖,眼中似有泪光闪动,“你不是常说,想看我无忧无虑的吗……”

少女坐在凳上,微扬着下巴,看着她。

当年先帝酒后宠幸了她的生母——一个籍籍无名但略有姿色的宫女,便有了她。先帝自觉失德,不想被人诟病,竟狠心对他这出身低微的骨肉不闻不问。

后来她的生母被人害死,她在宫中更是孤苦无依,尽管有先帝幺妹昭华公主照拂,但毕竟不能无微不至。

“青芜,青芜……”

小主子又晃她的衣袖了。

若是今日能劝动她进宫,她们这些下人都会收到赏赐。主子因为身份低微,本就没多少月银,下人们全指望着这些赏赐方能过得松快些。

但是看着面前这个小她五岁,却总挡在她面前,替她这个下人包揽罪责的小公主。

她柔柔地笑了。

“殿下又要着男装,打算去何处?”

流香楼里美女如云,笙歌鼓乐,热闹非常。

赵意南在深宫中掬了十来年,出宫第一天见世面,便让她发现了这么个好地方。

门口一群衣着光鲜的姐姐笑语嫣然,一见有才子书生经过,便拥过去,有说有笑把人领进门里。

当日她一身裙裾,站在门口,十分渴望进去看看热闹,谁知站了许久也不见这些姐姐们上来招揽。

她便主动走了上去。

“哎哎哎,小姑娘,这可不是你能来的地方。”

一定是她久居宫闱禁地,眼界过于窄了。

既然搬出来,来了民间,便要遵循百姓的规矩。

很快她观察到,进出此处的,都是男子。

于是第二日,她便扮起了男装。果然如她所料,这些姑娘们见了她,一改昨日的冷淡,霎时满眼精光地拥上来,将她连推带挤,送进了流香楼里。

果然是个好地方。

大厅里头,时常有衣着光鲜的姐姐们跳舞。那舞姿曼妙得让她一个姑娘家看了,都直流口水。那身段,她都不好意思正大光明地看。

不过,一楼太过于吵闹,甚至有时候还夹杂着一些奇怪的喊声。这么好玩的地方,竟然还有人不来看热闹,忙着去打架?

有时候那喊声太大,听得她心口突突直跳,生怕一不小心撞上个不讲理的,将她也拉去打一顿。她很快便不喜欢在一楼呆了。

她喜欢的是二楼上,一个弹琵琶的姐姐。

今日,她便是来寻她的。

穿过吵闹的大厅,来到二楼,进到少有人来的走廊深处,她一眼看见了那两盆熟悉的君子兰。

这个姐姐很是风雅,连牌匾都与众不同,别人都叫什么“香香”,“软软”,“甜甜”,她的门口却写着“忘归客”。

糕点什么的,她在宫里吃了十来年,早已吃腻。自然对“忘归客”一见倾心。

伸手轻叩门扉,里头传来极温婉的熟悉嗓音:“请进。”

推门而入,屏风后隐约可见一清瘦女子,怀抱琵琶,端正坐着,便是她极喜欢的那位姐姐了。她说她叫林归。

是个别致的名字。

轻车熟路地在屏风这头的圆木桌边坐下,从茶盘中拿起茶壶茶盏,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老规矩,先来一首《凉州曲》。”

林归听出她的声音,嗓音中多了几分亲切,“故人既来,林归便弹一曲《故人归》吧!”

赵意南送到唇边的茶盏不觉一顿。

一路上来,这流香楼的姐姐们个个都称她“公子”、“郎君”,林归却从未这样喊过。

莫不是……被她知道,她不是真男人?

不禁喉头一紧,轻咳出声,端正了坐姿。

粗着嗓门道:“甚好。”然后忽闪着一对眸子,将茶水送进口中,一饮而尽。

琵琶音才传出,一个少年竟然大摇大摆走了进来,径直在圆桌对面落座。

少年朗目剑眉,衣着不俗,只是不到四月的天,春寒料峭,他却手执一柄折扇,故作风雅。

“寻声暗问弹者谁,琵琶声停客忘归。姑娘,请继续。”他对着屏风后莞尔一笑,赵意南却盯着他唇角的微笑纹,暗暗不快。

“今日座上有贵客,公子改日再来吧。”林归轻声道。

赵意南对林归的维护表示满意。不屑地朝那少年飞去一个白眼。

谁知少年竟像没听懂似的,从腰间扯下一枚荷包,姿态儒雅地掷在桌上。

脸上笑容未改,透过屏风对林归道:“里头是十两银子,可够你我良宵共度?”

赵意南霎时暗暗咬牙。

今日初七,是她上月与林归约好的日子。为了赴约,她甚至冒着被皇兄禁足的危险,拒了那本该她出席的宫宴。这人却仗着有钱,横行霸道,强买强卖。

还妄图与林归,共度良宵?!

这等无耻的人,自出宫后,她还是头一遭遇到。

“臭财主,休要无礼。”她瞪着对面的少年,没好气道。

谁知少年竟不理会,而是起身,带着一张轻浮的笑脸朝着屏风后走去。

赵意南腾地站了起来,“喂!不可以过去!”

少年早就闪入屏风后。

只听得咣当一声巨响,是琵琶摔倒地上。伴着嗡嗡的余音,一声极低的惊呼从林归口中传出,赵意南心头一紧,便听那少年用极低但极具魅惑的嗓音说道:

“外间聒噪,不如你我去里面?”

两人似乎发生了肢体接触,林归挣扎中喊出的话隐隐带着哭腔,赵意南很快听出了异样。

这恬不知耻的少年,竟然对林归上下其手!

拎起衣袍,快步冲进屏风后,朝着少年大喊:“放开她!”

少年纹丝不动,仍旧猥琐地搂着林归的腰肢,她不禁怒骂:“再不放手,我即刻喊人了!”

“喊人?”少年哑笑,突然在她身上放肆地上下打量起来,许久,对上她闪烁的眉眼,“阁下好身段啊。”

“你你……休要胡言!”

赵意南生怕被他戳破身份,不禁红了脸,但更多的是愤怒,冲过去就开始拽林归。

少年死死把林归夹在腿间,身子往里侧一仰,她什么也没捞着。

“公子请自重!”林归大喊。

“哦,本公子忘了,你是流香楼的头牌。可既是头牌,为何卖艺不卖身呢?”少年嗓音玩味,一面去捏她的下巴尖,“好吧,既如此,给爷看看也行。”

卖艺,不卖身?

卖身?

卖身……

赵意南恍然之间明白过来,这些日子自己整日里盼着要来的地方,大约是个,诗词里头说的,风月场所。

难怪门口那些姐姐说,这里不是她来的地方。

她忽地想起起那次无意间在林归门口听到的话。

“妈妈,我真的很需要那份银子!”

“哼!赔钱货,什么时候让老娘回了本,再来张嘴要饭!”

从那以后,赵意南便知道,林归一定很需要钱。所以每月月银一到,不论有再大的事情,她也要来流香楼,听林归弹上一曲,走的时候悄悄给她留下二两银子。

二两银子虽不多,但几乎是她月银的一半。

那时只觉得那妈妈口气太过盛气凌人,林归的哭声又是那么凄惨。她不由得想到自己从小在宫中,时时谨小慎微,看人脸色,受人欺辱。如今不必再过这样的日子,手中稍微松快些了,便忍不住去帮这个弹得一手好琵琶的小姐姐。

如今想来,林归宁肯老实卖艺,也不赚快钱,这份骨气,更加令她钦佩。

林归惊叫一声,她猛然回神。

少年竟然无耻地在扯她的外袍!

“住手!”赵意南大喊,在这紧要关头,她忽然想起一个人,“你若如此,我我我……我即刻叫我姑父过来!小心他将你打得满地找牙!”

少年讥笑:“哦?那你不妨现在喊一个试试?”

“你……”赵意南嗓子一噎,愤恨地拧紧拳头,默默估量着少年的身形。

正在冲上去与他来个玉石俱焚和喊流香楼的人之间犹豫时,外间走廊里蓦地响起一阵沉稳有力的脚步声。

那脚步声犹如雄浑的钟声余响,一下一下叩击着木质地板,也叩击着赵意南扑通直跳的心。

这肃杀的气息,莫非,是他?

他向来孤僻疏冷,若是此刻跑出去求他,他会管她这些鸡毛蒜皮的事儿么?

作者有话要说:大吉大利,今日开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