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当时刚解放,监狱里设备简陋,更没有什么冰箱之类的保存尸体的冰柜,所以狱方决定第二天晚上派工人将杨锦帆的尸体送去火葬场火化。
太平间里,两个工人抬着担架走出房间,几人帮着把一个白色的尸袋抬上一辆大卡车的后厢。关上后厢门,两个工人上了驾驶室。
司机揉着惺忪的睡眼问道:“喂,上哪儿啊,深更半夜的?”工人没好气地说:“上哪儿,火葬场呗。”司机打了个哈欠,发动了卡车,卡车很快开出了医院的大门。
夜幕低垂,月色朦胧。卡车在滨海公路上急驶。工人问驾驶员:“喂,老兄,这到火葬场得多长时间啊?”司机没看他,双眼盯着被车灯照亮的路面,“早呢,3个小时吧。”
“啊,那么远哪,等回到家就天亮了。”
后车厢里,尸袋随着卡车车身颠簸而微微地摇晃着。突然,尸袋动了一下,又动了一下,一只手拉开了拉链伸了出来,杨锦帆的脸露了出来。是的,杨锦帆并没有死,他不愧是一个捉弄死神的老手,事前吃进一种美国进口的药片,让自己的心脏停跳了48小时,就跟死了一模一样,连医生也难以分辨真假。时间一到,就会安然醒来,这对于一个经过严格训练的间谍来说,逃生术并不是太难的科目。
杨锦帆侧耳倾听着驾驶室里的人说话。一个工人说道:“哎,老兄,我说咱们不用去火葬场了,大半夜的去打扰人家也不好,前面就是海边了,干脆把他撂海里得了。”
另一人的声音:“是啊,反正是个国民党的军统嘛,还他妈的想火葬啊,想得挺美的啊。”司机随声附和道:“对,军统就该喂鱼。”
“那回去怎么交代?”
“我那儿还有几张空白的火葬回执单,回去填一张就得了。”
“好,就算我们为死难的同胞报仇了,扔他狗日的。”
突然,车停了,杨锦帆一下缩进了装尸袋,拉上了拉链,一动也不动了。
当晚夜色很好,一轮明月高悬空中,夏夜的微风轻轻地刮着。两个工人打开后厢门,拖下装尸袋,抬到了海边的悬崖上。两人前后摆动着,摇了几下,使劲向空中一抛,尸袋飞了出去,划出一个弧线掉进了海中。
工人摆摆手,“再见,鲨鱼的早餐。”
只听“哗”的一声,杨锦帆掉进了冰冷的海水中,他迅速伸出手,“刷”一下拉开了拉链,双臂用力划着水,脚拼命蹬动,使身体在水中逐渐向上,悄悄把头伸出了水面向上窥望。他听见汽车引擎发动的声音,很快汽车声就消失了。杨锦帆游到岸边,爬上了岸边的礁石。他终于离开了鬼门关,重返人间。
上海市区,街上车水马龙,人流涌涌,杨锦帆穿着一身蓝布衣服,蓬头垢面,迎面走来。在一个烧饼摊前,他停住下了脚步,看着刚出锅的烧饼两眼发直,直咽唾沫。他掏掏口袋,全身上上下下摸遍了,一个子儿也没有。卖烧饼的老婆婆见他如此惨状,包了一个烧饼递给他,“小兄弟,几天没吃了吧,拿着吧。”杨锦帆接过烧饼,向老婆婆鞠了一躬,大口大口地吃起来。
某部队办公室里,上海军管会的老李正与另一位军队首长在谈话。
老李问道:“陈政委,你可以肯定,当时那批机器设备的情报就是杨锦帆传递的吗?”
陈政委道:“是上海地下党老周传来的情报,据老周讲,是一个叫郑艳芳的女士提供的情报,这批机器设备,就是郑女士老公马世龙的公司替李士群倒卖的一批设备,我们在野三关设伏,我那时候担任新四军194旅长,我带了三个团打了国民党运输队一个埋伏,抢到了这批宝贵的机器设备,可以说,没有马世龙,就没有这批设备啊。但问题是他姓马不姓杨。”
老李边听边记,抬头说道:“这一点我们已经了解清楚了,杨锦帆曾经使用过‘马世龙’这个化名。也就是他曾经受军统局指派,跟随唐生明打入了汪伪政府,并且在李士群出资开办的东南贸易公司担任过总经理的职务,这批机器设备,正是他经手的。”
陈旅长点头道:“这就是说,马世龙是他的化名,他货卖三家,对李士群撒了个弥天大谎,假装卖货给农机厂,接货的变成国民党军统,结果被我们半路截走,应该说,这场胜仗多亏了杨锦帆的情报和高明的手腕。”
老李说:“完全对。这充分体现了杨锦帆的聪明才智和高度智慧,把敌人玩弄于股掌之间,而又抓不住他任何的把柄。”
陈政委:“这批机器设备对我们的帮助可太大了,一举解了我们的燃眉之急,改变了新四军长期缺乏军火弹药的被动局面,这件事充分证明,杨锦帆对革命是作出过很大贡献的。”
老李道:“陈政委,谢谢你提供的这些重要情况,据此,我们就能够拿出有力的证据为这样一个好同志平反。”
陈政委:“我也不希望那些革命的有功之臣,最后却背上不明不白的罪名啊。”
这时,电话铃声乍响,陈政委拿起电话:“喂,嗯,我就是……什么,你找李茂堂同志。”转而对老李说道,“老李,找你的。”说着,把电话听筒递给了老李。
李茂堂接过电话:“喂,我是……对对,嗯嗯……什么,杨锦帆在狱中死了,你们怎么搞得嘛?病故?嗯嗯,我知道了。”他放下电话,对陈政委道:“陈政委,你忙吧,我走了。”陈政委客气地把李茂堂送出了办公大楼。
某政府部门的一间豪华办公室。
罗局长正在与老李交谈,老李不时在笔记本上记着谈话的要点。
罗局长道:“1940年的时候,当时我是军技室三处二股的股长,是奉周副主席命令,打入该处为我党秘密地做高级情报工作的。我和杨锦帆是老朋友,我曾在观音岩下的蔼庐住所拜访过他,还一起吃过几次饭。老杨这人虽身处黑暗,却心向光明。虽然在军统10年,却从未参加国民党,还和地下党员冯传庆同志密切配合,为曾家岩50号递送出绝密情报上百份,为我党抗日工作作出过不小的贡献咧。可以说,杨锦帆是抗战中为国家立过大功的人,亲手破译过日军的绝密级的密电码。即使他还不是共产党员,但解放时,他没有跟着蒋介石逃到台湾去,就证明他至少是个思想进步的爱国人士。”
老李问道:“老罗同志,您能把刚才的话写成证明材料吗?”
罗局长坦然一笑道:“完全可以,也应该写出来,我们不能让一个对革命有功的人,死得不明不白。你等一下,我马上写给你。”
李茂堂在离开的时候,拿到了罗局长写的证明材料,他觉得这趟没有白跑。
杨锦帆逃出后的3个月来,在上海一直靠要饭为生。但这不是长久之计,他的全家已于1937年“八一三”淞沪战争之后移民南洋,后来听说到了马来西亚,现在他已经与家人完全失去了联系。偌大一个上海,他已是举目无亲,无家可归了。
怎么办?他几乎陷入了绝境。有一天,他忽然想起上中学的时候父母曾带他去过一次南京,那里有他家一位远亲,好像住在城隍庙附近的一条街上,他依稀记得那条马路和街口有座硕大的牌坊。他不能坐以待毙,他决定去南京投靠这个亲戚。
他是徒步走到南京的,因为他没有钱坐车,路上走了将近一个月。到了南京后,他找到了城隍庙,虽然没见到那块牌坊,连门牌号都忘了,但他硬是找到了表姑父的家。这一家人没有把杨锦帆拒之门外,毕竟血浓于水,但还是表现出某种紧张和不安,因为他曾有过那段不光彩的历史背景。表姑虽然没说什么,但表姑父在民政部门上班,是国家干部,知道他从监狱逃出来的事情后,对他就非常冷淡,甚至多次劝他回去投案自首。
投案自首?过去国民党时代对投案自首的人,手段是非常血腥和残暴的,他不知道共产党会对他怎么样,这意味着要重回监狱,丧失自由,重新背上那些莫须有的罪名,而且说不定会罪加一等,这不是自己往自己脖子上套枷锁吗?
杨锦帆觉得再也不能干那么傻的事了,他无奈地离开了亲戚家,过起了四海漂流的生活。一天,他来到一个城中村,这个村子中间有一条石板路,两旁是一排排低矮的平房。
突然,天降大雨,他躲在平房的屋檐下避雨,雨水淋透了全身,他缩着脖子站着,一个中年人打开家门,见状道:“你看你全身都湿透了,进来吧,先避一避。”
杨锦帆面露感激地看着中年人,但没有动。中年男人劝道:“唉,我最见不得人受苦。大兄弟,还站着干什么,快进来吧。”杨锦帆跟着男人进了屋,中年人拿出一条毛巾,“擦擦吧,看你淋的。”又拿出一件干衣服,“来,换上吧,小心感冒。”杨锦帆还想推辞,但还是穿上了干衣服。
中年男人问:“大兄弟,你不是本地人吧?”
杨锦帆笑笑道:“不是。先生,你家有空房子吗?”
中年男人:“有哇,怎么,你想租房?”
“是的……”杨锦帆讷讷地说,“不过,我没有钱……先借住几天,等我打工挣了钱,一定还你,行吗?”
中年男人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终于点点头道:“好吧,我看你也不像坏人,你就住吧,我老婆回娘家了。不过,现在工作可不好找啊,刚解放,城里人都失业了。”
杨锦帆蹲在屋里的墙角,“好心人,您贵姓啊?”
中年男人道:“我姓赵,叫赵家辉,在一所中学教书。你呢,你是干什么的?怎么会落到这步田地?”
杨锦帆没敢说实话,“嗯,我家在……在上海,1948年底躲战火到了南京,结果让小偷把身上的钱都偷光了,所以,只能流落街头了。”
赵老师道:“那让你家人给你寄点钱来呀,在南京这种大城市,没有钱可是寸步难行啊。”杨锦帆低下头道:“我家在闸北,日本人轰炸的时候,家里房子被炸光了,家里人都被炸死了,唉……”
赵老师深深叹了口气,“唉,日本人把我们南京可是害惨了,12年前那一次,屠杀了南京30多万人哪,准确地说是34万,简直是一群人形野兽,一群地狱里爬上来的魔鬼!”
他们聊了很久。
最后,那位房东赵老师看他可怜,发了慈悲心,把自家一间杂物间租给了杨锦帆,杨锦帆在附近一个建筑工地找到了一份临时工,整天干些推车运沙、扛水泥、弯钢筋和砌墙等工作,勉强糊口度日。
山村小站。
李茂堂从一辆长途汽车上下来,等了一会儿,开来一辆老式公共汽车,他上了车。车来到一个地处偏远的修桥工地。
修桥工地上,老李和老秦正在交谈。
老秦抽着旱烟袋,慢悠悠地对老李回忆道:“那是1948年,我受党的委派,负责上海特别联络站的工作,直接和郑艳芳接头。根据郑艳芳同志介绍,杨锦帆曾经在国民党军统工作10年,这期间从没参与迫害过我党党员,也没有任何危害革命的举动。他还参与营救过地下党的同志,亲手击毙过多名国民党军统要员,参与过刺杀李士群和汪精卫等行动,为我党提供过大量重要情报等工作。杨锦帆同志在他妻子郑艳芳同志多年的影响和教育下,曾多次主动要求加入共产党。他的申请书郑艳芳于1947年9月交给了我的前任站长周曦龙同志,后来在攻打天津的战役中周曦龙不幸牺牲,申请书下落不明。”
老李恳切请求道:“老秦,你谈的这些能否写成证明材料,我带回去,看样子,杨锦帆确实是受冤枉了。”
老秦面色凝重地说:“老李,我没别的,只是希望你们能够实事求是,还他清白。”
上海军管会预审室。
几个审判员立正站好,审判长夹着一本厚厚的卷宗走进房间。
审判长扫视一眼全场,郑重说道:“经查,杨锦帆同志对世界反法西斯战争作出过卓越的贡献,对中国的抗日战争立下过汗马功劳,尽管他人已经亡故,我们也不能对他不负责任。我们要给他一个明确的说法,作出一个公正判决,作出一个令亡者灵魂得以安息的盖棺定论,作出一个经得起历史检验的结论。”
审判长面前放着一张空椅子,上面放着一张杨锦帆的相片。
李茂堂站了起来,郑重念道:“证明书:兹证明杨锦帆同志于1939年12月份,曾在国民党军事委员会调查统计局第一处情报三科工作,担任破译日军密电码的工作。当时我是该处二股股长,是奉周副主席命令,打入该处为我党中央秘密做高级情报工作。杨锦帆虽身处黑暗,却心向光明,虽在军统10年,却并未参加国民党,曾多次与打入该局的地下党员冯传庆同志密切配合,递送出绝密情报数百份,为我党抗日工作作出过很大贡献。谨此证明是实。证明人:上海市府参事室参事,彭子军。1950年1月15日。”
李茂堂又举着一份证明道:“这儿还有一份证明书,我念一下。兹证明杨锦帆同志,是我党地下党员郑艳芳同志的丈夫。我于1948年至1949年受党委派,负责上海特别联络站工作并直接与郑艳芳同志接头。据郑艳芳介绍,杨锦帆同志曾在国民党军统工作10年,期间从未参与迫害、枪杀过我党党员及有任何危害革命之举。
“最为可贵的是,该同志在其妻子郑艳芳同志的多年感化和教育下,曾多次主动要求加入中国共产党,其申请书经郑艳芳于1947年9月交给我的前任交通站前站长周曦龙同志,后周曦龙在攻打天津战役中不幸牺牲,申请书下落不明。
“后来郑艳芳同志多次催问,因一时找不到周曦龙,就把杨锦帆入党的事情耽搁下来。不幸是的,1949年上海解放的第二天,郑艳芳同志不幸牺牲,无人可以证明杨锦帆确系一直在为我党工作。但在此,我以一个共产党员的党性和人格担保,杨锦帆同志确系战斗在敌人阵营中的好同志,应予推倒和改正强加在杨锦帆同志头上的一切不实之词和不公正的判决,特此证明。证明人:中共河北省委机关政治部第三科科长郭恩华。”
审判长:“好。下面我念一下军管会的决定书:申诉人杨锦帆,男,32岁,上海人。原系国民党军统局中校译电员,解放后被控反革命罪,由中国人民解放军上海市军事管制委员会于1950年1月5日以军办秘二字第10662号决定书判处有期徒刑10年。申诉人虽已亡故,但生前曾3次提出上诉,现由李茂堂等同志提供证明材料,经认定事实清楚,证据可靠,故原判以反革命论罪不当,应予纠正。
“据此,判决如下:一、撤销上海市军事管制委员会第10662号决定书;二、宣告杨锦帆无罪。三、鉴于杨锦帆已在狱中死亡,其妻子也已牺牲,抗战期间其全家已迁往马来西亚,上海已无直系亲属,无人接收本决定书,因此,决定本决定书由民政部门存档保存,并追认杨锦帆为革命烈士。南京市军事管制委员会,1950年4月5日。”
全体与会人员热烈鼓掌。
椅子上杨锦帆的照片笑望着苍天……
民居中。一盏煤油灯亮着昏暗的光,赵老师坐在桌旁,杨锦帆抱着头,蹲在墙角,一根接一根地吸烟。
赵老师沉沉说道:“你终于说实话了,是军统怕什么?军统又不吃人,现在解放了,共产党坐天下,还怕你们这些人翻天不成?”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怕你不收留我。”
“我是要过饭的人,所以我能体谅你的难处啊。”
杨锦帆抬起头道:“赵老师,你是个有知识、有文化的人,你给我出出点子,我要是回去找军管会讨个说法,会是什么情况?”
赵老师道:“进去容易,出来难。我听说啊,最近政府颁布一个公告,‘反动党团分子登记条例’,知道吗?凡是加入过国民党,在党、政、军、团等部门担任过职务的旧人员,不论是留用人员还是闲居在家的,一律要向政府的登记处进行登记呢。”
杨锦帆疑惑万分地瞪大了眼睛,“什么是反动党团分子?”
“大概是指那些杀人放火、祸国殃民的军阀、土匪、汉奸、卖国贼吧。”
“可是我既不反动,也没卖国,更没干过任何坏事,反而是对共产党有功啊。”
赵老师哂笑一声,“你说得倒好,但怎么证明?一个已经死了的人,想证明自己没有死,不但没死还是个有功之臣,这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事情嘛,这不是难于上青天吗?大兄弟,你千不该万不该,你就不该逃狱。逃狱?逞能啊!你在里头老实待着,这会儿也平反了。现在倒好,成了烈士了,还是个活着的烈士,真是讽刺啊。”
“既然他们评我为烈士,我回去他们也不会处理我吧?”
赵老师严肃地说:“不会处理你?逃狱也是一种犯罪,知道吗?唉,命运跟你开了个不该开的玩笑啊。”
杨锦帆叹道:“唉,窝囊的一生,倒霉的一生。想想真是好笑,我一辈子都处在一种被追击中。1937年父亲送我去德国留学是逃避日本人,到了德国要把我们送上前线,又逃避德国人,回国后数次卧底,逃避的是国民党人的追杀,逃避汪精卫分子的迫害,没想到解放后竟然会逃避共产党自己人的监狱,成了一名货真价实的逃犯,唉,命,一切都是命。”
赵老师拍拍他的肩膀道:“你说你杀过成百个日本鬼子,送给新四军一个兵工厂,杀过数十个大汉奸、大特务,从枪口下挽救过党的重要干部,为共产党提供过重要情报,还参与过刺汪行动,可是凡事都要讲证据的,你拿得出证明吗?”
“证据,不是没有,但我……一个也拿不出来。本来还有一个黎大哥,他一直想引领我走向光明,参加革命,但现在我上哪儿找他呀?即使找到他,他也无法证明我为共产党做过许多好事。这也许就是我们密码破译人的宿命吧。”杨锦帆慨叹道:“我杨锦帆英雄一世,光明磊落,俯仰无愧于天地良心,也算中国密码界的第一人,可如今却落到这步田地,唉……命啊!”
赵老师走近杨锦帆,蹲在他身旁,顺手递给他一根烟,替他点着火,“大兄弟,能当得起‘无名英雄’这4个字,才是真正的崇高,真正的伟大,真正的不朽啊!”
杨锦帆知道自己回不去了,他抬头望天,禁不住热泪长流,抱头‘呜呜’地痛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