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后,上海解放了。
黄埔江畔鞭炮声响彻云霄,街上锣鼓喧天,红旗飞舞,人声鼎沸,黄埔江边的几条街道上,挂满了大标语,所有的人,全都涌到了街上,叫着,跳着,如醉如痴,狂欢达旦。
工人们高喊着:“上海解放啦,上海解放啦!”
解放军排列着整齐雄壮的队伍进城,前后左右都是彩旗和标语。马世龙和郑艳芳挤在人群中扭起了秧歌。
郑艳芳激动万分地说:“解放啦,世龙,不,锦帆,我们终于迎来了这一天。”
杨锦帆闻言紧紧拥抱着郑艳芳,二人久久地凝望着对方,一时间感慨万千,抑制不住狂喜的泪水夺眶而出。
电厂马路上,马世龙、郑艳芳佩戴着红袖标,和几个拿枪的工人师傅有说有笑地走着,老邓走过来道:“哎,马太太,今天解放军进城啦,今晚我们工会要举办一个庆祝上海解放的歌咏大会,请你一定参加,给我们唱支歌吧。”
郑艳芳有些腼腆地说:“哦,我已经好久不唱了,怕唱不好。”老邓笑道:“没关系,我们都是工人上台唱呢,又不是专业比赛。”
郑艳芳和杨锦帆交换一下眼神,郑答应道:“那好吧,我唱。”
当晚7时许,他们走进大车间。大车间一角,用钢管和木板拼搭起了一个简易舞台,舞台上方的横幅上写着:隆重欢迎上海解放暨上海工人首届歌唱大会。
演出已经开始,100多个工人正在演唱着《咱们工人有力量》,台上威武雄壮的歌声吸引着台下成千上万的工人和解放军战士,人人脸上露出兴奋和激动的表情。
杨锦帆和郑艳芳挂着纠察队的臂章,挤在人群中观看节目。观众有的站、有的蹲,远处的观众爬在车床上,有的站在箱子上、窗台上,翘首观看。
科长老邓走来,对二人道:“哎,老马,马太太,下面该你们的节目了,请准备吧。”
马世龙拉着郑艳芳的手,从人堆里挤过,来到了后台。
舞台上,节目一个接一个,演得热火朝天,这时,司仪走上台来宣布:“下面一个节目,独唱《黄河颂》,演唱者,郑艳芳,钢琴伴奏,杨锦帆。”
郑艳芳和杨锦帆大步走上台来,杨锦帆坐到钢琴前,向郑艳芳点了下头,挥动双手,弹出铿锵有力的前奏,把台下的人们一下带进了烽火连天的岁月。
一位男演员,站在台口朗诵道:“朋友!黄河以它英雄的气魄,出现在亚洲的原野;它表现出我们民族的精神,伟大而又坚强!这里,我们向着黄河,唱出我们的赞歌——”
郑艳芳舒展歌喉,饱含深情唱道:“我站在高山之巅,望黄河滚滚奔向东南,惊涛澎湃,掀起万丈狂澜;浊流宛转,结成九曲连环,从昆仑山下,奔向黄海之边;把中原大地劈成南北两面……”
“哗……”台下响起经久不息的掌声,工人们有的为她喝彩,有的陶醉在动人心弦的歌声中。
车间门口,特务崔际胜从人堆里挤了进来,他不时地紧张地四下窥视,不时看看身后,把鸭舌帽压得更低,双手插在兜里。阿香也挤进了人堆中间,她似乎发现了崔际胜,但一晃就不见了,她分开众人,急切地寻找着目标。前面有一个男子的背影非常像崔际胜,阿香紧紧跟着他,但那人转过身来,却原来是个普通工人,阿香的目光四下逡巡,焦急地寻找着。
舞台上,郑艳芳动情地唱着:“啊,黄河!你是中华民族的摇篮!五千年的古国文化,从你这发源,多少英雄的故事,在你的身边扮演!啊,黄河!你是伟大坚强,像一个巨人出现在亚洲平原之上,用你那英雄的体魄筑成我们民族的屏障。啊,黄河!你一泻万丈,浩浩荡荡,向南北两岸伸出千万条铁的臂膀……”
车间角落里,阴暗处,一群工人观众的后面,崔际胜终于找到一个位置,可以清楚看见台上演唱的人,他四下窥伺一下,悄悄掏出手枪,顶上火,抬手瞄准了正在演唱的郑艳芳……
阿香急忙拨开人群,从人缝里挤出来,她一眼发现了10米开外的崔际胜,她迅速拔出枪来,隔着人群高喊道:“狗特务,放下你的枪!”
崔际胜听见喊声,一个激灵,惊回首,望见阿香离他还远,他很快镇定一下情绪,扭过头,凶狠地扣动了扳机……
阿香的枪同时鸣响“当!”
台上歌声戛然而止,郑艳芳左胸顿时殷红一片,她双手捂胸,向后倒下。
崔际胜后胸中弹,晃了两晃,一下扑倒在工人群众中。“抓住他,狗特务!”工人们愤怒地喊道。阿香被拥挤的人群挤倒在地上,一个工人纠察队员弯腰扶起地上的阿香,阿香指着崔际胜道:“快,那人是国民党特务。”几个纠察队员把崔际胜翻过来,发现他已经死了。
舞台上,杨锦帆一个箭步冲上来,扶起倒在血泊中的郑艳芳,急切地叫道:“艳芳,艳芳!”一位老工人跑上台来,看着血流不止的郑艳芳道:“快快快,叫车,送医院哪。”
几个工人抬来了担架,人们把郑艳芳放上担架,几人抬着担架匆匆跑去。
医院抢救室外。手术中的红灯亮着,马世龙来回踱步,眼中透着焦急、担忧和恐惧。
阿香和一个护士轻轻走来。马世龙上前握着阿香的手道:“阿香,谢谢你。”
阿香愧疚地说:“马大哥,对不起,我出手慢了一步,唉……”
突然,手术室的门开了,一个医生走了出来,马世龙立刻上前,急切问道:“医生,怎么样,她还有救吗?”
医生摘下眼镜,用衣襟擦了擦镜片,抬起泪眼道:“对不起,同志,她心脏中弹,又出血过多,她……她……”医生实在说不下去了,低着头匆匆离开。
一辆车子从手术室推了出来,郑艳芳身上盖着白布,脸也蒙着,马世龙扑上去,揭开白布,只见郑艳芳静静地躺着,气息全无,脸如白蜡。
马世龙哭叫道:“艳芳,你不能死啊,你不能死啊!”阿香来到马世龙身后,抚着他的肩背,慢慢扶起了他,眼中热泪长流。
上海烈士陵园。
山坡上,林立着一块块雪白的墓碑,一队队、一行行、一层层地整齐地排列着,一眼望不到尽头,就好像出征的战士正在接受战前的誓师和检阅。
杨锦帆手持鲜花,面容哀戚,步履沉重,凛冽的冬风猛烈地刮着,掀起了他凌乱的头发和衣角,阿香在一旁扶着他,二人缓步来到一块墓碑前。
一块高大、雪白的大理石墓碑矗立着,四周青松环绕。墓碑上书:郑艳芳烈士之墓1921.3—1949.11。
当碑文刺入眼帘,杨锦帆一下扑倒在墓前,热泪奔涌而出,双手哆嗦着摩挲着“郑艳芳”几个字,耳旁突然响起妻子的话:“锦帆,我要和你一生相守,永不分离。锦帆,我相信你一定会做一个合格的共产党员。”
杨锦帆不禁痛哭失声:“艳芳,我来了……我来看你来了……你听见了吗?艳芳,我没有保护好你,都是我的错啊!你不能就这样扔下我一个人,我不能没有你呀……你说过,解放了,我们一起转业,去过平静的生活……可你就这样走了,你还没有给我们生儿子啊……你为什么扔下我一个人?”
墓碑,鲜花,碑文,杨锦帆悲恸欲绝,殛痛椎心,忍不住号啕大哭。
美国二战名将巴顿将军曾经说过:一个最好的战士应有的结局,就是在最后一场战斗中,被最后一颗子弹击中,在咽下最后一口气之前,看到胜利的旗帜升起。
从特务枪膛里射出的最后一颗子弹,饱含着对一个新生共和国的诅咒和恐惧,它不但扼杀了一段用鲜血谱就的歌声,还带走了一个美丽的生命。
最不可饶恕的是,它还同时撕碎了杨锦帆对未来的美梦和对明天的憧憬。他的一世英名,他的作为中国一流谍报专家的传奇经历,都在一声枪响中永远地合上了大幕。从此,再也没有人能够证明他曾经是党的忠诚战士,他曾为这个人民的政权出生入死,曾经在另一条战线上忍辱负重,浴血奋战,作出过无可替代的贡献。命运似乎给杨锦帆开了一个最荒唐、最可怕、最惨痛,也最不可思议的玩笑。
上海军管会大楼。楼前有解放军战士在站岗,有些干部模样的人在进进出出。
杨锦帆来到传达室,俯身窗口,怯生生地问道:“同……同志,我想见……领导。”
门岗:“请出示你的证件。”
杨锦帆摸摸口袋,“证件?我没有证件。”
“没有证件不准进。这是军事重地,懂吗,请你离开这里。”杨锦帆一听急了,“哎哎,同志,我的确有重要的事情要见领导。”
门岗盯着他看了一会儿,道:“那这样吧,你先登个记,我打电话请示一下。”门岗拿起了电话。杨锦帆在一个本子上写下名字,不一会儿,一位干部模样的女同志走了过来,问道:“小刘,怎么回事?”
门岗指着杨锦帆道:“这个人说要见领导。”杨锦帆对女干部道:“嗯,是这样,我有非常重要的事,要向党汇报。”
女同志看了看他道:“重要的事?那,好吧,你跟我来。”杨锦帆跟着女干部走进院子大门。
接待室里,女干部领着杨锦帆走进屋,指着一个椅子道:“你先请坐,我一会儿就来。”
杨锦帆落座,不一会儿,女干部领着一位中年男干部走了进来。二人在办公桌后面落座,很严肃地看着杨锦帆。
中年男干部问道:“请问你有什么事吗?”
杨锦帆道:“嗯,是这样的,我叫杨锦帆,我老婆叫郑艳芳,她是中共地下党,不过已经牺牲了,我想向领导说明的是,我也为党作过许多贡献,我还写过入党申请书呢。”
中年男干部:“杨先生,你怎么能证明自己写过入党申请书呢?”
杨锦帆:“这个只有我老婆才能证明,不过……不过……现在她不在了……”杨锦帆有些哽咽,说不下去了。
中年男干部道:“杨先生,请不要激动,慢慢说。你想想,还有什么人能够证明?”
杨锦帆忍住泪水道:“因为,因为是地下工作嘛,都是单线联系,原来我老婆都是和周先生联络,我的入党申请书也是交给老周的,后来听说老周调走了,又来了个老秦。”
中年男干部有些摸不着头脑,“你说慢点儿,那个老周叫什么名字?”
“叫……周……周什么龙,对,周曦龙,后来那个老秦就不知道叫什么了。”
男干部在本子上记下,抬头道:“好,我们会调查的。杨先生,那你是干什么工作的?”
“我?我、我、我……不好说啊……”
男干部和女干部交换了一下眼神,扭头道:“杨先生,你不用怕,如实说吧,没关系,只有说出来,我们才能帮到你,明白吗?”
杨锦帆沉吟道:“我……算了,说吧。我是国民党军统的中校谍报员。”
男干部顿时露出警惕的目光,“哦,是军统的?还是个中校?”
杨锦帆点头道:“对,是军统的,我老婆就是打入军统的中共地下党。”
男干部道:“这个情况很重要,杨锦帆先生,这样吧,你要写一份交代材料,把你和你老婆的事情写清楚,还有你所说的贡献都写上,你自己参加军统的经过、认识哪些人,都要写清楚,明白吗?”
杨锦帆有些惊慌,“我写?没问题,您贵姓,这位同志贵姓?”
男干部:“我姓潘叫潘曙东,她姓张。”
杨锦帆恳切地说:“潘同志,张同志,我没别的要求,我只希望领导能为我做主,洗刷掉强加在我身上罪名,至于能不能再做一名共产党员就不敢奢望了,只求能做回一个普通人、一个自食其力的劳动者,为国家建设出一份力就行了。”
老潘和张同志交换了一下眼神。老潘道:“杨先生,如果你说的一切都是实情的话,你的这些要求都不难实现。现在,请你住进我们的招待所,要尽快把材料写出来,交给张女士。”
杨锦帆起身道:“我知道了,我会尽快写。”
军管会会议室里,七八个解放军军官在座,老潘和张女士也在座。
一位首长拿着一份材料道:“这个杨锦帆在国民党军统干了10年,1939年进的军统军技室,主要负责破译日本人的密电码。根据另一份材料显示,他曾经破译过日本袭击珍珠港的密电码,曾创下反法西斯战争的奇迹,应该说,他对抗战是有功的。”
另一位首长也举着一份材料道:“他没有跟着国民党逃往台湾,最后选择了分道扬镳,说明他并不是死心塌地地为国民党卖命。”
老潘介绍道:“他老婆郑艳芳同志的确是一位忠勇可嘉的女英雄。长期潜伏在汪伪政权内部,输送情报,掩护同志,偷运药品和解放区急需的战略物资,立下过无数的功勋,可惜死在国民党特务的枪下。可问题是他说的老周,也就是周曦龙同志在随部队攻打天津的时候牺牲了。另一个老秦,因为时间短,对杨锦帆的情况不十分了解,现在无人能够证明,他曾经写过入党申请书。仅仅凭他写的材料也不能证明,他是我们自己的同志。”
张女士道:“是啊,真可惜,唯一可以证明他的,就是他太太郑艳芳同志,可她不幸牺牲了,命运对他可真是太残酷了。”
首长说道:“是的,可我们不能因为同情他,而放弃对他进一步的甄别和审查。我看这样吧,先把他羁押一段时间,等问题全部审查清楚了,再作处理不迟。”
另一首长道:“是啊,不论他是十恶不赦、罪大恶极,还是像他说的那样,不但于民族无罪,反而对国家有功,我们共产党对人,从来都是负责任的,我们的政策历来是‘不放过一个坏人,也不随便冤枉一个好人’。但鉴于他曾经在国民党的要害部门工作过,为了不给党带来更大的危险和损失,我看还是把他关进监狱比较好。”
几个军官成员交换了一下目光,纷纷点头表示同意。
上海某监狱。一些留用的旧警察(因为新政权刚刚建立,一些国民党时期没有干过坏事的警察,作为留用人员仍在工作着,但他们沾染的一些坏习气使得问题变得更复杂了)懒洋洋地看着囚犯们。
两个武装民警押着杨锦帆走进登记室。看守干部交给杨锦帆一个表格说:“请你填一下这张表。”
杨锦帆拿起笔填写着,他抬头问道:“哎,同志,这个案由一栏怎么填啊?”
看守不耐烦地说:“就填反革命。”
杨锦帆犟脾气发作了,“我不是反革命。”
看守抬头看了看他,“别管了,你填吧,你不是反革命怎么会进来?嘁。”
杨锦帆极不情愿地填好了表交给看守,看守道:“杨锦帆,以后你就是2538号了。”
看守把名单和犯人一起交给值班看守,值班看守带着他走进二楼的监房里。铁门在身后“咣啷”一声关上了,还落了锁。
杨锦帆打量着这间监房,进深约3.5米,宽约3米,摆着两张床,靠墙有个抽水马桶。一个中年监友过来跟他打招呼:“喂,朋友,你好啊,认识一下吧,我叫袁家声,你呢?”
杨锦帆苦笑道:“我叫杨锦帆。”
袁家声递了根烟给他:“朋友,你是因为什么进来的?”
“咳,他们说我是反革命,可我明明不是反革命嘛。”
“来,抽吧,既来之,则安之。”
“不行,我要抗议!我要他们还我清白!”
“抗议?省省吧,兄弟。”
杨锦帆低下头,大口大口地吸烟。
袁家声问道:“老兄,你过去是干什么的?”
杨锦帆没好气地说:“我是军统的。”
袁家声瞪大了眼睛,惊呼道:“军统的?怪不得呢,那他们还不‘优待’你呀。”
“可我没干过坏事,我老婆还是共产党呢。”
“那,那你怎么还会进来,让她替你证明一下不就完了?”
杨锦帆沉重地低下头,语带哽咽地说:“我老婆……牺牲了……扔下我一个人……”
袁家声叹了口气道:“唉,悲剧,悲剧呀。老兄,这一层楼关的都是政治犯或重刑犯,都是历史上有过一官半职的人,人人都是一出悲剧。”
杨锦帆抬起头道:“老袁,你原来是干什么的?”
袁家声道:“解放前,我是银行职员。解放后,被留用了,军管会说以前的历史问题只要说清楚了,一概既往不咎。后来又说我有历史问题没交代清楚,把我给逮进来了。”
二人正聊着,有敲饭盆的声音传来:“开饭啦,2538号、2537号。”看守送来了饭,正逐个监房发饭。两盒饭被从窗口递了进来,袁家声对杨锦帆道:“喂,老兄,吃饭啦。”
杨锦帆生气地扭过头去,袁家声笑笑,把饭端到自己面前,“这儿每天两顿饭,上午9点,下午4点,都是糙米饭。你不吃啊?拗脾气,我可吃喽。新来的人,头一两天都这样,三天以后,这样的糙米就成了山珍海味喽。”说着,大口大口地吃起来。
一间审讯室里,张女士坐在桌前,正低头翻阅材料,杨锦帆被一名看守带了进来。
张女士抬头看着杨锦帆的脸道:“杨锦帆,听说你屡次提出抗议,你有什么话,请说吧。”
“张女士,请问我的事经过审判了吗?”
“没有。”
“我有罪无罪有定论了吗?”
“还没有。”
杨锦帆理直气壮地说:“是啊,那我就还是一个公民,你们这样对待一个公民是违反人权的。我希望共产党能够按照国际惯例进行执法,公正地对待我。知道么?这是我的历史材料,交给你们,希望你们尽快查清真相,还我清白。”
张女士笑了笑道:“杨先生,我们共产党是不会冤枉一个好人的,但也不会放过一个坏人。到目前为止,无人可以证明你是一个曾经为共产党做过大量好事的人,也无法证明你要求进步,主动要求入党的事情。”
“无人证明?”杨锦帆争辩道,“我老婆虽然牺牲了,但还有人可以证明啊,那个周站长周曦龙不是证明人吗?入党申请书就是交给他的呀。”
张女士道:“我不得不遗憾地通知你,周站长在攻打天津的战役中光荣地牺牲了。而那个秦站长,对你的情况不很清楚,更不了解你入党申请书的下落。”
杨锦帆有些急了,“那那那,我的事就无人可以证明了吗?我不是给你们交了两份材料了吗?”
张女士道:“杨先生,证明都要靠第三者,你自己怎么能证明自己呢?”
杨锦帆愤怒了:“我我我,我参加革命,为共产党出生入死,为新四军购买过重要的军工设备、稀缺药品和战略物资,为新四军提供过重要的机密情报,亲手击毙过数名大汉奸和大特务,掩护过重要领导同志逃出敌人魔掌,还有很多很多,请问有几个人能够做得到?你们对得起郑艳芳的在天之灵吗?”
旁边一个男同志厉声道:“杨锦帆,注意你的态度!不管你有罪没罪,就凭你这恶劣的态度,就可以判你的刑。”
张女士伸手制止了他,指着面前的一大摞档案,道:“你的历史,我们早就已经全部掌握了,现在让你说清楚,是看你老实不老实,对自己的罪恶历史有没有深刻的认识。我看你是走错了路的问题,不是立场问题,也不是谁能不能证明的问题,你回去后,要认真反思自己的罪行,争取从宽处理。”
杨锦帆高喊道:“我没有什么罪行!我要提出强烈的抗议!抗议!你懂吗?”
张女士平静地看着他,“杨锦帆,你回去以后,要认真反省,深刻检查自己的立场、观点和思想方法,幡然悔悟,交代自己一生的罪恶,争取人民的谅解和政府的宽大处理。”
监狱牢房里,杨锦帆蹲在墙角,正低着头抽闷烟,袁家声靠了过来,“老杨,你说你是不是自找罪受,在外面活得好好的,却偏偏要找什么证明,这下可好,进来就出不去了。”
杨锦帆抱着头道:“我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啊。”
袁家声叹道:“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去年,国民党撤退台湾的时候,你为什么不跟着跑呢?”
杨锦帆怒目圆睁,“哼,我宁肯死在共产党的监狱里,也不跟国民党跑,那是个腐败透顶、祸国殃民的党,我恨透他们了。”
袁家声道:“可你为党国也立过大功勋哪,我原来早就听说过破译了日本密电码的人,原来就是你啊,你这样的人才,他们不用,还要判刑,嘁,真是可惜了。”
“判刑?哎,老袁,你说我这样的罪,会被判多少年?”
“判多少年,全凭你的造化了。但据我所知,凡是国民党军统的特务,都是死刑啊,共产党能不跟你们算总账吗?原来这个铺,就被拉出去毙了,他就是军统的。”
“毙了?毙了!”杨锦帆突然狂笑了,“哈哈哈哈,想不到我杨锦帆爱国抗战,到头来却要落个冤死鬼的下场,真是可悲可叹呀!不行,我要上诉!”
“上诉?”袁家声觉得他的想法太幼稚可笑,“我的老兄啊,在上海,军管会就是最高权力机关,既没有上诉的先例,也没有上诉的地方。除非,你有本事逃出去。”
杨锦帆突然感到胸口痛,用手捂住胸口,蹲到了地上。袁家声急忙问:“哎,怎么了老杨,你脸色怎么那么难看呀?”杨锦帆苦笑道:“我……我心脏不大好,你扶一下我。”袁家声关切问道:“要不要叫医生啊?”
“他们会管我的死活?还是让我躺一躺吧。”袁家声扶着他躺到床上,又给他倒了杯水,扶着杨锦帆喝了几口。
军管会办公室。
中年干部李茂堂穿一身布军装,满面胡须,瘦高个子,目光炯炯。他正伏案看着一份材料,穿着军装的老潘推门而入。
老李抬头道:“老潘同志,这个杨锦帆的案子我看要慎重啊,这么快就出判决,是不是有点轻率了?”
老潘道:“这个杨锦帆啊,对我们抓他非常不服气,甚至还质问审案人员,差一点儿就拍了桌子。”
老李耐心地说:“多数人被捕,总是火气极大,特别是那些自认为无罪的人,呼喊顶撞,拍桌子骂娘在所难免。我们一定要沉得住气,要以理服人。我们司法人员的道德、修养、认识、情操都要很高才行啊。”
“老李,这些大道理我都懂,但是他的案子太特殊、太复杂,也太奇怪了。他在军统干了10年,可他自己却不承认干过对不起共产党的事,一件也没有,这可能吗?”
“可能不可能都不能凭猜测,一定要有证据,我们对人家要负责任。有人硬说他一定干过对不起共产党的事,我现在还看不到证据。”
老潘不以为然,“证据?你看他那副样子,一副眉眼不正,哼,心里一定有鬼!”
“老潘,我们搞司法的,千万不能以貌取人,不然,很可能会出冤、假、错案。”
“我办的案子都是铁案,对这种老反革命更没有什么冤假错。”
老李劝道:“老潘同志,我们执法人员在定案之前,头脑中绝不能先认定被审问的人有罪,不然就是先入为主,不可能客观公正地办案。你说他干过对共产党不利的事情,有证据吗?还没有嘛。他的上诉材料里提到曾经给新四军搞过一批重要的兵工厂机器设备,我看这就是最好的证明。”
老潘双手一摊,“怎么证明?这些新四军干部上哪儿去找?解放后,这些干部转业的转业,提拔的提拔,调离的调离,原单位早就解散了。”
老李道:“要去找,总能找得到,事在人为嘛。实在没人去,我去。”
“老李,对一个国民党军统的人,没必要这么认真,也不值得你这么重视。军统在国民党逃跑前杀了我们多少同志啊?你还要去调查,我看最后,你查了一圈了,他该是啥还是啥,说不定还是个潜伏下来的特务呢。”
老李说:“作为一个审判员,要设身处地为人家想一想,如果你也无端被捕,你的心情会如何啊?况且,他也为革命作过很大贡献,他老婆也是个老地下,是个女英雄、女烈士,这一点无可争辩,我们更要认真对待,慎重处理。”
老潘实在说不服老李,就打个圆场道:“老李同志,你觉得15年重了?重了?那就10年吧。判决书你也看了,你签个字就行了。”
“我服从组织的决定,但我保留个人意见。”老李站了起来,重重地合上了卷宗。
杨锦帆被关进军管会的特别监狱已经3个多月了,期间经过多次提审,该调查的口供已经调查清楚,从其他渠道获得的旁证材料也都齐全了,但杨锦帆自己陈述的事实因为无法证实,没有旁证,所以无效。军管会专案组为他的案件已经开过多次会议了,各种处理意见虽然一开始有分歧,有争论,但后来还是基本达成了共识,适时作出了最后的判决。
这一天,预审室里,几个审判员立正站好,审判长夹着一本厚厚的卷宗走进房间。
审判长宣布:“带犯人杨锦帆。”
杨锦帆被几个军人押了进来,他戴着手铐,一脸的沮丧,被带到审判席前。
审判长宣布:“全体起立。”全体人员起立站好。
审判长从档案袋里取出一张盖有上海市军事管制委员会大印的决定书:“现在我宣布‘决定书’,军办秘二字第10662号决定:被告人杨锦帆,因参加国民党军统局特务组织,前后共10年,虽然参与破译日军密码工作中有突出贡献,但毕竟对中国人民犯下过严重罪行,但念其在反动军队中没有残杀和迫害过共产党员,也没有危害革命的行为,并曾协助其妻子也即我地下党员郑艳芳同志(注:已牺牲)做了一些有益的工作,且能投案自首,现特予宽大处理,判处有期徒刑10年。南京市军事管制委员会,1950年1月5日。”
杨锦帆腾地一下涨红了脸,挣扎起身高呼道:“我抗议!我抗议!我抗……”他一下晕倒在地,几个军人扑上来抢救。
监狱医务室。杨锦帆躺在病床上,几个医务人员正前后忙碌,一个护士在为他输液。
老潘轻轻走来,立在病床前看着他,轻声问医生道:“怎么样,2538号是什么病?”
医生答道:“他是急性休克,经检查,他心脏不大好,还有点高血压。”
老潘叮嘱道:“他是犯人,为了他的安全,我看还是把他抬回监狱吧。”
医生无奈地点点头,进来几个军人,把他抬到一张移动病床上。
监狱牢房。
几个看守抬着那架移动病床进了监房,后面跟着两个医护人员。杨锦帆被医护人员放到了床上,看守们陆陆续续退出了牢房。
过了一会儿,杨锦帆终于睁开眼睛问道:“老袁,我的鞋子呢?”袁家声靠了过来,“哦,你醒啦,鞋子?在在,他们给你送回来了,就放在床下。”
杨锦帆道:“谢谢了。有水吗?我想吃药。”袁家声道:“噢,你等等。”袁家声走到窗口,对看守道:“大哥,有水吗,病人要吃药。”
杨锦帆趁袁家声不注意,拿起了鞋子,拧开了后跟上的格子,露出一个微型药瓶。他倒出一粒药片慌忙塞进口中。袁家声端来了一碗水,杨锦帆接过碗,仰起脖子一饮而尽。袁家声叹了口气道:“哎,苦命的人哪。”
杨锦帆挣扎着要坐起来,袁家声想扶他,但没料到杨锦帆脖子一硬,两腿一蹬,直挺挺地向后倒了下去,碗被甩出去老远,“啪”的一声摔得粉碎。
袁家声慌了神,忙摇着他叫道:“喂,老杨,老杨,你怎么了?你醒醒啊,喂,你醒醒啊!”杨锦帆一动不动地躺着,吓坏了袁家声,他大叫道:“不好了,死人啦,死人啦!”
看守闻讯过来,吼道:“你喊什么?喊什么?什么事大惊小怪的?”
袁家声报告道:“长官,他他他……2538号死了。”
看守脸色一凛,“什么,死了?不可能吧!”其他看守闻讯走了过来,一个看守掏出钥匙,打开了监狱门,几人拥进房间。一个看守按了按杨锦帆的颈动脉,又扒开眼睛看了看,失望地抬头道:“心脏停止跳动,呼吸停止,他,确实死了。”
几名看守小声地讨论了一下,决定先请医生前来验尸,同时尽快上报领导,另外还要尽快处理他的尸体。
监狱停尸间,在院子后面的一排平房里。三个穿着白大褂的医务人员和两个看守一起推着一辆四轮车过来,白布掀起,几名医务人员把验过尸的杨锦帆抬进太平间的一张床上。
惨淡的灯光下,杨锦帆静静地躺着,脸色蜡白,一点儿生命迹象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