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卷 第十五章 冤家路窄

确走得好险,尚未过跃马桥,天已放亮。龙鹰索性到街上走路,享受西京城清晨的宁静。

西市传来人声、骡车和手推车的声音,还有被赶入市集的羊群的咩叫,充满生活作息的气氛。

冬天终于降临这座历史悠久的古都城。

今天立冬日,是李显皇朝的大日子,在太极殿举行的大朝,将决定天下谁属。

究竟是落入外姓之手,还是仍由唐室李氏继续传承。

今日的朝会恐怕非一时三刻可以结束,只是太平陈情的奏章,肯定长篇大论列出时政的弊端,间接参奏韦后和宗楚客一本,然后再以气吞牛斗的势子,详述不得不立监国的大道理,最后将是为何相王李旦乃监国的不二之选。

以姚崇的才具,此国书级的奏章必然铿锵有力,字字掷地有声,可打动奸党以外所有敢怒不敢言的文臣武将。

故此若现在回去,只有呆等消息的份儿。等待不算一回事,可是等待一个吉凶未卜的消息,颇为恼人,情愿在外多逛上一会儿,方才回去。

真的没去处吗?

或许可试试无瑕是否已回家,照时间计,以无瑕的脚程,在家的机会并不低。

街上依然是人车稀疏,西京似仍未睡醒过来。

想到睡觉,他很回味刚才被美人儿摇醒过来的滋味,且不愿起床,这是只会发生在家里的事。

回到南诏洱海的家,不承认荒唐也不行,夜夜春色满帐,一塌糊涂。符太和小敏儿该已抵达洱海。

万仞雨等不知不觉在洱海安居多年,也不是说走便走,必须有善后的处理。

例如雪儿。

龙鹰宁愿雪儿留在洱海平原继续不受限制、无忧无虑的生活,牠是真的落叶归根,拥有牠自己的家。

美修娜芙最清楚雪儿的心性,又懂和牠沟通,该为龙鹰对雪儿做出最适当的安排。

快抵无瑕香闺时,西京城回复了平常大半的活力,街上人车渐多,人人穿上厚重的御寒衣物,匆匆而过。若有选择,大部分人会留在温暖的家中。

家确是个无与伦比的处所,不论你在外面是何等角色,回到家后你就是正主儿,事事熟悉,彻底放松。

龙鹰依足规矩拜访无瑕,扣响外院门的门环,等待反应。如无瑕不出来应门,他便漫步返兴庆宫去。

他感应到无瑕了,脚不沾地的掠过前院,直抵门后。

「谁?」

龙鹰干咳一声,清清喉咙道:「是你的心上人老范。」

无瑕升起门闩,开门,骂道:「死老范,谁当你是心上人?」

无瑕一身出门的男装,带着沐浴的香气,玉容依旧,生动活泼,没丝毫倦容,也不见受伤的痕迹,明丽照人,特别是那种从骨子里钻出来的媚艳,看一百次仍不可能厌倦,每次都能予龙鹰新鲜热辣的惊喜。

龙鹰不客气的朝她挤过去,无瑕让往一旁。

「噢!」

龙鹰在她旁止步,笑嘻嘻的道:「小弟是否碰到不该碰的地方?」

无瑕俏脸微红,狠瞪他一眼,骂道:「无赖!」

龙鹰转身关门,笑道:「小弟从没掩饰自己是无赖,大姊骂我无赖不知多么称心。」

无瑕叉起小蛮腰,嗔道:「我还未和你算睡人家榻子的账。」

龙鹰摊手道:「算账也要入屋内再算吧!小弟是专程来访,如此岂是待客之道?」

无瑕与他对视半晌后,自己忍不住的掩嘴娇笑,白他一眼,径自朝屋门走去。龙鹰一个箭步抢到她身旁,还用肩头轻碰她香肩,问道:「见过小可汗了吗?」

今回无瑕倒没和他计较,或许一件糟、两件也是糟,故作冷淡道:「不告诉你!」

龙鹰嬉皮笑脸道:「大姊爱小弟吗?」

无瑕道:「见你的大头鬼!」

龙鹰止步。

无瑕多走一步,方停下来转身蹙起一双秀眉瞧他。

龙鹰装起个苦脸孔,叹道:「得知真相后,小弟万念俱灰,今天我走了,就永不回来。」

无瑕差些儿笑弯了腰,探手抓着他襟口,运劲将他掷进屋里去。

龙鹰腾云驾雾似的,刹那后立在厅堂中间,叹道:「真爽!」

说毕径自到一旁坐下。

无瑕莲步姗姗走进来,她的举手投足,总有完美无瑕的感觉,教人目眩神迷。

龙鹰搓揉肚子,道:「小弟须吃点东西,什么都好,可吃进肚子便成。」

无瑕白他一眼,道:「不是已万念俱灰?」

龙鹰抗议道:「万念俱灰肚子仍会饿的。」

无瑕道:「好吧!乖乖的给本姑娘坐在这里。」

说毕从后厅门离开,穿过前后进间的天井,看情形是到灶房去了。

龙鹰伸个懒腰,鼻子仍满盈无瑕的芳香。心忖没了无瑕的西京会是怎么一个样子?对自己来说肯定少了很多情趣和生气,像这般不用动脑筋的和她胡闹一番,多么迷人。

大朝好该开始了,李显能否稍具女帝遗风,拿出帝皇本色,还是虎头蛇尾,一切仍是未知数。

大唐的命运就像给悬在半空中,这个等待很折磨人,令他不愿回花落小筑呆等,幸好无瑕回来了。

见微知著,从太平将洛阳主管之位控制在手,便知她的野心。这个职位异常重要,有事时更能与西京遥相呼应,故此太平只会让她的心腹亲信出任。通过相王的监国,她会有系统的将自己的人安插于重要的位置,在朝廷的势力不住膨胀。

在江湖上,她则笼络自己和黄河帮,建立起最有利她的形势。

太平的背后,更有大江联的可怕力量,而这个势头可说是他龙鹰一手造成,于太平取得动力下,已不到龙鹰去逆转改变。

无瑕回来了,用托盘盛着一大碗热气腾升的卤肉汤面,还有筷子,放置在厅中央的圆桌上。笑意盈盈的道:「请范爷用早膳!」

龙鹰受宠若惊,连忙移到桌子坐下,问道:「怎么只得一碗?很香!」

无瑕来到他另一边坐下,微耸香肩道:「不是每一个人都是饿鬼。」

龙鹰道:「小弟不客气哩!」

说毕以风卷残云的吃法,吃得连汤汁没剩下一滴。

龙鹰满足的拍拍肚子,道:「大姊的厨艺天下无双。

无瑕「噗哧」笑道:「夸张!」

不过看她开心迷人的模样,显然受落。

无瑕含笑道:「不怕我在面内下毒?」

龙鹰认真的道:「那就是谋杀亲夫。」

无瑕笑得花枝乱颤,喘着气道:「句句占人便宜,小心阎王爷钩你的舌头。」

手肘枕到桌面,支起玉颊,用神打量他道:「天刚亮范爷便来了,不似你一向的作风,怕是找不着地方好去,才来人家这里混时间。」

龙鹰往后挨到椅背处去,一边饱餐秀色,边道:「小弟每次来见大姊,不但是专程来访或睡觉,且是忙里偷闲。不过!大姊怀疑得对,今天确非常特别,不独是小弟,还有小可汗、河间王,至乎所有与韦宗集团对抗的人,正等待着老天爷对我们未来命运的宣判。」

无瑕动容道:「有这般严重?」

龙鹰道:「大姊肯定未见过小可汗。」

无瑕道:「人家刚回来嘛!沐浴更衣,正准备去见小可汗,你便来哩!」

龙鹰道:「太极宫今天的大朝,太平公主受邀入朝,呈上请立相王为监国的重要奏章,事成事败关系到整个权力架构的平衡。」

无瑕不解道:「何谓监国?」

从她这句话,龙鹰于刹那间全面掌握玉女宗在大江联的效用和位置。

湘夫人、柔夫人和无瑕负责的,是除她们外任何人都办不到的特殊任务。前两者分别训练媚女和协助香霸的青楼事业,像都瑾和柳宛真便该是湘夫人一手训练出来的。故此湘夫人和柔夫人可功成身退,因须做的都做妥了。

无瑕则是台勒虚云的头号利器,专门对付敌方的领袖级人物。对政治,无瑕一概不理,这方面交由台勒虚云负责。一天杨清仁未登上帝座,无瑕的任务一天未完结,故不能随两位姊妹引退。

龙鹰解释道:「监国就是准皇帝。」

无瑕动容道:「怎可能呢?」

美人儿冰雪聪明,龙鹰一句话令她看透了事情的难度,因为此乃韦宗集团绝不容许发生的事,在尚有李重福、李重茂两个可能继承人的存在下,韦、宗一方有大条道理和大量国法、规矩,可将建议杀个人仰马翻。

龙鹰道:「就看李显能否大发天威,重演圣神皇帝驾驭群臣的功架。」

无瑕皱眉道:「你对李显的信心从何而来?」

龙鹰指指上方。

无瑕失声道:「老天爷?」

龙鹰耸肩道:「除等候老天爷的判决外,我们可以干什么?幸好!小弟离开这里的时候,老天爷的意旨将告清楚分明。」

又微笑道:「否则去了宗晋卿,却换来周利用,大姊怕又要多走一趟,或一百趟。」

无瑕皱眉盯着他。

龙鹰摸摸脸皮,道:「是否认为你夫君长得很英俊呢?」

无瑕给他惹得「噗哧」娇笑,没好气地白他一眼,道:「我是奇怪你这么有信心。」

接着狠狠道:「以后勿再说什么专程来访,根本是拿人家来打发苦候的时间。」

龙鹰道:「什么都好,不过,大姊没法否认的是,只有大姊才能令小弟忘掉在等候着。」

无瑕道:「监国事成又如何,你不过逼对方提早下手。」

龙鹰欣然道:「杀不成又如何?」

无瑕问道:「竟有可能?」

龙鹰道:「当要杀的人是当今天子,必须有万无一失的方法,事后不留下丝毫可供人怀疑的痕迹,下手者更关键,必须是表面与韦宗集团全无关系的人,而这个人就是九卜女,干掉她,至少可将李显的龙命延长一段不短的时间。」

无瑕道:「你和小可汗有否谈过这方面的问题?」

龙鹰道:「不但谈过,还到佛光寺做实地观察,明年的十月十五就是九卜女的忌辰。」

无瑕用神看他。

龙鹰苦笑道:「给大姊瞧得小弟心中发毛,小弟又在哪处露出破绽?」

无瑕没好气道:「作贼心虚!」

龙鹰讶道:「为何又那样看着我?」

无瑕笑道:「爱看你信心十足的样子嘛!」

又抿嘴笑道:「范轻舟言出必行,且说得出办得到,当日离京,没一个人相信你可荡平人强马壮的关外北帮,现在关外北帮确给你打个七零八落。」

稍顿续道:「我和小可汗曾苦思杀九卜女之法,却找不到万全之策,你这么走一趟便立即成竹在胸的模样,虽不知你的信心从何而来,但人家再不敢低估你。」

接着又道:「韦宗集团的势力正如日中天,可是上次你回来,立使形势大改,令河间王得以坐上右羽林军大统领之位。今趟回来,更使人惊异,是彻底打破西京的权力平衡,从一面倒变成能有着力之处。看多你两眼不成吗?」

龙鹰澄清道:「监国可非小弟想出来的,小弟对朝政一窍不通。」

无瑕没好气道:「每逢你忙着否认的事,总与你脱不掉关系,人家太熟悉你的伎俩哩!」

龙鹰心知愈说愈糟糕,待台勒虚云向她解释他「范轻舟」拟造的来龙去脉较为妥当。舒展双手,叹道:「真好!时间忽然走得这么快!是龙是蛇,已告揭晓。」

无瑕不悦道:「要走了吗?」

龙鹰讶道:「大姊不也是赶着去见小可汗?」

无瑕嗔道:「人家没急着。」

龙鹰一拍额头,道:「小弟真的不懂温柔,没和大姊亲热过便开溜,负了大姊的期望。」

无瑕由小嗔变成大嗔,娇叱道:「想歪了你的心,人家是要和你算账。」

龙鹰大奇道:「除了亲热外,小弟欠了大姊什么?」

无瑕道:「本姑娘须和你约法三章。」

龙鹰大乐道:「任何约法必须有违约的后果,是否违约便没得亲热,守约则可随时亲热,守约满三天后可和大姊共度良宵?」

无瑕终告拉长脸孔,狠骂道:「死无赖!」

龙鹰仰天长笑,得意万状。

无瑕生气道:「笑够了吗?」

龙鹰勉强忍着笑,喘息道:「约什么娘的法,何不说出来大家好好参详。」

无瑕道:「和你说什么都是白说,态度太恶劣了。」

龙鹰长身而起,道:「真爽!」

无瑕忍不住的掩嘴娇笑,陪他起立。

龙鹰移到她香躯前,微笑道:「人道『小别胜新婚』,我们的情况恰好相反,比之以前的朝夕相对还有不如,连嘴都未亲过。约法三章里是否有不准占大姊便宜一项?」

说时两手探出,搂她入怀。

无瑕的呼吸急促起来,两手缠上他脖子,叹息道:「冤家路窄,怎会遇上你这个死无赖的。」

主动向他献上热烈的香吻。

龙鹰离开无瑕香宅,一路返回兴庆宫途上,心里注满难言的喜悦。

没一次,像此次般,与无瑕有正深陷情网的感觉。说话再不像以前般雕琢,步步为营,而是爱说什么便说什么。

龙鹰没法用语言来表达因之而来在心中激起微妙和复杂的情绪。

最令他开怀释然的,是与无瑕的关系绝不像与台勒虚云或杨清仁的关系,并没有解不开的死结,最后只能生死作决。

对杨清仁能否登上帝位,无瑕并没感情上的牵累,她只是在履行白清儿付托予她的使命,便像湘夫人和柔夫人般。

思潮起伏间,他步入兴庆宫的金明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