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卷 第十四章 夜半无人

太平离去后,龙鹰回到亭子坐下,感触不已。

权力和贪欲从来没有止境,当年在洛阳,太平为唐室李氏的存亡奋战,目标单纯,龙鹰造梦没想过她可变成今天的样子,目光瞄准权位的极峰,大有顺我者昌,逆我者亡之概。除此之外,没有别的什么更崇高的理想在推动她,一切均为了获取最大的权力。

她对两位兄长还有以前真挚的亲情吗?大概没有,他们已被视为登上皇座的踏脚石,水涨船高下,她的权力和影响力将不住膨胀,谁都没法阻止。

依附她的杨清仁亦得到新的动力,成为西京掌实权的人。

当相王坠入都瑾的美人计,他势成另一傀儡,在这样的情况下,李隆基的小命危如累卵。

想想女帝有多狠辣,可想像太平的手段,她活脱脱是另一个女帝,比之韦后,更清楚女帝夺位的过程。

胖公公「宫内有权势的女人没一个是正常」的金石良言,始终不破。

太平是否猜到韦宗集团会下毒害死李显?

此一可能性非常大。

燕钦融事件改变了李显对韦后一向纵容姑息的态度,蓦地李显成为韦后夺权道路上最大的障碍,必欲除之而后快,深悉韦后的太平,对此怎可能没有预感?相王坐上监国之位,进一步将皇族和韦宗集团的对立尖锐化,形成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之势。

当这个想法掠过龙鹰脑际,比对起以前太平对李显的著紧和爱会,她真的变了,变得冷酷无情。

李显如若遇害,将成为太平反扑韦宗集团的机会,为此她正积极准备。

对这种无尽无休的权位之争,龙鹰深切厌倦。

太阳最后一线光明,消失在西京城外。

一阵劳累袭上心头,不止是身体的劳累,还有是心累,真想什么都不理的,到小筑楼上倒头睡一大觉。

可是,人约黄昏后,再不到独孤府去就迟了。

龙鹰第一次非是穿窗进入美女的香闺,皆因独孤倩然在房子外屋檐下放置了张小圆桌,摆设两个位子,一壶茶放在小锅炉上以细火烹煮,还有用罩子盖着的数碟小食和糕点。

龙鹰暗抹一把汗,心忖若今夜爽约,倩然美女的失望可想而知。穿窗而入变得不合时宜,龙鹰降落正门外,尚未敲门,房门「咿呀」一声张开。

独孤倩然一身湖水绿的连身裙,外加一件素黄色的棉背心,花容略施脂粉,将她空谷幽兰般的独特气质凸显出来,立即使本已自成一国的小园香闺,转化为空山灵雨、与世隔绝的人间胜景。

龙鹰呆瞪着她,一时说不出话来。

独孤倩然玉步轻移,来到他身前,伸出一双纤手为他脱下外袍,樱唇轻吐道:「坐!」

说毕掉头回房,为他安置外袍。

龙鹰呆头鹅般到椅子坐下,忽然肚子「咕咕」叫了两声,才醒起未吃晚膳。

美女来到他身边,提起小炉上的茶壶,注满两个杯子,接着在他旁坐下,举起茶杯欣然道:「倩然以茶代酒,敬鹰爷一杯。」

龙鹰忙和她碰杯,火热的茶缓缓入喉,于此天寒地冻之时,感觉很棒,何况茶是一等一的香茗,甘香可口,回味绵长。

美女又揭起盖着糕点的三个罩子,现出碟上精致又香气四溢的糕点。笑吟吟的道:「是倩然亲手为鹰爷做的,倩然未踏足膳房久矣,请鹰爷尝尝,看可否入口?」

龙鹰心忖即使不好吃,自己也会扮出吃着天下最佳美点的模样。欣然取起一件糕点,送进口里大嚼起来。

下一刻,他升上云端。

龙鹰嚷道:「我的娘!怎可能这般好吃的?」

独孤倩然对他的真情赞美非常受落,一边为他斟茶,喜孜孜的道:「这是百味糕,以花生和糖为主,再加玫瑰、枣泥、豆沙、薑(同姜)等十余种辅料,使滋味多样化,故名为百味糕。」

龙鹰难以置信的瞧着她,道:「做此糕肯定非常花功夫。」

说时再取一件送进口里。

独孤倩然道:「盼到人家颈都长了,须找些事情来打发时间。噢,不要浄吃百味糕,还有其它呵!」

龙鹰正想拿起第三件百味糕,闻言只好改为拿取另一碟子上的糕点。

独孤倩然拿起杯子喂他喝了两口。

美人恩重,龙鹰的心融化了。

现时他享受的,正是大唐高门的文化传承和生活方式,亦很难不把美女视为娇妻,寒夜煮茶,共享静夜。

自然而然地,他从西京激烈的权斗解脱出来,一切都变得遥不可及,更不愿提起。

糕点入口,香甜味纯,松脆可口,芳香浓郁。

龙鹰将未吃的另一半送到眼下细审,道:「肯定有芝麻!」

独孤倩然含笑不语。

龙鹰扫荡桌上美食,同时有感而发的道:「幸好小弟今晚来了,否则就辜负了倩然姑娘一番美意。」

独孤倩然微笑道:「人家倒没担心过,鹰爷言出必行啊!」

龙鹰心中一热,点头道:「对!今晚是千军万马也拦不住我。倩然呵!你是否仍坚持长留独孤家呢?」

独孤倩然现出个无比动人的神情,那是发自深心的喜悦,迎上他的目光,轻柔的道:「倩然给鹰爷感动哩!是受宠若惊。可是呵!我们的交往只能局限在这座小园的天地里。唉!鹰爷总使倩然情不自禁,这已是倩然可做到的极限,再不可逾越。」

龙鹰叹道:「可是终有一天,我会离开西京,或许永不回来。」

独孤倩然平静的道:「倩然和鹰爷是活在两种不同的环境里,倩然幼承庭训,看重家风承传,清楚自己的位置和身份。倩然留下来,是对家族的神圣责任,否则独孤家势转向衰颓,而倩然则成为败家风的罪人。」

龙鹰乏言以对,好一会儿,颓然道:「倩然不怕寂寞吗?」

独孤倩然欣然道:「有着与鹰爷这段刻骨铭心的动人回忆,倩然岂会感到寂寞?」

龙鹰用神打量她几眼,道:「倩然是非常特别的女子,比小弟更坚强。」

又忍不住的道:「真的吗?」

独孤倩然轻轻道:「人生如客旅,每个人打从出生开始,便踏上命运为他安排的旅途上,漫长艰苦,不论有多少人在某一段路伴着你,你仍是孤独地上路,路途不住变化,可是只能朝前走,没得回头。」

龙鹰不解道:「倩然出身大富大贵之家,怎会兴起人生漫长艰苦的念头?」

独孤倩然淡然自若道:「鹰爷忘掉人家曾告诉你,倩然一直在寻找某一事物,这是个内在的问题,与你处于什么环境没有关系。像安乐呵!一天未做皇太女,鹰爷认为她可享受已拥有的吗?做了皇太女又如何?她追求的是外在的事物,倩然追求的却是内心某一处所。」

龙鹰道:「处所?」

独孤倩然赧然道:「倩然自懂事后,一直为自身建构一个可游、可居的处所,独立隔离于人世之外,等于自己的秘密园林,从来不与人分享。正是这个处所,令倩然有避世的净土、私自的天地,因而也不感寂寞。」

龙鹰记起那次在飞马牧场和杨清仁交手,逃跑落地时看到独孤倩然独立木桥的情景,大有感触的道:「倩然定有个比平常人丰盛百倍的内心天地。」

独孤倩然因他的了解而欣悦,喜孜孜的道:「不再担心人家了吗?」

一个能自给自足的精神世界,龙鹰尚是首次得闻,幸好自己出生的环境类近眼前美女,必须自得其乐,当然不能纯从内心的想象得到,而须借助偷读藏书,又要为自己想出各种千奇百怪的玩意儿,例如左、右手对弈。也因少年时代的经验,美女的剖白,能引起他的共鸣。

龙鹰苦笑道:「感觉好多了,起码对倩然没有始乱终弃的不良感觉。」

独孤倩然俏脸飞红,大嗔道:「鹰爷呵!」

龙鹰才知口不择言,不过有何关系,与她还有什么禁忌。

拍拍肚子,站了起来。

独孤倩然似意识到将发生什么事,垂下螓首,不敢瞧他。

「呵!」

龙鹰将美女整个从椅子拦腰抱起来,回房去。

独孤倩然搂紧他脖子,将俏脸埋在他颈项间,娇喘着道:「人家还要收拾台子、椅子。」

龙鹰笑道:「倩然想得周祥,确不可以留下物证,这个由小弟处理。」

说时揭开睡帐,让她横陈榻子上,还俯身为她宽衣。

独孤倩然羞不可抑推开他的手,嗔道:「快去!」

龙鹰大乐转身,将所有证物一股脑儿收回房内,依记忆各置原位,至于空碟子,就当是美女一个人吃掉了所有糕点。

回到榻子旁,隔帐瞧进去,美人儿早拥被而眠,还闭上美目装作入睡状,榻旁只放着她的御寒背心,显然美女被子内的动人肉体,仍被连身裙包裹着。

雾里看花似的,还要对被内乾坤加点想象力,龙鹰大感另有情趣。

美女虽明言不会嫁他,可是龙鹰早视她为妻,今晚正是他们的洞房花烛夜,一颗心不由燃烧起来。

忽感尚欠点什么,原来屋内的两盏油灯仍绽放光芒。

拨息油灯后,美女的香闺陷进暗黑,星光笼罩屋外的天地。以龙鹰的魔目,光朦遍洒,夜,变得更宁静了。

龙鹰没宽衣的揭帐而入,掀被钻了进去,美女火热辣的身体挤过来,投进他怀抱里,撒嗲的道:「人家要听故事。」

龙鹰一双手在她香背贪婪地摸索,笑道:「倩然有两个选择,一是事前听,一是事后。哈!」

独孤倩然不依道:「鹰爷呵!」

龙鹰道:「那就由小弟为倩然选择。」

独孤倩然呻吟着道:「不行呵!」

情况混乱至极,一时连龙鹰亦弄不清楚她的「不行」,指的是他愈来愈犯禁的手,还是不可由龙鹰代她选择。

龙鹰试探道:「哪方面不行?」

独孤倩然在他怀里扭动抖颤,娇声喘喘的道:「人家要先听鹰爷说故事。」

龙鹰心忖长有长说,短有短说,何况可一边说故事,一边放肆,何乐而不为,欣然道:「没问题!就先说大运河令练元授首的故事,保证精彩绝伦。」

独孤倩然呻吟道:「不行呵!」

龙鹰失声道:「这样仍不行?」

独孤倩然道:「鹰爷这样子,人家怎听你的故事呵!」

龙鹰陪笑道:「对!对!」

遂暂且撤退,收回已滑进她衣服里照顾周到的手。

独孤倩然将娇躯移开少许,仰起俏脸。

在温柔的夜色里,她一双眸神,仿如深黑海洋最明亮的宝石,闪烁着动人的异芒。

龙鹰从未想过可以拥有这高门大族最尊贵的美女,竟自自然然的发生了,其中经过多少波折。然而命运无形的线,始终将他们连系在一起,时远时近,却没断绝。

今夜的欢聚,糅集和预示着未来诀别,格外使人感受深刻。

一阵风从窗外刮进来,吹得睡帐现出起伏的波纹,送来夜深的寒意,也带来一股清新芬芳的空气。

望往窗外去,可见到小片繁星点点的夜空,静谧的夜也像沉睡了。

纵然比起广袤无边的天地,他们像两颗小沙粒般渺小,可是在独孤美女的天地,他们是主人翁,一切都绕着他们运转。

「说呵!」

龙鹰先吻她香唇,道:「当我坐船离开西京的一刻,实茫无头绪,练元曾是北方凶名最盛的河盗,最擅潜踪匿迹、神出鬼没的战术,且身具奇功异艺,其水底功夫,在中土数一数二。小弟曾和他在水下交过手,差点吃他大亏。故此击破他或许较容易,杀他却是难比登天。」

独孤倩然娇体投怀,双手抱紧他的腰,满足地叹息道:「很好听!练元究竟躲在哪里呢?」

龙鹰发觉一个天大的问题,便是独孤倩然非是一般女流之辈,若是向她交代清楚诛除练元的过程,很多细节实难以省掉,压根儿没有长话短说这回事。

自己是过分乐观。

头痛时,美女催促道:「说下去呵!」

龙鹰心里苦笑,今趟是作茧自缚,只能动口,不能动手,早知刚才不顾一切的全面进犯,那有多好。

接下去道:「不知道便问知道的人,合情合理吧!由于北帮一向和洛阳官府勾结,洛阳官府理该清楚北帮的部署,俾能互相配合。」

独孤倩然道:「宗晋卿怎会告诉你们呢?」

龙鹰得意的道:「技术就在这里!」

跟着一五一十说下去,当说至晓得练元在处,怀内美女发出均匀的吐息。

龙鹰往她瞧去,美女已沉沉睡去,且睡得香甜,不由心生怜意。

如她所言,过去两晚她一直盼龙鹰来,睡眠的质素该好不到哪里去,现在听着自己在她耳边呢喃细语,多少起着催眠的作用,终抗拒不了睡魔无可抵御的力量,寻梦去了。

想到这里,一阵劳累袭上心头。

龙鹰万般不情愿的睁开眼睛。

独孤倩然的倩影映入惺忪的睡眼,坐在他旁,摇晃他的肩膀。

独孤倩然娇呼道:「起来呵!快天亮哩!」

龙鹰给骇了一大跳,茫然坐起来,少有这么酣睡的,看看美人儿仍一身连身裙,再摸摸衣着完整的自己,失声道:「我的娘!我们昨晚竟什么都没干过!」

独孤倩然立即玉颊霞烧,探手在他臂膀重扭一记,大嗔道:「又没人不许你改天再来,快起床呵!」

龙鹰叹道:「下趟休想小弟在事前说故事。」

独孤倩然大窘下,将他推出帐外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