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如赌坊。
水榭。
台勒虚云在他旁坐下,道:「这回李显似是真的醒悟,令他下大决心,选皇弟为监国,将整个局面反转过来。」
龙鹰道:「自我告诉他,杀武三思者为田上渊,并且接下来将以相王和长公主为铲除目标,李显沉吟片刻后,即使人召唤李隆基,小弟真的没想过有这么大的变化。」
台勒虚云仰望夜空,好一会儿目光重回龙鹰处,以带点唏嘘的语调道:「外人很难明白李显和武三思的感情,那本不可能,却偏是如此,令人怀疑前世宿孽的存在。」
龙鹰道:「或许这是唯一的解释。」
说这句话时,他确有感而发,李显与武三思,实超越了一般君臣情义,其关系之密切,龙鹰从亲身体会的几件事,便对台勒虚云提的「宿孽」深有同感。
台勒虚云道:「此事异乎寻常,李显为何不立即问计于轻舟,反召李隆基来商量?」
龙鹰早习惯了他开门见山式的质询,他总比其他人想深几层。
苦笑道:「他非是没问我,却因我对政治一窍不通,问不出答案。我遂提议他,目前最重要的事,是把相王捧上一个可与权相、恶后抗衡的位置,既要削老宗的权,又须减弱娘娘对朝政的影响,至于如何可以办到,我实一筹莫展。我告诉他,不论采何种手段,必须不动声息,事前不露半点风声,只可以找他皇族的人商量,其他没一个是可靠的。」
台勒虚云微微颔首,似乎满意龙鹰提供的「事情真相」,道:「李显一生犯错,却在大祸临身前的一刻,选对了人,想不到一向醉生梦死的一个人,竟能提出力能颠覆整个大唐皇朝现今权力架构的绝计,直接挑战韦后和宗楚客手掌的权柄。真正的李隆基,究竟是怎么样的一个人?」
龙鹰心知李隆基惹起台勒虚云的注意,当然也联想到李隆基手下卧虎藏龙,绝非一个风花雪月的皇室贵胄般简单。
龙鹰亦不打算为李隆基左瞒右瞒,因徒费心力唇舌,劳而无功。
何况现时已到了「见龙在田」的阶段,不露锋芒再不合时宜。
道:「刚才我返兴庆宫,坐未暖椅,李隆基过来找我。」
台勒虚云兴致盎然的问道:「有何说话?」
龙鹰道:「他从李显处清楚了我这个角色和所处位置,省去了多余的说话。嘿!我便如小可汗般好奇,问他为何与别人口上的他分别这么大。他答我,此乃审时度势下的避祸良方,就是势不予我下,绝口不提政事,还设法消除父兄和娘娘间的紧张关系。不过,李重俊的被杀和兴庆宫遭袭,令他晓得龟缩再非办法,必须有所作为,否则『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台勒虚云叹道:「好一个『识时务者为俊杰』,今次我们全赖他,方有扭转局面的千载之机。」
龙鹰放下心来,知因共坐一船,要对付李隆基,该为韦、宗伏诛后的事。
台勒虚云淡淡道:「宗晋卿已先他兄长一步,到地府去见阎王。」
龙鹰愕然道:「老田不是在洛阳吗?玉姑娘如何下手?」
台勒虚云欣然道:「正因田上渊在洛阳多少天,宗晋卿陪足多少天,故田上渊前脚刚离洛阳,宗晋卿急不及待的去会佳人,造就了玉姑娘绝佳的机会。过程并不容易,玉姑娘还受了伤,幸好终大功告成。」
听到无瑕受创,龙鹰的心抽搐了一下,想不承认对她著紧也不成。
台勒虚云道:「玉姑娘在归途上。」
龙鹰道:「此事势对老宗造成前所未有的打击。」
台勒虚云道:「此必然也,也令西京举城震动,空出来的位子,将成为我们未来监国的试金石,关乎双方盛衰。」
这就是无瑕能发挥的惊人威力。当年若她成功在塞外杀死龙鹰,整个天下形势将朝另一方向走,而无瑕差些儿办到了。
龙鹰问道:「我们可拿哪个人去取代宗晋卿的位子?」
台勒虚云随口道:「姚崇如何?」
龙鹰可肯定杨清仁刚见过台勒虚云,令台勒虚云掌握了最新形势,明白「范轻舟」在整件事里的定位。
龙鹰抓头道:「姚崇乃良相之才,用之去管治一座城,实大材小用。」
台勒虚云道:「但姚崇更是当朝大臣里最懂政治的人,晓得留在京师和任职洛阳能起的不同作用。像他般的旧臣,与黄河帮关系深厚,最重要的,是姚崇绝不受宗楚客的摆布。」
又道:「非常时期,须有非常的手段。以姚崇的德望,不论甘元东,又或纪处讷之辈,哪来和他争的资格。尤占优者,姚崇现在赋闲在家,肯点头立可上任。我怕的,是他不肯接受。」
龙鹰道:「河间王告诉小弟,他是为五*复仇来的,只要让他清楚事情关乎黄河帮的生死存亡,他义不容辞。」
台勒虚云没为此说下去,话锋一转道:「一旦相王坐上监国之位,对立的情况将从平缓转为尖锐,如果我们未有应付对方提早发动之法,那即将到来的大变,将变成我们自掘坟墓。」
龙鹰道:「如我提议,在九卜女有机会下手前,先干掉她。」接着说明对九卜女的看法。
台勒虚云道:「的确,我们须舍易取难,在宫外不留痕迹地让她消失。」
龙鹰头痛道:「如何办得到?」
台勒虚云道:「随我来!」
台勒虚云腾空而起,落在另一座房舍瓦脊,蹲下来。
龙鹰来到他旁,学他般蹲下。
前方三十多丈外,是一规模普通的庙宇组群,分三重殿堂,两旁僧舍一类的建筑,以墙环绕,内外林木茂密,仿如城内净土。
台勒虚云传音道:「经过玉姑娘对九卜女长时间的监视后,终于有所发现。」
他轻描淡写的几句话,代表着无瑕为此付出惊人的坚持力和耐性,亦显示台勒虚云和无瑕认识到九卜女于此政争里的重要性,故早有准备。
不过,直到此刻,龙鹰对台勒虚云带他来看此庙仍摸不着头脑。
台勒虚云续道:「玉姑娘的第一个重要发现,是在九卜女栖身处附近找到北帮另一个巢穴,长期驻扎六至七个高手,可随时呼应九卜女。」
龙鹰道:「老田算无遗策。」
台勒虚云沉声道:「即使没支援,要杀浑身卜术的九卜女仍近乎不可能,她正是擅长遁术的人,又是在她地头,我们且不知她有何种部署,鲁莽动手,实没半分把握。」
龙鹰道:「在她到皇宫途上又如何?」
台勒虚云道:「每趟入宫,李显均派出马车来接她,还有飞骑御卫护送,更不可行。」
接着道:「幸好玉姑娘尚有另一发现,就是每月十五的月圆之夜,九卜女会到这座名为佛光寺的寺庙来。来!」
他落往地上,领着龙鹰过疏林,越墙入庙,识途老马般绕过二重殿堂,最后由第三重殿堂的后门进入作为主殿的大雄宝殿。
香气盈殿。
大殿沐浴在暗红的色光里,气氛奇异。
龙鹰随台勒虚云绕过供着大小诸佛的佛台,两旁燃著两盏长明灯,中央放置燃烧中的盘香,难怪这么香气满盈。
大殿两侧,各立着九尊护法罗汉。
台勒虚云移到大殿正中的位置,仰望上方横过殿顶、粗逾人身的大横梁,道:「我们到梁上去。」
说毕拔地而起,落在横梁上方,又打手势示意龙鹰到他后方去。
龙鹰两脚用劲,跃上横梁,半蹲在台勒虚云身后。
一个连底座高一尺、宽半尺的木牌子,赫然映入眼帘,四平八稳被放置于横梁上方。
台勒虚云擦亮火褶子。
火光映照里,木牌子密密麻麻刻满龙鹰从未见过的文字。
问道:「是甚么文字?」
台勒虚云道:「我和玉姑娘都看不懂,共一百八十字,只有几个重复,该属某一域外文化的文字。」
又道:「玉姑娘有个看法,说牌上文字使她联想起波斯文,故极可能是一种更远古的波斯文。若然如此,九卜派多多少少和波斯的大明正教有点渊源。」
龙鹰道:「这个合情合理,因九卜派便和老田的大明尊教有一定的往来和连系,九卜女这般远道来助老田,正是这种关系的显现。」
又问道:「这并不像我们的灵牌。」
台勒虚云运功熄灭火褶,道:「应是个灵牌,上面雕刻的是经文咒语,可与过世的亲人生出奇异的联系,至少九卜女对此信而不疑。」
他显然对此做过深入的研究。
灵牌上的经咒仍清晰浮现龙鹰脑海的当儿,他想到由一无所知,到发现这灵牌安放横梁之上,确少点能耐和细心也不成。无瑕能在九卜女无知无觉下,跟踪九卜女到此庙来,殊不简单。
他比任何人更清楚追踪鬼魅似的九卜女,有多大的困难。
台勒虚云道:「灵牌伴随九卜女走遍天涯海角,属她一位至亲,到西京后,因怕灵牌透露她身份的秘密,又不能交予田上渊保管,故将其供奉到这间寺庙来,吃这里的香火。」
龙鹰道:「有道理,该离事实不远。」
这类关乎灵异之物,肯定诸多禁忌,例如不可让其他人触碰,故此关系密切如田上渊,九卜女仍不愿将灵牌托付。
台勒虚云道:「每月十五月圆之夜,九卜女便私下来到此庙,逗留约小半个时辰后离开,也是我们唯一可布局杀她的机会。」
龙鹰听得头皮一阵发麻。
印象中的九卜女,绝对冷狠无情,不含半分正常人的人性,然而在此一刻,他终发觉九卜女人性的一面,假设九卜女为此而亡,实是莫大的讽刺。
台勒虚云续道:「此殿表面看似是绝地,事实上恰好相反,确只有前后门两个出口,门是关上却没上锁,四壁由坚实的砖石夯土而成,厚达半尺。殿顶离地达三丈,要从地上跃起破瓦而出并不容易,动辄还将自己完全暴露在对手的全力攻击之下。不过!依我和玉姑娘的估算,在这样的形势下,杀她仍难比登天,一旦错失,我们将永远失去杀她的机会。」
龙鹰一时没想得那么周祥,问道:「何解呢?」
台勒虚云道:「九卜女只要高呼一声,又或击毁一尊罗汉像致发出巨响,僧舍内的众僧将蜂拥而来,看其圣殿内发生了何事,九卜女遂可乘乱遁逃,我们有多少高手仍拦不住她。」
龙鹰计算道:「众僧抵达前,我们有二十下呼息的工夫。」
台勒虚云道:「对如九卜女般精擅藏踪匿迹、长于遁逃的高手,不可以常理算之,一旦让她施展卜术,可将劣势扭转过来。」
龙鹰记起她的火器,心里同意。
台勒虚云道:「如我们没有特别手段,在开始时重创她,让她成功突围而遁的可能性,远大于被我们把她当场击杀。」
又道:「九卜女乃精于刺杀的高手,经过严格训练,有着超乎同级数高手知敌的灵觉,这带来两个令人头痛的问题。」
龙鹰仿如通过台勒虚云的脑袋,去思索如何布局杀死九卜女的诸般问题,感觉奇异。
问道:「哪两个问题?」
台勒虚云道:「就是预先埋伏殿内,还是待她入殿后再发动。」
龙鹰如他般为此头痛起来。
两个选项,各有优劣。
关键在对方是九卜女。
天才晓得她会否甫踏足大雄宝殿,立即察觉异常,掉头便走。
待她入殿后方逼近,亦大有机会触动她的灵觉,那时主动将落入她之手。
台勒虚云道:「我们曾想过利用灵牌下毒,她伸手触碰灵牌,立即中招。然而想归想,却办不到,天下间尚未有厉害至此的剧毒。何况她是用毒的大行家,任何色泽、气味的改变,均瞒不过她。这也等于绝了我们利用长明灯或供香下毒的方法。」
忽然间,整个与韦宗集团的斗争,重心转移到九卜女身上。
给她逃掉,等若自揭清楚韦宗集团以混毒害死李显的大奸谋,韦宗集团不立即发动才怪。
龙鹰认真思索起来。
抵达此殿后,感觉是所有繁复的思考,交由台勒虚云代劳,因自问没可能想得如他般深入周祥,无有遗漏。
现在以台勒虚云的智慧仍没法想出万无一失之计,不到他不动脑筋。
龙鹰所恃者,正是天下无双的魔种。
它可能是九卜女天生的宿敌,唯一的克星。
台勒虚云道:「轻舟有好的主意吗?」
龙鹰道:「我们回到地面再说。」
两人翻下横梁,落往地面。
龙鹰审视形势,目光最后回到横梁处,心忖此殿和灵牌收藏的位置,对魔种而言乃天造地设的环境,最能发挥自己的环境战术,不用任何阴谋手段,把环境战术发挥至极致,已是对付九卜女最凌厉的利器。
道:「我们可将预先埋伏和事后发动两种战术合而为一,我敢包保九卜女死劫难逃。」
台勒虚云喜道:「愿闻其详。」
龙鹰道:「小可汗、玉姑娘,加上小弟该已足够布局杀她,人多反会惹起她的警觉。」
台勒虚云颔首同意。
龙鹰道:「由我埋伏横梁之上,小弟上一次在兴庆宫既能避过九卜女的灵应,今趟不会例外。」
台勒虚云一双锐目明亮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