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鹰一觉醒来,日已过午。
神智虽回复清晰,一时却不愿起来。
岭南之变首先闪过脑际,旋又被他硬压下去,改为想些较有益身心的事。花落小筑静悄悄的,伺候他的年轻侍臣不在小筑的范围内,充盈午后的宁和。
天气转寒。
冬天哩!
西京亦进入它政治的寒冬。
显而易见,龙鹰本该忙碌的一天,意外地偷得浮生半日闲。有关人等如李隆基、高力士和宇文朔三个最该来找他的人,并没有来找他。可想见「雁行之计」正如火如荼的进行,个个难以分身。
在现今的形势里,尤突出睡觉的效益,南柯梦醒,人世的事已不知翻了多少番。
难得才有空出来的时间,该如何好好打发,这是个新鲜的感觉。
与林壮等兄弟早有约定,到西京后尽量避免接触,以免落入敌方探子眼里。兴庆宫的侍臣经高力士特别安排,是可靠的,可是宫卫则难保有给韦族集团收买了的人混在其中,小心点总是好的。
宗楚客现在对李隆基持何种态度?龙鹰想知道。
闵天女仍在西京吗?昨天他问少一句,否则现在便晓得答案。
或许,可趁此机会到七色馆和香怪等一众兄弟打个招呼,了解香料买卖的情况。然后,该是拜访无瑕的好时光了。
想到这里,从榻子弹起来。
从七色馆走到街上,心内温暖。
七色馆从无到有,创造了香料界的神话,其「七色更香」更是闻名全国,也令七色馆成为游人必到之地,这是多么了不起的成就。
香怪收了五个徒弟,传授制香秘技,原来他已有金盆洗手之意,并在关西买了块土地,兴建他心目中的理想家园。
创业时的旧人,由于起始时辛劳过度,大多有倦怠之意,退下前线,因而引进了很多新人。
人人赚个盆满钵满,年纪又个个不小,返田园享点清福,人之常情。
走不了几步,再次生出被注视的感应。刚才离开兴庆宫,他有同样的感觉,可是,当他展开魔感,感觉离奇消失,晓得监视者乃类近无瑕般级数的高手。
此刻感应又来了,且断定为同一人。
龙鹰别头瞧去,于午后稀疏的行人里,捕捉到一闪即逝的雄伟背影。
龙鹰心领神会,掉头而行,见对方没入的铺子是间茶室,毫不犹豫进入。
茶室内客人不多,十多张桌子,零星坐着七、八个茶客,神态悠闲,人人一副天塌下来没闲去管的神态。
一人独坐一角,帽子压着眉毛,正朝他现出笑容。
龙鹰大喜来到桌前,在他对面坐下,先应付了来招呼的店伙,叹道:「宽公别来无恙。」
竟然是曾为突厥国师的宽玉。
宽玉欣然道:「我到西京近一个月,终于见到轻舟,还以为不知须等多久。」
龙鹰开心的道:「羌赤、复真等兄弟近况如何?还有雄哥、明罕等。」
宽玉道:「大家都很好,我们在山海关的买卖愈做愈大,然而你想不到的,是我反在这时候生出急流勇退之心,因为这并非我做人的目标。」
龙鹰讶道:「那宽公想干甚么呢?」
宽玉脱下帽子,露出魁伟奇特的面容,道:「经过这么多年养尊处优的日子,大伙儿对大江联的仇恨都丢淡了,只有我是唯一的例外。」
又道:「有些事是勉强不来的。」
龙鹰喜道:「这才正常嘛!」
接着道:「宽公的心情,我是明白的。」
宽玉感慨万千的道:「以千计的族人,能成功返回西域,还因默啜势弱,无暇理会,让他们无惊无险地各自回归本族,完成梦想,是令我们心内仇恨转淡的主因之一。」
龙鹰叹道:「真好!」
宽玉道:「全赖轻舟排除万难,才能玉成他们的心愿,回想起来,无人不暗抹一把冷汗,心呼侥幸。确精彩绝伦。」
龙鹰道:「听宽公的语气,是否要结束在山海关的经营?」
宽玉道:「任何事干久了,都可变得索然无味,因那并非我们习惯和憧憬的生活,只有塞外的大草原,才为我们理想的寄身之所。故此当我提出结束山海关业务的建议,竟人人赞成。」
龙鹰道:「你们打算何时返塞外去?」
宽玉道:「他们早离开了,有小部分在当地娶妻生子的,留下来在幽州一带生活。」
龙鹰担心的道:「他们是否回归突厥本族?」
若然如此,将来和默啜的终极一战,大可能与他们在战场相遇。
宽玉明白他的忧虑,道:「轻舟可放心,到中土来的族人,绝大部分属附庸于突厥本族的弱小民族。对外人来说,他们是突厥人;但对默啜来说,则为外人,是可牺牲的。」
说到最后一句,语气透出深刻的恨意。
对被默啜出卖,他始终不能释怀。
续道:「默啜今趟被轻舟大败于河曲,对他声誉的打击无可估量,亦令以百计以前在他高压统治下的弱小民族离心,纷纷往远处迁徙,欺他鞭长莫及。这是第二个令我们感到是时候回去的原因。」
又笑道:「直到今天,我们仍是托轻舟之福。」
龙鹰心里欣悦,没想过河曲之战,对一众突厥兄弟可起此妙用。
忍不住问道:「复真和翠翠留下来还是到大草原去?」
宽玉道:「翠翠天天听复真述说大草原的诸般好处,既说得心动,更清楚复真的心意,当然嫁鸡随鸡,相偕返塞外去。」
龙鹰吁一口气,为老朋友高兴。
没了仇恨的羁绊,立可迎来生命里的春天。当年在山海关见到他们,士气昂扬,一副大展拳脚的姿态,怎想过这么快离开。
问道:「宽公有何打算?」
宽玉道:「台勒虚云刻下是否在西京?」
龙鹰道:「他在这里,情况异常微妙。」
宽玉道:「愿闻之!」
龙鹰没隐瞒的,尽告宽玉自己与台勒虚云角力的过程。
宽玉听罢,径自沉吟,好一阵子后,道:「此正为我到西京找轻舟的原因,就是掌握时机。」
又沉声道:「依估计,与台勒虚云的对决,将发生于何时?」
龙鹰欣然道:「有宽公在我们一方,大增我方胜算。照目前的形势发展,在一段很长的时间内,我们和台勒虚云仍处于合作关系,须到韦后、宗楚客伏诛,相王登基,情况始告分明。但这仍须一段时间,我们和台勒虚云的直接冲突,方浮上水面。」
宽玉道:「我晓得不可能做出准确的估计,然可否给我一个大约时间?」
龙鹰头痛的道:「这个对宽公很重要?」
宽玉道:「若有足够的时间,我想走一趟塞外,回去见我的子子孙孙,享受一段令我梦莹魂系的草原生活,观草浪,嗅草香,尚有何憾?」
龙鹰笑道:「宽公放心去好了,你期盼的日子,绝不可能在一、两年的时间内发生。嘿!就以两年为期。如何?」
龙鹰脱下棉外袍,脱掉靴子,躺倒无瑕的秀榻去,掀被安眠。
无瑕至少有几天没在此榻睡过,因嗅不到她残余下来的幽香。
柔夫人、湘夫人远走他方,无瑕会否因而感到寂寞?至少该不大习惯吧!
今天她回来的几率不低,因晓得自己定来找她,除非她不在西京。
想着想着,不自觉打了个呵欠,提醒龙鹰今早虽睡了一觉,显然不足。在平常情况下,足够有余,可是现在并非一般情况,而是在无瑕的繍(同绣)榻拥被而眠,整个人放松下来,下一刻,他进入梦乡。
二更的更鼓声把他唤醒过来。
他奶奶的!
无瑕到哪里去了?
龙鹰坐起来,移到床缘穿靴。
刚才睡着时,是黄昏时分,这一觉睡了足有几个时辰,感觉焕然一新。到哪里去好?以他答应独孤倩然的标准,今晚夜访她香闺算是迟了,幸好还有两个晚上。想想也感自己的荒唐,坐在无瑕的榻子上,想的却是另一位美人儿。男人就是这副德性,得陇望蜀,千古以来,一向如是。
披上外袍,出房,在天井处腾身而起,落在瓦面,来个飞檐走壁,片刻后已抵离无瑕香闺十多所房舍的一座民宅瓦脊处。
车轮声、踢踏声从东南方的街道传来。
照其方向,该是往曲江池的芙蓉园去。
龙鹰横竖无事,展开潜踪匿迹的本领,忽高忽低的循声音来处追去,半盏热茶的工夫后,他伏在一处民宅之顶,车队进入他视野。
夜来深赫然入目。
前八骑、后八骑,护送一辆式样普通的马车,朝前方的曲江池驰去。
夜来深神情肃穆的紧跟马车之后。
这批骑士与龙鹰曾见过的夜来深手下不同,都是生面孔,然个个神气内敛,显然莫不是一流高手。
车内何人?这么大阵仗。
就在此时,脑海内浮现形相。
我的娘!竟然是韦后,这么夜到宗楚客处,若无十万火急之事,谁信?换过平时,韦后爱到哪里去,就到哪里去,谁管得着她?此刻偏鬼鬼祟祟的,耐人寻味之极。
如非晓得无瑕不在西京,到湖内密道遇上无瑕可能性很大,此刻是想也不用想。
唯一愿望,是韦后不是因春情动而往找宗楚客偷情,若是,将白走一趟。
今回龙鹰做足功夫,方掀盖而出。上次因大意,触动九野望的灵应,差些儿给他逮个正著。
宗楚客在何处接待韦后,为未知之数,看来未必在上次和老田说话的水榭,因榭内全无动静。
依道理,该是环湖十多座建筑的其中之一,如此方可衬托韦后的尊贵身份,而不会像招呼他般随便找个偏厅。
倏有发现,右边湖岸的一座二层楼房,岗哨明显地增加了。
龙鹰在假石山内以手代足,匍伏而行,片刻后滑进湖水里,直潜至湖底,纯以脚底喷发的魔气,横过十多丈的距离,这样亦不虞发出水响。
龙鹰贴着湖边,冒出头来。
魔感刹那间提升至极限。
小楼下层传来诸般声音杂响,他听觉的天地是如此丰富,不用眼看,可构建出小厅内的情景,似如目睹。
宗楚客和韦后进入厅内,俾子奉上热茶后,退出去。
上层应是寝室,大可能是老宗和淫后欢好作乐的老地方,老宗或许摸不清韦后来意,依习惯领她到这里来。
韦后呷两口热茶后,狠狠道:「上渊是怎么弄的,杀个人都办不到。」
龙鹰暗吃一惊,杀人?恶后要杀的是哪一个?
宗楚客讶道:「娘娘竟是为范轻舟的事来,今趟他又在哪方面触怒娘娘?」
龙鹰反放下心来,杀自己嘛!尽管放马过来。亦心知肚明,韦后是嗅到「雁行之计」烧焦的气味。
韦后这么快生出警觉,出乎龙鹰意料之外,以李隆基的谋深智广,没可能不到两天便泄出风声。
韦后咬牙切齿的道:「每次他返京,都不会有好事发生。上次还可说韦捷那小子不争气,给人拿著把柄穷追猛打,不但丢了官,还被杨清仁鹊巢鸠占,代之成为右羽林军大统领。」
宗楚客紧张的问道:「今次又发生何事?依楚客所知,皇上接见他不到一刻钟,范轻舟便告退离开,之后亦没任何特别的事情发生。」
韦后道:「你可知当晚太平漏夜入宫见皇上,由初更谈至二更,接着太平还到掖庭宫去会相王,天明时才离开。」
宗楚客骇然道:「竟有此事?」
韦后不屑的道:「太平以为可瞒得过本宫,太小觑本宫了!」
龙鹰暗叹一口气,这是算漏了招,此招名为「人性」,乃台勒虚云智计的核心。
李隆基做足保密的工夫,故韦后茫不知他从中推动。然而,事关重大,太平又一向不信任李隆基,故将事情拿到手中,亲自入宫向李显问个究竟,到证实后,接着去找李旦说话,因而泄出风声。
李显牺牲睡觉的时间和妹子谈这么久,极不寻常,敲响韦后的警钟,认定是继争夺右羽林军大统领之位后,皇族联手的另一次大反扑。
这么巧的,每次均是范轻舟从外地返京时发生,惯了宫廷斗争的韦后,直觉感到是范轻舟在弄鬼。她确猜对。
宗楚客道:「范轻舟离宫后不知所终,可肯定的是没到曲江池来,更绝没到过太平的庄园。」
韦后道:「我有很不祥的感觉。」
宗楚客不解的道:「娘娘今早为何不和楚客说?」
韦后道:「因尚未肯定,遂使人吩咐翟无念和京凉全面监察太平的动静,入黑后终有消息传回来。」
翟无念为长安帮的头子,京凉是关中剑派在京的代表人物,属新一代的高门大族,有别于宇文、独孤等历史悠久的世族。
听韦后口气,这些人已成为她的走狗。
宗楚客开始感到事情的严重性,沉声问道:「有何消息?」
韦后道:「太平私下去找姚崇说话。」
龙鹰对姚崇印象深刻。
姚崇乃「神龙政变」的骨干分子之一,与张柬之、敬晖、袁恕己、恒彦笵、崔玄暐等后来被册封的所谓「五王」,合谋推翻女帝。众叛里以他最有先见之明,于逼女帝退位时,当场痛哭,女帝问他何事哭泣,姚崇答道:「诛凶逆者,是臣子之常道,岂敢言功;今辞违旧主悲泣者,亦臣子之终节也。」也因这番说话,李显继位后,被握大权的武三思外调。
岂知正因如此,使他避过与五王同样的厄运,保住小命。
以智计论,除过世的狄仁杰外,大唐朝无人能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