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大相府后,龙鹰策马飞驰,逢马过马、逢车过车的,几盏热茶的工夫,抵达朱雀大门。
隔远便瞧到高力士和把门的兵头在说话,立即勒马缓骑。
站在一众门卫旁,特高的高力士,如鹤立鸡群,非常易辨。
龙鹰跳下马来,高力士迎上前来,先著人为他牵引马儿,然后挽着他走过门道,登上停在门内的马车。
马车开出。
高力士道:「没想过范爷这么快回京,想必诸事顺遂。」
龙鹰透窗瞧着映入眼帘内皇城的壮丽景色,淡淡道:「干掉练元哩!」
任高力士如何精明,仍大感错愕,一时掌握不到练元完蛋的涵义。
龙鹰往他瞧去,轻松的道:「关外的北帮,于两天之内,给我们赢个倾家荡产,我们之后再由黄河帮向他们讨债。」
高力士一震道:「范爷、经爷厉害!」
又皱眉道:「那大相截著范爷去见他,岂非······岂非······」
龙鹰赞道:「高大的脑筋转得很快。然而技术在乎我们如何赢得此仗,来无踪,去无迹,被袭者无一人能活着回去告诉别人事情的真相,北帮输个一塌糊涂,故我能将责任全推在大江联身上。」
接着道:「高大出门来接我,是否有特别的事?」
高力士道:「范爷英明。唉!想到不知何年何月,可再得经爷耳提面命,小子便心生怅惘。」
龙鹰笑道:「你爱给他骂?」
高力士颔首道:「非常喜欢,令小子如沐春风,又回味无穷。」
龙鹰道:「是缘也是分,高大和经爷乃绝配。」
又道:「你的新主子如何?他晓得我回来了吗?」
高力士道:「有关范爷的消息,小子第一个通知临淄王,由他拿主意,亦是他安排朔爷去码头接船。」
龙鹰暗赞高力士了得。
高力士现时做的,正是龙鹰想做的事,就是将李隆基摆往皇位争夺战的核心位置。长期无所事事、莫有作为的日子,个中辛酸实难为外人道,特别像李隆基这类少怀大志的皇室人物。时移世易,李隆基终捱到奋身而起之时,而高力士能体察上情,让李隆基重新将命运掌握在手里,大展拳脚,这种对李隆基的了解和明白,当中包含多少宫廷智慧。
龙鹰最关心的,正是李隆基,问道:「听说临淄王被委以廷事丞的新职,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高力士解释道:「所谓『廷事丞』,属皇上的近卫系统,半文半武,专责代皇上联系飞骑御卫、右羽林军、左羽林军和城卫四大军系,与四系头子定期开会,遇有系内人事变动,由廷事丞报上皇上批核。此位可以什么事都不做,也可以事事过问,看如何拿捏,但因直接向皇上负责,故位低权重。」
龙鹰叹道:「如此一个油水位,怎可能落在临淄王身上?」
高力士道:「此位悬空多时,上任因跟随李多祚被诛,娘娘一直想用她的族人,皇上则因拿不定主意一直在拖,到燕钦融被韦族的人乱棍打死,小子趁机向皇上提议用临淄王任此职,皇上第二天便批出谕令。」
龙鹰赞道:「高大真懂体察上情,娘娘有何反应?」
高力士压低声音道:「娘娘以为临淄王是她的人。」
龙鹰难以置信的道:「怎可能呢?」
高力士道:「说到底,仍是范爷高瞻远瞩,安排临淄王负责为安乐的大婚筹款。须知不论相王或长公主,均对安乐于武崇训尸骨未寒之时,举行劳民伤财的铺张婚典非常反感,多次在皇上面前数娘娘和安乐母女的不是,整个皇族均持对大婚不以为然的态度,包括几位公主,而临淄王竟敢冒天下之大不韪,不顾其王父和长公主的反对,两肋插刀的为大婚募捐,令娘娘对他另眼相看,认为他识时务。更何况临淄王一直与娘娘和安乐关系良好,加上小子为临淄王适可而止的说好话,娘娘自然视临淄王为皇族里的异类。」
龙鹰不解道:「但怎骗得过宗楚客?」
高力士道:「大相怎么想,没人晓得。不过廷事丞属宫廷内务,惟娘娘有权过问,她没反对,其他人没说话的资格。」
又道:「小子猜大相是哑子吃黄连,压根儿不敢告诉娘娘曾著人扮两大老妖行刺临淄王,现在只清楚临淄王的近卫武功高强,仍摸不清临淄王的底子。」
龙鹰顺口问道:「燕钦融的遇害,对皇上有何影响?」
高力士沉声道:「今趟皇上的反应异乎往常,一方面愧对长公主,另一方面整个人变得阴沉了,多次问小子范爷何时回来,却没多说其他话。」
龙鹰吁一口气道:「他察觉到自身的危险。」
高力士道:「他该视范爷为另一个武三思。」
龙鹰立告头皮发麻。
皇帝确不易为,想当年女帝,想找个可将内心的爱,贯注其身的人何等困难,连女儿太平亦是女帝猜疑的人。李显的情况略有不同,是没法找到可全心全意信赖的,至少在宫内找不到,只好寄托在他这个外人身上。
太少不在宫,倍添李显不安全的感觉。
高力士分析道:「皇上是罕有怯懦荏弱的人,亟需一个坚强、可为他作主者的支撑他,最初是圣神皇帝,接着是韦后,回朝后是武三思。没有武三思,圣神皇帝尽管病重,皇上绝不敢造反。现在武三思已去,皇上又发觉娘娘和宗楚客对他存心不良,范爷遂成皇上最需要依赖的强人,如我们能好好利用,进可以为临淄王造势,退亦可稳守目前的地盘。只有依仗皇上,我们才能营造出与韦宗集团分庭抗礼的强势。范爷明鉴。」
龙鹰的头皮二度发麻,终明白高力士等着他说话的缘由。
高力士确是另一个胖公公,一切从实际和功利出发,不问六亲,只求成功。他一字不提李显的生死,仅着眼于如何利用李显性格上的弱点,向李隆基提供最大的效益。感觉有点像让李隆基踏着李显的尸身,登上皇座。
这种狠辣,是龙鹰永远学不来的。
故此,今趟入大明宫见李显,绝不像表面般的简单,而是关系到「长远之计」未来的成与败。
龙鹰不但须加强李显的斗志,还要骗他如今唯一之计,就是要诛奸斥佞。要李显杀恶后,是强其所难,可是,若告诉李显,杀武三思者,田上渊是也,肯定李显信而不疑,且清楚一天不杀老宗、老田,自己皇座不稳。
干掉宗楚客,韦后再无可依仗之人,将难以作恶,作恶亦弄不出什么花样来。
只要李显下决心,通过「范轻舟」对付宗楚客和田上渊,龙鹰便可籍之营造出可抗衡韦宗集团的形势。
「成则为王,败则为寇」,乃在现今的形势下唯一的至理,其他全不在考虑之列。
肃清北帮在关外的势力只是第一步,走不出此步,其他休提。
然而,尚未足够,因老宗、老田在关中仍占压倒性的优势,黄河帮能否重返关中,尚未未知之数,总不能坐着来等。
故而高力士之策,就是在眼前错综复杂的形势里,于李显的支持下,自重围里杀出一条血路。
高力士沉声道:「范爷明察,政权落入韦、宗之手的一天,就是河间王和宇文大统领遭革职之时,朔爷则被投闲置散,接着第二次兵变来了,相王肯定没命,长公主则比较难说。」
龙鹰道:「怎才算给他们掌握皇权?」
高力士道:「就是将李重茂迎回京师,捧这个傀儡登上帝座,通过他颁发连串的新政。这个过渡期不会太长,因韦宗集团早有准备,应少于一个月。」
龙鹰道:「这么说,皇上驾崩后,我们至少有约二十天的时间。」
高力士分析道:「这二十天绝非动手的好时间,因韦、宗尚未露出狐狸尾巴,到河间王、宇文大统领和所有忠贞之士纷被革职,代之以宗楚客的亲信和韦氏族人,那时司马昭之心,路人皆见,才是最好的时机。」
龙鹰同意道:「有道理。」
又问道:「临淄王和相王现时关系如何?」
高力士道:「临淄王用范爷教他那『见人讲人话,见鬼讲鬼话』的妙著,成功说服相王,让临淄王担当为安乐筹款之职。」
又叹道:「简简单单一件事,花了相王三天时间才下决定,有些时间还闹得很僵,直至长公主表明不反对,事情方有转机。」
龙鹰道:「是杨清仁在背后发功,此时确不宜与娘娘有无谓的冲突。」
高力士道:「可是!相王与临淄王的关系,不是变好,而是变得更差,直至临淄王当上廷事丞,他们绷紧的关系始缓和下来。」
龙鹰动容道:「因临淄王在台勒虚云眼里,变得有用了。」
马车驶入宫城。
龙鹰的目光投往窗外的宫城景色,心内叹息,又再置身于皇宫这虎狼之地,如陷身泥淖,没有人可干干净净的离开,包括他龙鹰在内。
假如仍在飞马牧场,有多好。
心神不由长出翅膀,飞回商月令的身边,脑海泛起她婉转承欢的娇姿美态,实想不到世上还有什么比男欢女爱更刻骨铭心的事,难怪有「只羡鸳鸯不羡仙」之语。
高力士的声音进入他耳鼓,粉碎了他深深的思忆,拉回冷酷不仁的现实去。
道:「可是,相王对范爷为安乐筹款,却没半句恶言。」
龙鹰点头表示明白,道:「该否由皇上处入手,理顺相王和临淄王的关系?」
高力士道:「请范爷瞧着办。」
龙鹰道:「宇文朔指皇上很看得起临淄王,是怎么一回事?」
高力士道:「原因在临淄王精通音律,又写得一手好字,言语便给,如此人才,在皇族中绝无仅有,故对他非常欣赏,加上临淄王有办事的才能,不单称职,且不时有新的好建议,讨得皇上的欢心。」
接着高力士压低声音道:「临淄王非常小心,尽量不露锋芒。」
龙鹰道:「岂还是闪闪躲躲之时,不过,一切待我见过临淄王再说。」
顺口问道:「你和娘娘的关系又如何?」
高力士道:「娘娘比以前任何时刻更需要我,筹备大婚的事,她的亲族没一个人帮得上忙,除了中饱私囊,故此所有事务全落在小子身上,亦只有小子方清楚细节,而小子亦力图予她这个印象,让她不会斤斤计较其它方面的事。」
接着道:「小子是娘娘没法监视的人。」
龙鹰道:「高大这方面该下了很大的力气和工夫。」
高力士谦卑的道:「一切依经爷和范爷的训示,无声无息下缓缓进行,现时皇上身边伺候的侍臣和宫娥,大部分是小子的人,发展出蒙骗娘娘的手法,娘娘晓得多少,由小子决定。像今天范爷入宫见皇上,不论谈多久,小子会制造出不过两、三盏热茶工夫的印象,令娘娘不起疑。」
龙鹰讶道:「怎办得到?」
高力士道:「小子先将娘娘的人调离,于适当时间安排他们回来,再让他们以为范爷刚刚入宫,他们当然不会告诉娘娘是听人说的,遂营造出有利我们的假象。」
龙鹰动容道:「高大了得。」
高力士诚恳的道:「全赖经爷苦心栽培我,经爷的大恩,小子永志不忘。」
龙鹰不知是好气还是好笑,然而高力士发自真心所表达出来的丰富感情,可使任何人仅余的半分怀疑亦告不翼而飞。以他这个能耐,韦后不被他骗个服帖才怪。
在李显心里,高力士逐渐代替了汤公公昔日在李显心内的地位。这方面高力士虽没多言,但光看高力士能把李隆基推荐给李显当这个廷事丞,已知高力士宫廷斗争的经验何等老到,不单建立起李显与李隆基的关系,还扭转了相王和李隆基父子的不和。
高力士为「长远之计」下的苦心和努力,是夜以继日的水磨功夫,须多大的决心、毅力和耐性。
高力士能做到的,没人办得到。他营造出来的诸般假象,蒙蔽了韦后,令宗楚客掌握不到真正的情况。
马车穿过玄武门楼深长的通道,右转朝大明宫驶去。
忍不住的道:「经爷似骂你的时间多,栽培你的时间少。」
高力士现出深刻的表情,似是内心某一感觉,发乎中,形于外。道:「每次经爷训诲小子,小子心里都在想,如何可以做得更好点,使经爷不骂得小子那么严厉。到后来经爷愈来愈少骂小子,小子醒悟到,在经爷的鞭策下,小子终于干出点成绩来。」
接着两眼一红,道:「经爷改变了小子的人生,令小子从己身的苦海里寻到乐土和方向,连过往打心底厌倦的事物,顿然变得充满意义。更令小子感到荣幸的,是能依附像范爷般当今世上最伟大人物的骥尾,为『长远之计』效死力。『朝闻道,夕死可矣』,即使明天小子被奸贼斩首处死,小子绝不皱半下眉头。」
说到「当今世上最伟大人物」一语时,两行热泪从眼角泻下,真情流露。
龙鹰被感动了,首次从他阉臣的位子去思考高力士的处境,他有口难言的悲怆和痛苦。一时说不出话来。
高力士拭去挂脸泪痕,不好意思的道:「教范爷见笑」
龙鹰摇首,似想以此动作挥走忽压心头某种沉重的情绪、感触。
如高力士般的内侍臣,确为内侍里的异类,没沾染半点宫廷习气,少怀大志,从没停止寻找无边苦海里的出路。就像席遥经历两世轮回,务要寻得进入「洞天福地」的仙门。
十多骑从大明宫迎过来,领头者是宇文朔和宇文破,两人左右策骑与马车并排而走,簇拥着龙鹰驰进大明宫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