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冬前五天,龙鹰返抵西京。
郑居中和十多个竹花帮兄弟送他回来,又在舱房正面挂上上书「安乐公主大婚募捐团」字样的横额,昂然进入西京。
关防仍然严密,可是见来的是名震西京的范轻舟,没人敢留难,何况龙鹰表明是为安乐到大江筹款。
宇文朔亲到码头迎接。
郑居中等不敢久留,原船离开。
龙鹰骑上宇文朔带来的骏马,两人并肩离开码头区。
宇文朔瞧一眼他背着的重甸甸包袱,微笑道:「如非你懂人马如一之术,马儿肯定负不起这样的重量。」
龙鹰道:「怎会收到我回来的风声?」
宇文朔道:「高大的通讯网愈趋成熟,你又是大张旗鼓,甫入潼关,立被察觉。」
接着压低声音道:「成功了吗?」
龙鹰淡淡道:「我们不但干掉练元,还歼灭了北帮最精锐的五百人,烧掉对方三十多艘战船,将关外的北帮势力,打个七零八落。」
又道:「还以为你收到这方面的风声,怕老田在码头等着小弟算账,特来接我。」
宇文朔仍在咋舌,道:「怎办到的?在西京一点觉察不到外面天翻地覆的变化,不过八天前,北帮确有个十多艘船组成的船队,出潼关往东去了。」
龙鹰道:「迟些才奉告详情,现在我必须到公主府去,好卸下这沉重的包袱。」
宇文朔道:「那我们立即到公主府去。」
两人出西市,过桥,沿漕渠南岸往东行。
龙鹰问道:「近期有何大事?」
宇文朔神色一黯,道:「燕钦融被韦氏族人活生生用棍殴毙。」
龙鹰失声道:「怎可能的?」
宇文朔叹道:「长公主经过深思熟虑,燕钦融以另一户籍身份坐客船到长安,她则亲到码头接船,预备接到人后立即入宫见皇上。岂知,燕钦融未到码头,给城卫骗落船,接着五花大绑的送往大明宫。」
龙鹰愕然道:「大明宫?」
宇文朔道:「对!正是大明宫。当时娘娘在皇上身边,燕钦融给韦族的人押进去,皇上压根儿不清楚眼前何人。娘娘问了皇上一句话,就是『皇上相信这个人还是本宫』,皇上当然说信娘娘,娘娘这便命族人拖燕钦融到宫外去,活活打死。结果你猜得到,一如过往,就是不了了之。」
龙鹰欲语无言。
宇文朔道:「坏消息外还有个好消息。」
龙鹰望向他。
宇文朔道:「大唐与吐蕃的亲事谈成了。」
龙鹰喜出望外,道:「这么快,他们来了还不到一个月。」
宇文朔道:「全赖临淄王居中斡旋,范爷该明白『有钱使得鬼推磨』的道理。」
龙鹰欣然道:「想不到呵!临淄王现时情况如何?」
宇文朔道:「他现时乃西京最吃得开的人,八面玲珑,疏财仗义,故广受欢迎。皇上现在很看得起他,在高大提议下,临淄王当上廷事丞之职。」
接着降低声音道:「他现在和安乐的关系非常融洽,娘娘和老宗看在他与吐蕃人谈成了最大贿赂份上,认定他是趋炎附势之徒,没干涉他任官的事。」
龙鹰仍有点难以置信,问道:「和亲的条件真的谈妥了?」
宇文朔点头应是。
龙鹰不解道:「林壮是武官,不懂这一套。」
宇文朔道:「谈亲事的是吐蕃来的大臣悉熏,他比林壮早三天抵京师。」
龙鹰暗叫惭愧,如给悉熏晓得林壮一路花天酒地,不知有何感想。问道:「诸位公主不是都已嫁人了吗?」
宇文朔道:「这方面早有先例,例如北周时的千金公主,今次选的是嗣庸王(录者按:邠王之女,本名李奴奴,据说和临淄王有一腿。悉熏在日月时貌似就出来过,鹰爷忘了?)之女,被封为金城公主。在悉熏的安排下,林壮和他的兄弟变为正式的迎婚团,来迎接金城公主返吐蕃去,喜宴后天在内苑举行,接着金城公主便启程到吐蕃去。」
龙鹰放下心头千斤重担,道:「这个是神迹。」
宇文朔道:「确切的情况,唯临淄王可答你。」
又道:「没了太少,很不习惯。」
龙鹰乏言以应,因有同样的感觉,以往虽有因分头行事各处一方,但符小子一直位处行动的中心,现在则从核心的位置移离。
宇文朔道:「我同意高大的看法,太医大人留在这里须冒很大的风险,还要照顾小敏儿。」
两人在东市前右转,望曲江池驰去。
龙鹰道:「吐蕃团居于何处?」
宇文朔答道:「兴庆宫!」
龙鹰讶道:「这么巧?」
宇文朔道:「没一件事是巧合的,出于高大的安排,好方便临淄王与他们私下联系。」
两人交换个眼神,看到对方心内的想法。高力士的作用愈来愈大。
龙鹰问出最不想问的问题,道:「京城近况如何?」
宇文朔颓然道:「京师像个不断腐烂的果子,大致仍是那个模样,里面却愈来愈不堪。」
龙鹰解下背上包袱,将三百多斤重的金锭放在大圆桌正中的位置,解开,立告满堂金光、灿烂夺目。
坐在一边的安乐一脸喜庆的站起来,娇呼一声,直嚷道:「范大哥!你真的办到了,裹儿感激范大哥呵!」
龙鹰没依礼随她起立,双手抱胸,好整以暇的道:「现在还差多少?」
安然仍然一脸难以相信眼前所见情景的神色,目光没法移离堆积如小山、黄澄澄、光闪闪的金山子,问道:「这处是多少两?」
龙鹰答道:「整整五千两,不少半个子儿,因有你的范大哥垫底。」
安乐的目光往他投来,欢欣如狂的道:差不多哩,很快便凑足数。
龙鹰看着安乐一双美目射出贪婪之色,还伸出玉手拿起金锭子送到眼下检看,故作惊讶的道:其他得到一万两,竟已有着落?
安乐放下金锭子目光朝他投来,喜滋滋的道:因裹儿找了个像范大哥般能干的人,代大哥在西京筹金,他干的有声有色,再加上这五千两,现在只差了约一千两。
龙鹰喜道:此人是谁?
安乐喜翻了心儿的道:是临淄王李隆基呵!大哥听过他吗?
龙鹰道:公主了得 ,知人善任。
安乐道:在皇族里他对人家一直照顾有加。
龙鹰心忖果如所料,安乐一字不提李隆基是由独孤倩然推荐,放下件心事,长身而起,道:我刚下船便到这里来,尚未入宫谒见皇上。现在要走哩!宇文剑士仍在外厅等我。
策骑离开公主府,不知多么轻松写意,卸下沉重的包袱,也是摆脱了筹募人的身份,亦颇有财散人安乐之感。
说来讽刺,安乐的大婚即是篡位夺权的阴谋他和李隆基却为大婚筹款,这笔糊涂账不知该怎样去算。
想随心变,安乐对他再没有任何吸引力,他看到的,是她丑恶的一面,她那种所有人都该向她奉献的贪恋和理所当然,在在显示她走上了乃母韦后的老路,变成贪得无厌。
宇文朔道:「是入宫的时候哩!」
龙鹰现在最不想见的,该数李显,一来不知说什么好,更主要的是对他未来命运的不忍,偏又没法,也不可以改变,由此生出逃避的心态。
最想见者,李隆基是也,通过他方可掌握西京的最新形势。
落后于形势,可以是致命的。
幸好不论李隆基,又或吐蕃和亲团,均集于兴庆宫,见面稳妥方便。
道:「好,我们入宫去!」
又问道:「你们和相王关系如何?」
宇文朔道:「我们依高大的提议,与相王、长公主和杨清仁保持冷淡,高大说如此方可显出临淄王的作用,即使是乾舜,与相王较多接触,但一直保持距离。」
龙鹰不解道:「这和临淄王有何关系?」
宇文朔解释道:「关键在你范爷,只要临淄王与你交好,我们立即改变态度,让相王晓得他这个儿子,非像他所想的那样没用,而是充满江湖豪气,广交朋友,得大批人物的拥戴和支持。」
龙鹰心呼厉害,如此简单可行、能助李隆基威势声望的方法,偏自己没想过,高力士却信手拈来。
高力士愈来愈光芒绽射,其绵里藏针的作风,直追胖公公,也大幅减轻他龙鹰背负的重担子,顿然轻松不少,心神不由转到飞马牧场那无比动人的洞房花烛夜。
到牧场后,他一直见不着商月令,由老家伙们招呼,接触到的是老家伙们的另一面,视他为亲人,又对他显出发自真心的景仰和亲切。
是夜,举行了简单却又隆重的秘密婚礼。
急遽的马蹄声,惊破了他如梦般曼妙的深刻回忆。
宇文朔回头一瞥,道:「老宗来寻你晦气。」
夜来深在后扬声道:「范兄留步!」
龙鹰勒马,向宇文朔道:「宇文兄先返宫去,小弟接着来。」
大相府。
偏厅。
出奇地,宗楚客不但没半点不悦神色,还满脸笑容,和颜悦色的问道:「轻舟甫下船立即到安乐的公主府去,此行该收获甚丰?」
龙鹰心忖你要玩把戏,小弟奉陪到底,恭敬的道:「总算有个交代,为公主筹得五千两黄金。据公主说,现时只差千两之数,因她所托得人,有临淄王为她筹得余款。」
他故意提起李隆基,看宗楚客的反应。
宗楚客听到临淄王之名,表面没异样,龙鹰却掌握到他内心一阵波动。
此乃必然的事。
于宗楚客而言,从现在到公主大婚,西京愈少波动变化愈好,而李隆基恰是这么的一个变动,如注入西京这摊浑水的一股水流。尤有甚者,李隆基正是九野望心里那个令攻打兴庆宫失败的疑人。九野望、拨沙钵雄的刺杀失败,进一步肯定了李隆基有高手护驾。
宗楚客对李隆基没猜忌,反不正常。
宗楚客称赏他几句后,道:「轻舟返扬州后,竹花帮立即大举北上,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龙鹰明白过来,现时宗楚客能对付自己的方法所余无几,却有一道撒手锏,就是将陆石夫撤职,如此立可压制以大江为基地的竹花帮和江舟隆。
想收回承诺,须先证明「范轻舟」违诺,但绝不容易办到。因事实上竹花帮的船队中途折返,没与北帮交锋,却在无声无息里,练元和五百北帮精锐已灰飞烟灭。
整个情况,于北帮若如陷身没法醒过来的噩梦,事后亦要糊里糊涂,没人弄得清楚事情的始末。
交到田上渊手上的报告,包保田上渊读个一头雾水,忽然练元号领着俘虏的敌船和飞轮战船到来,以火器狂攻,接着又消失个无影无踪,自此练元和大批精锐不知去向,如人间蒸发。
龙鹰叹道:「幸好我去得及时,截着竹花帮的船队,向桂有为解释了最新的情况,费尽唇舌,终说服竹花帮的船队回航。」
宗楚客问道:「桂有为忽然大动干戈,究为何事?」
龙鹰道:「还不是为黄河帮,陶显扬亲赴扬州求他援手,桂有为也很为难。现在好哩,桂帮主答应我再不干涉北帮的事,河水不犯井水。」
宗楚客差些儿无以为继,不得不来个开门见山,道:「可是,北帮的确在汴州遇袭,伤亡颇重。」
龙鹰心忖不是伤亡颇重,而是致命的打击,当然不可揭破,愕然道:「在北方大河流域,只有北帮去攻人,何人敢去袭击他们?大相在开玩笑吗?」
宗楚客著著给他封死,苦恼的道:「我何来闲情开玩笑?唉!至于真正的情况,我亦知之不详。」
龙鹰没好气道:「田帮主是否怀疑是我干的?」
宗楚客坦言道:「那是否你干的?办得到的人,数不出几个。严格来说,就我们所知,惟轻舟有此本领。」
龙鹰诚恳的道:「大相想想,即使我有这个心,亦没有这个力。离京师时,我对北方水道、北帮势力分布的形势一无所知,想找条船来放火,亦不晓得往何处寻觅。返扬州后,筹款筹得天昏地暗,最后还须解囊,凑够五千两,何来闲情去惹北帮,捧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宗楚客沉声道:「轻舟认为是谁干的?」
龙鹰道:「与大江联绝脱不掉关系。」
见他眉头大皱,道:「事情这么巧,我这边离京,北帮那边遇袭,摆明是嫁祸之计,挑起小弟和田帮主间的不和,大相须劝田当家万勿中奸人之计。」
宗楚客叹道:「对大江联,我们不知下过多少工夫,始终看不到他们的影子,这是不可能的,但他们偏办得到。有时候我会怀疑,大江联是否早不存在。」
就在此时,龙鹰脑海泛起无瑕的倩影,迅又消失。
我的娘!
无瑕理该在附近某处偷听他们说话。对大相府,她已摸通摸透,故能来去自如。
龙鹰讶道:「可是!田当家不久前说过,在西京伏击我者,是大江联的人。」
宗楚客差点语塞,亦知「范轻舟」如此矢口否认,拿他没法。道:「纯是一个感叹,轻舟不用放在心上。」
龙鹰晓得他再没什么好说的,告辞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