漕渠,南岸。
龙鹰、无瑕并肩坐在岸坡,厚重的云层低垂,秋风呼呼,似在酝酿一场风雨。
一路从北里走来,他们没说过话,气氛却是融洽的,无瑕似对龙鹰消去某些疑虑,龙鹰则察觉到她因之而发自真心的喜悦,大感受用。
眼见为凭。
任龙鹰对夺回五采石一事说的天花乱坠,然而所有事均建基于巧合之上,”两大老妖“的出现更令人男友着实的感觉,本身虽可自圆其说,说服力却软弱无力,无瑕只是拿他没法,心内肯定不信他半句鬼话。
可是,当无瑕跟踪田上渊到城外北帮的秘巢,目睹”两大老妖“骤然出现,攻击有田上渊为九卜女疗伤,泊在小码头的船,谎言变为现实,不可能的变为可能,胜过龙鹰再说千言万语。
无瑕最重要的,也是不宜自明的任务,是负责监察”范轻舟“与大江联合作的诚意,并使劲浑身解数拴着他的心,令他甘为大江联所用,至少保持合作的关系。
龙鹰将杨清仁送上大统领之位前,台勒虚云对”范轻舟“一直有保留。此事后,他们的关系进入一个新的阶段,却非风平浪静,仍在多方面磨合着。
龙鹰说出来的得石经过,一点没说服无瑕,直至此刻,叶去除了两人间的障碍。
无瑕所描述两大老妖逞凶的过程,说的痛快,听得痛快。
那艘船就像纸糊出来的,两大老妖以雷霆万钧之势从天而降,视坚实的舱房、甲板、船身如无物,就那么穿墙破壁的强攻,守在船上的北帮高手,如被洪水破堤,两三个照面已溃不成军,死伤枕籍,岸上分坛内的北帮帮众,在做出反应前,船儿早破木横飞,甲板碎裂,舱不成舱,破洞处处,给方阎皇和康老怪两个无人不闻之色变、中土魔门硕果仅存的两大元老级的可怕人物,攻入舱内去。
无瑕不能透视舱壁,见到的是透过破洞的人影晃动、木碎激溅,和闷雷般响个不绝的劲气交击。
龙鹰首次看到台勒虚云震撼的神色。
如叙述者非是无瑕般级数的高手,台勒虚云会认为是夸大了,可是无瑕的描述精确细致,将所见一丝不差的重现台勒虚云脑际,其震撼力确难以描拟。
龙鹰亦听得为之咋舌,因超乎想象之外。天师、法王联手,当然威力无俦,但是臻至”至阳无极“之境的”黄天大法“和”不碎金刚“,如何厉害,龙鹰并不知道,只能想像。
据无瑕的判断,几下吐息后,船上只剩下田上渊和九卜女两人在顽抗,一向不可一世的田上渊,承受了两大老妖绝大部分的攻击,九卜女首先借水遁,接着是田上渊,两大老妖没有追进水里去,只传音入水,限田上渊在三天内将五采石交出来,然后从对岸施施然离开,攻击至此结束。
龙鹰终明白他们之计,就是令田上渊在未来几天一筹莫展,诚惶诚恐,还要集结高手,以应付两大老妖另一轮突击,遑论去拦截李隆基。
这事进一步证实龙鹰所言属实。九卜女被王庭经重创后,躲到田上渊的座驾舟养伤,也是适逢其会。
九卜女在复原未竟全功之际遇袭,甚或一伤再伤,对她会有多大损害。
”在想甚么?”
龙鹰吁出一口气,道:“这两个老不死确属厉害至教人难以置信,难怪当年硬闯东宫,陷身天罗地网仍可全身而退。”
无瑕点头道:“他们是一次比一次厉害。”
龙鹰知她说漏了口,指的是曾因《御尽万法根源智经》,与自己扮的“康老怪”交手一事。又或更之前追杀“丑神医”,误犯“康老怪”。
讶道:“大姐和他们交过手吗?"
无瑕道:”人家指的,是比之东宫之战而言。“
龙鹰道:”对上他们,老田没一次不落荒而逃。“
又问道:”勿隐瞒,大姐有否到小弟所说的老田秘巢实地观察?”
无瑕懊恼道:“何须隐瞒。去过哩!死小子!不信人家。”
虽给责怪,心里甜丝丝的,无瑕尚是首次以这种声调语气和他说话。
挨近道:“有何感受?晓得小弟是个老实人,对吧!”
无瑕叹道:“感受嘛!是不敢相信眼所见到的。那是间坚固的房子,却变得屋不成屋,就像田上渊的座驾舟,似造出来供他们蹂躏般,整面墙壁朝外喷发,屋内的东西变成碎屑,房顶如被大风掀走,散布方圆二十丈之地,不可能是由武功造成的。”
又道:“他们的意图清楚明白,行刺李显,是要报武曌灭门之恨,可是房州、洛阳的两次功败垂成,令他们打消此意,改而谋私利,五采石正是天下罕有令他们心动的事物。可是呵!他们出现的时间、地点,总有巧合至天衣无缝的意味。上趟令你们为妲玛得回五采石,今趟了、适值九卜女在船上养伤,使田上渊不得不硬捱他们的联手合击,走迟点也没命。”
龙鹰心忖你爱怎么想,就怎么想,不怀疑老子便成。道:“想不通的,莫费精神,能逼死老田更好。嘻!我们很久没亲热过。”
无瑕即杏目圆睁,生气道:“还要说,你这几天滚到哪里去了?再也不准提亲热两字,给过你机会,却不懂把握,以后都没有哩!”
看她一副旧恨新仇的模样,龙鹰笑嘻嘻的道:“那就一切重新开始。噢!”
无瑕把娇躯转过来,劈手抓着他的襟头,恶兮兮的道:“你这几天到哪里去了?”
表面上属男女间问罪算账、耍花枪的话,内里并不简单。
先前无瑕说过,因接到线报,知田上渊入城,故赶往芙蓉园去,由此可知,大江联正在西京重整情报网,由无瑕统领,或至少重要的消息须上报无暇。
大江联注意监视者,就是像田上渊、范轻舟般的人物。过去几天,龙鹰为读《实录》,大部分时间足不出户,昨天更是整天在金花落内,于龙鹰乃前所未有的情况,等于在无暇的探子网上消失了。
无瑕当然不认为他待在家里,只认为故意隐蔽行藏,实则去干些不可告人的勾当。
龙鹰摆手道:“在家里睡觉不行?”
没想过的,无瑕香唇凑上来,送给他火辣的热吻。
唇分。
无瑕轻轻道:“胖公公、方阎皇和康老怪三人间,是否有关联?"
龙鹰差些儿后悔告诉台勒虚云胖公公赠《万毒宝典》予”王庭经“的事,刚才台勒虚云为向她解释因何九卜女会在老田的船上,说出昨夜在王庭经破了九卜女的其中一卜,顺带道出王庭经在解毒上如此了得的原因。无瑕一听下立即心领神会,晓得王庭经的真正来历大不简单,固有此联想。
龙鹰一呆道:”怎会忽然扯到胖公公身上去?“
心忖这一关怎都要守住,否则兵败如山倒。
最明显的是符太当年凭背后的胖公公,逼香霸交出《御尽万法根源智经》,以遂追求柔夫人之愿,他的“康老怪”适时出现,还和无瑕尔虞我诈,斗个不亦乐乎。
隐隐里,胖公公和“两大老妖”似有千丝万缕的瓜葛,亦只有像胖公公般辈分的魔门元老,可得到两大老妖的尊重。
远的不说,说近的。
不论争夺五采石,或恶斗九卜女,“两大老妖”均适逢其会,他们与丑神医的关系,更是若隐若现。如丑神医真的与“两大老妖”有不可告人的关系,那这个关系,必是因胖公公而来方说得通。
无瑕咬着唇皮,摇摇头,似要挥掉某些模糊又扰人的念头。
龙鹰谨记欲盖弥彰的硬道理,不放心的吻她香唇。
无瑕柔情似水的反应着。
龙鹰只记得抛开一切,投进去,天才晓得无瑕肯让自己一吻再吻,是否要藉此窥看他内心的真正情绪。
刹那后,无瑕化作一团烈焰,清香四溢,拥抱她,等于拥抱一切,龙鹰生出焚烧的激烈感觉。除她外,容不下其他任何事物。
他抛开一切,也抛掉一直对她的防范、克制。
下一刻,无瑕挣脱他的拥抱,坐直香躯,脸红似火,急促娇喘着,酥胸不住起伏,惊心动魄至极。
龙鹰回过神来,心呼好险。自己确失控了,魔种失掉提点警示的作用,幸好无瑕好不了多少,但至少该比他高上一线,懂悬崖勒马。
邪帝、媚后的较量,以不分胜负告终。
”玉女心动”,是否就是无瑕现时的动人模样。
龙鹰凑过去,亲她热辣辣的脸蛋。
无瑕闭上一双明眸,呼吸逐渐平复,体香收敛。
到此刻,龙鹰方领受到“玉女宗”第一高手的“媚术”功架。更想到,她虽“玉女心动”,却仍可保持灵台的一点清明,可知在魔种庞大的冲击下,仍未能粉碎她的”玉心“。
无瑕轻轻道:”人家给你害苦哩!“
龙鹰奇道:”亲个嘴,竟就害了你,算甚么娘的道理?“
无瑕张开美眸,朝他瞧来,眼里藏着龙鹰不明白的神情,微摇首,道:”不是指亲嘴,是指你。"
龙鹰大讶道:”小弟有何问题?“
无瑕双眸回复平常的清澈深邃,乌黑眸珠在云层低垂的暗天里闪闪生辉,道:”你令人家很矛盾。“
龙鹰不解道:”我不明白!“
无瑕道:”你不是在人家的位置,当然不明白。每次,人家向小可汗报告你的状况,不但不敢将心里真正的想法坦白说出,即使说一般的事情,总要这处某处的为你修饰,否则有出卖你的感觉,令人很不好受。“
龙鹰心里唤娘,苦笑道:”原来你一点不信任小弟。“
无瑕幽幽道:”这与信任没关系,而是对你的感受。表面上,或该说事情的表象上,你的敌人或盟友都抓不着破绽,故此不是信你又或不信你的问题。“
龙鹰抓头道:”那小弟究竟在哪方面出岔子,令大姐须为小弟左瞒右瞒,不敢如实道出?“
无瑕挨过来,肩碰肩,凑在他耳边道:”敢问范当家,怎晓得田上渊在三门县截击你们?“
无瑕轻描淡写的几句话,如将他送入寒冬,感到彻骨的寒意。怀疑他是龙鹰,该自那刻开始,固有后来无暇的亲身验证。
这仍是可解释的。龙鹰道:”没这点能耐,小弟不知死了多少次。要杀小弟、王庭经、宇文朔任何一人,必须于绝地布局,三门峡乃出关后到洛阳前唯一险地,老田岂肯错过?“
无瑕坐回去,仰望低垂着,层层叠叠的云朵。
一群乌鸦在附近一株老树上,发出”嘎嘎“争闹的叫声,凄厉刺耳。
无瑕沉浸在当时的情景里,自言自语的呢喃道:”可是呵!无瑕真的很享受与范当家共历生死的感觉,每一刻都没齿难忘。“
龙鹰开始有些儿明白她芳心内的矛盾,是感情和理智的冲突。
无瑕叹道:”你对人家是有敌意的,因此,当你在入峡前进房来关怀人家,尤令无瑕感动。“
龙鹰心生感触。她房内出浴,露出裸露的香背,其线条之优美,乃龙鹰毕生难忘的奇景,多么希望可每天看一次。
道:”在那种敌我难分的情况里,大姐又是不速之客,教小弟该如何对待?“
无瑕似没听到他的话,径自说下去,道:”不采人道,采神道,放火焚舟,已超越了一般江湖大豪的经验和身份,而是计算精确的军事行动。观微知著,当人人不解为何你去参与河曲大会战,并取得骄人战果,无瑕却感理所当然。“
龙鹰听得头皮发麻,无瑕说的”破绽“,是自己从未想过的,难怪她要走一趟南诏,看龙鹰是否”范轻舟“。
幸好发觉龙鹰正在洱海过着幸福的生活,享受妻儿的天伦之乐,乐不思蜀,此时她芳心内龙鹰的位置已逐渐被”范轻舟“取代,主因该是三门峡之役太过深刻难忘。
龙鹰一时想的痴了。
无瑕有着摄人心神般魅人特质的声音钻入耳鼓,悠然响起的道:”范当家与王庭经、宇文朔的关系耐人寻味。宇文朔为关中世家领袖,属统领群雄的人物,王庭经更从来不卖任何人的帐,可是对范当家呵!总唯命是从。“
龙鹰苦笑道:”没那般夸大吧!事情是我们有商有量,最后的决定,是在一致同意下做出来的。“
无瑕道:”如人家先前说的,三门峡之战,具有军事行动的本质,不容费时失事的探讨商量,需要的是一个能当机立断的统帅。无瑕一直在默默留神,那个人就是范当家。你告诉人家呵!他们两人和你究竟是怎样的关系,纯粹因为龙鹰吗?宇文朔根本与龙鹰不相关。”
龙鹰道:“你问我,我问谁?”
无瑕“噗嗤”笑道:“死小子!又来耍无赖的一套,显然理屈词穷,无以为继。”
接着道:“郭元振为何肯信任你?”
龙鹰真的无言以对。
无瑕喜孜孜的道:“说不出话哩!看!人家为你掩饰得多么辛苦,漏洞百出。”
龙鹰心里升起希望的光芒,无瑕这么说,显然认为“范轻舟”不晓得她曾到南诏验证龙鹰真身的事。
她当时的确认为“范轻舟”就是龙鹰,故走一趟南诏。
任无瑕智比天高,仍敌不过老天爷妙手的安排,她并没如她所暗示的,被感情淹没理智,且付诸行动,而龙鹰则以毫厘之差的优势,天衣无缝过此验证的危险。
看无瑕一副向自己邀功的可爱模样,龙鹰大松一口气。
蓦地整个漕渠南岸大小树木猛烈晃动,不旋踵,豆大的雨点洒下来。
龙鹰抓着无暇的手,起身离开,心中不知多么感谢风雨来得及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