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鹰拉开栓关,打开只能从内开启的活门出口,蹑身而出,一阵带着寒意的风吹来,乘机狠吸一口新鲜的空气,以驱走从秘道积聚的闷浊。
满空星斗。
他不敢立即离开假石山,灵觉展开,探测远近。
出城入城,往返奔波,稍前时还听到初更的更鼓声,四周夜阑人静,连巡府的巨犬也歇下来 ,伏在暗处休息。龙魔精确地掌握两头犬儿的位置。
虽然尙未晓得假石山在新大相府内的位置,不过,只要想想秘道的筑建者,乃负责为大相府设计布局的沈香雪,此一出口,肯定位置扼要关键,位于重要建筑物之旁。
沈美人是江南园林的设计名师,对其风格手法,龙鹰有一定的认识,引水以为骨干,像假石山所在的小湖,该为山水布局的核心,主要的建筑、亭台楼阁,环湖分布,故而秘道出口应是最方便的位置。只要懂得利用水的掩护,能轻易避过府卫的巡逻和犬只的警觉。当然,这是指如自己般的高手而言
下一刻,龙鹰钻出去,移往可窥视外面的石山边缘处。
一如预期,环绕不规则小湖而建的亭台楼阁映入眼帘,其中一座如鹤立鸡群,不是因它特别宏伟,而是因亮着灯火,整座建筑物倒影在碧波荡漾的湖水里,比对起其他数座大小楼阁的乌灯黑火,分外分明。
一道九曲雕栏长桥跨湖而来,绕过湖央他所处的假石山,通往另一边岸,大幅加强了湖景的纵深感。每隔两丈,栏杆处挂着点燃的风灯,在秋风拂扫里,灯火闪动摇曳,令整道九曲长桥,若现若隐似的,非常神奇。
尊卑有别下,宗楚客的新大相府,不会比武三思的旧大相府大,故眼前所见,理该为所有主建筑聚集处,一边是招呼客人的地方,另一边为宿处。
灯光火亮的建筑物,应最有机会为宗楚客接见田上渊的水榭。
龙鹰功聚双目,目光越过六、七十丈的遥阔距离,投往灯光火亮的目标水榭去,发现有人在内里活动的影迹,该是婢仆之类。
正要投进湖水里去,心现警兆。
一道人影,现身水榭外面临湖的平台上。
此人的出现非常突然,忽然间,他就站在那个位置,仿似无中生有,即使他出现的时刻乃龙鹰的注意力移往湖水之际,仍不该有此离奇感觉,皆因龙鹰的灵应正全面展开,思感网上任何异动,不可能瞒过他。
偏事实的确如此。
而尽管他卓立眼前,仍如幻似眞,并不实在,此为先天气功臻至出神入化之境的独有现象, 能出有入无,从无至有,如斯境界,龙鹰曾在拓跋斛罗身上目睹。
一瞥之后,龙鹰垂下目光,怕惹起他这级数高手的直感。
肯定的,是以前从未见过他。
此君约四十至五十岁的年纪,发呈黑棕色,衣着朴素,面容古拙清瘦,最突出的是个鹰钩鼻,轮廓分明,与他颀长笔杆般挺直的体型配合得相得益彰,自然而然便有股不可一世的气魄,如天天地是供他践踏之用。
他绝非汉人,属某一外族。
出现在这里,于此时刻,隐然予人秘藏老宗府内秘密武器的印象,间接证实老宗将在这楼轩内接见夤夜来访的田上渊,他则自发的到外台观察。更可能的,是他感应到因龙鹰潜入而来的危险,若然如此,今夜须打醒十二分精神。
龙鹰一动不动,本散射往四面八方的思感网回收己身,聚于一点。
对方动了,不见动作般,已沿桥来到假石山前。
龙鹰心知不妙,此君确对自己的存在生出顶尖高手的感应,倏忽间,龙鹰晋入魔种的潜 藏状态,无声无息后移五步,钻返地穴,同时以最精巧的手法,把出口活门回复原状。
龙鹰感应到他的精神了,虽仍若有如无,但因距离太接近,令对方避不过魔种超凡的灵锐。
不知名高手从桥上跃起,落在假石山位置最高的一块奇石上,看不到他在干什么,却可猜到他在廓淸心内疑惑。
若龙鹰躲回秘道内的行动稍缓片时,已被他当场逮个正着。
那时眞不知该从秘道走,还是杀出新大相府去,一旦陷入老宗、老田和此君的围攻里,怕要多死一趟,而纵然能突围脱身,以后他的「范轻舟」亦不用在西京混了。
怎想过本以为轻而易举的窃听任务,可如此惨淡收场。
此时他最感激的人是沈美人儿,此座假石山,是以从江南运来的奇石叠砌而成,石石不同,纹理如花,形成小中见大、重峦叠嶂、峰壑转折的奇景,从湖岸任何一座楼房瞧来,如见天然美景。
沈美人就在这奇峰异石嵯峨的堆石群里,选石之一做了手脚,打开出口内的栓子,可挤身出去,石门自动回复原状,不发出任何杂音异响,返秘道亦然,乃秘道出入口设计的顶峰杰作,故可瞒过眼前高手。
蓦地,外面石头上的可怕高手离开了,龙鹰勉强捕捉到他沿桥往另一边岸去。
龙鹰暗叹一口气,在不知此君身在何处的情况下,冒险潜出,凭自己之能,能否避过对方敏锐的感应,是五五之数,问题在这个险是他冒不起的,后果太严重了。
而他连失落的情绪亦须硬压下去,以免影响魔种的空灵剔透,如攒浊了清明如镜的水,势再一次惹起对方警觉。
退,须立即退,磨下去有害无利。
倏地神秘高手再现在感应网上,绕过假石山,往回走。
龙鹰喜出望外,眼前情形,显示此君将参与老宗、老田的秘密会议,故出来巡察后,发觉没有异样,消去心内怀疑,返回灯火通明的轩榭去了。
若要行动,此为最佳时机。
神秘高手释去心中疑虑后,放松下来,再非处于如刚才般的最高警戒状态,敏锐度比之平常,或仍有不及。
此为人之常情,不理武功高低,是人便不能免,也属自然之理,绷紧的弓弦放松的一刻,比在正常状态的弓弦更松弛。
龙鹰自然而然晋入魔种至境,挤身出外,移往石缘处。
神秘高手的背影映入他一双魔目,踏足榭台,朝轩门举步。
龙鹰贴石滑进冰寒的湖水里去。
龙鹰从水里冒出来,升上桥底,藏身于两个桥墩间的凹陷处。
听觉的波动,嵌进离他不到三丈的轩堂内去,任对方如何束音成线,不可能避过他的一双魔耳。
宗楚客的声音回荡耳鼓。
龙鹰心内的满足,任何形容仍难描述其一二,失而复得,弥足珍贵。
宗楚客道:「王庭经竟可驱除小敏儿体内的『殇亡之毒』?」
出自宗楚客之口,在这样的情况下说,证实台勒虚云所料无误,老宗、老田间一直没出过问题,精诚团结,合作无间。
唉!自己差点做了被骗个帖服的大傻瓜。
田上渊叹道:「此事异常古怪,殇毒纯为媒介,引殇亡鬼进驻,等于中邪,不是任何医家手段可解除,亦非可凭眞气排之于体外,药石无效,乃解不开的毒术。」
宗楚客沉吟道:「可是!小敏儿显然没中毒,否则便该转嫁往王庭经。」
稍顿,道:「九老师怎么看?」
他该是向神秘高手说话,请教神秘高手的意见,语气尊敬。
一个冷漠不含喜怒哀乐的声音进入龙鹰魔耳,平缓的道:「小敏儿没有中毒。」
龙鹰猜他们心内不以为然,并不认同九老师的看法,却因这人地位尊崇,故没立即反驳。
此君究为何方神圣,怎可能一直在他们的知感之外,台勒虚云一方亦大有可能不知这可怕高手的存在。
龙鹰比老宗、老田淸楚,此君一语中的。
现时三人讨论的,是能影响成败的关键问题,就是王庭经解毒的本领,此更为他们不惜一切杀王庭经的原因,是怕给他破坏毒杀李显之计,可是,今趟奸计失败,正正显示了他们的忧虑,绝非杞人忧天。
王庭经确有此超乎他们任何估算的能耐。可是,被称为九老师者,不认同他们的看法。九老师淡淡道:「当时范轻舟在哪里?」
田上渊答:「九卜女本抱着探路之心,没想过有下毒机会,是先到范轻舟的花落小筑去,发觉筑内无人,才再到听雨楼去,岂知碰到王庭经匆匆离开,她还追了他好一阵子,目送王庭经离开兴庆宫,遂返听雨楼下毒。」
宗楚客问道:「听雨楼是否得小敏儿一人?」
田上渊道:「确只得她一人。」
宗楚客道:「九老师在想什么?」
九老师道:「不知如何,入轩后,九某一直有点心绪不宁,于九某实罕有的情况。」
龙鹰心中大懔,暗忖自己自问不露丝毫可令对方生出警觉的破绽,除非对方能感应到他的魔种,此一可能性不可低估。心念一动,天然地渐从魔极的状态,改移往以道心作主。如此魔转道、道转魔的本领,尙为首次,没想过如从内呼吸转外呼吸般容易,属在压力下的无意得着。
轩内三人沉默下去,该是因姓九的高手的话心生惊异,寻找缘由。
田上渊问道:「感应是愈来愈强,还是似有若无?」
龙鹰暗松一口气,知田上渊没疑心往给人跟在身后,而事实上,龙鹰没有跟踪他,因根本不需要。可想象田上渊从城外船上到新大相府来,施尽反跟踪的解数,可绝对的肯定无人跟蹑,故一点也没想到那方面去。
他现在问的,关乎修炼。举凡练气之士,在修行上不时遇上心障魔障,一时心绪不宁并不稀奇。当然,如九老师般的高手,已臻出神入化之境,虽少有这类情况,却非可绝对免除。
宗楚客以轻松的语调,半开玩笑地道:「会否与老师近两天不沾女色有关?」
龙鹰心里打个突兀,难道这姓九的家伙,晩晚无女不欢?
能跻身顶尖级高手之林,比一般人有更强的自制力和纪律,否则不可能达此修为。武功高如九老师,令龙鹰亦对他有大顾忌,竟沉溺色欲,可说闻所未闻。不过,宗楚客这般特别提出来,可推知其心法修行,该与男女采补之术脱不掉关系。
或许,正因此情况,九老师乐为宗楚客效力,宗楚客能在这方面无限供应其所需也。
九老师声音响起道:「有可能!说出来后,心里舒畅多了。」
龙鹰是唯一明白他眞正情况者,此君的武功心法不知走的是何路子,竟可对自己的魔种有感应,当龙鹰由魔转道,他再没感觉。异日与他对上,此事不可忘记。
九老师转返正题,道:「唯一解释,是当时范轻舟不但在听雨楼,还和美宫娥在一道, 察觉九卜女的来临,并识破她在油灯下毒。」
龙鹰整道脊骨寒惨惨的,这家伙所说,一字不差,有如目睹。这个能耐,与才智高低关系不大,而是一种禀赋,又或异法邪术,感觉非常邪门。
田上渊沉吟道:「九卜之最,莫过于『搜魂』、『锁魂』两术,当时她曾以捜魂术侦测小敏儿肯定居内只得她一人。任范轻舟武技如何强横,没可能避过她的捜魂术。」
龙鹰听得心生寒意。
九卜之术,洋洋大观,即使不是闻所未闻,也从未遇过。「捜魂」顾名思义,容易理解;「锁魂J则不知是甚么一回事,会否近似洞玄子向花简宁儿所施之术?若然如此,李显的龙命确被她操纵在手。
宗楚客认同田上渊的看法,道:「王庭经虽只可算是半个宫廷的人,但小敏儿该不敢不守宫廷礼法,不可以和像范轻舟般的外人单独共处,除非范轻舟是个太监。」
九老师对自己的看法终告动摇,道:「若然如此,那王庭经确有解鬼疡的能力。」
田上渊冷哼道:「我们绝不可容王庭经活下去,杀他,比杀范轻舟更迫切。」
宗楚客苦恼的道:「我们已错失令王庭经在兴庆宫内毒发身亡的天赐良机,剩下来唯一的方法,就是布局杀他,来个手下见眞章,但动手的,不可以是上渊。」
九老师轻描淡写的道:「近十年来,从未有人在我九野望手上走上十招之数,故很想看王庭经是否是唯一的例外。」
宗楚客道:「有九老师出手,我们当然放心,不过,到今天,我们仍未能摸清王庭经的底细。」
九野望从容道:「田当家曾和他正面交锋,如何看?」
田上渊道:「三门峡那趟不可作准,因当时形势上的变化,我难尽全力,其时的感觉,是此人的眞气非常博杂,似内家非内家,可以深不可测形容之。不过,今趟九卜女被他击伤,绝不可等闲视之,因九卜心法,不论在何等突然的情况下,仍可在刹那间发挥,故与在正常的情况下正面交锋分别不大。由此观之,此人的武功,不在范轻舟之下。」
宗楚客道:「今趟需借助拔沙钵雄的长枪,有他配合九老师,只要诓得王庭经落单,又陷身绝局,可保证他留下命来。」
又叹道:「如此杀他,下下之计,可是我们再无选择。」
龙鹰记起拔沙钵雄是大江联提过的两大突骑施高手之一,另一人为「闪刀」照干亭,现在听宗楚客的语气,拔沙钵雄该为一众突骑施高手里最出类拔萃之辈。
田上渊道:「拔沙钵雄乐于为大相效命,但须待他从西疆回来。」
宗楚客道:「这种事急不得,须俟天时、地利,我们尙有时间。」
九野望道:「一切由大相安排。」
宗楚客沉吟道:「这个或许是测试范轻舟对我有多忠诚的机会。」
龙鹰心里大骂,宗楚客还算是个人? 一方面密谋杀自己这个「投诚者」,还要用杀符太来测试他的忠诚。